刘裕长舒了一口气,翻身上马:“我知道应该怎么说,怎么做。”
二人这样骑马并行,缓缓而前,就在战场上的近十万燕军的注视下,一路骑到了小岗高坡之前,燕军的中军卫队,从岗上排下,足有三里之长,人人精甲曜日,持着步槊,交错而立,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戟门。
刘裕冷笑一声,从马上翻身而下,他没有拿自己的百炼宿铁刀,空着双手,披着虎皮,昂首挺胸地大步而前,慕容兰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也暗自松了口气,本来她一直担心如何说服刘裕放下武器,毕竟若是刘裕真的在慕容垂的面前行刺,到时候自己该如何是好,连她自己都不敢去多想。
慕容兰紧跟在刘裕的身后,她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屏息凝视,生怕哪个卫士得了某人的指示,借机刺杀手无寸铁的刘裕,确实,一路之上有十几个家伙盯着刘裕,眼露凶光,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真有那么几个人想要把长槊刺向刘裕,但只要一看刘裕那满身的血迹,魁梧如山岳的身形,还有跟在后面的慕容兰那冷厉的眼神,这些本是豪杰的鲜卑壮士,也都打消了危险的念头,一边喊着恭迎兰公主,一边撤开了自己手中的兵器,让开直上小岗的通路。
慕容垂冷冷地看着刘裕这样一步步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二十步左右的距离,环布岗上的军士们齐声大吼:“岛夷刘裕,快快下跪,参见燕王,饶尔不死!”
刘裕平静地站在原地,周围的吹喝之声如阵阵海浪般袭来,他却如那岸边礁石,岿然不动,任那阵阵声浪砸到身上,也是面不改色,慕容垂的眉头微皱,摆了摆手,示意部下们禁声,顿时,刚才还声震如雷的小岗,安静了下来。
慕容垂看着刘裕,笑道:“你就是刘裕吗?果然是英雄壮士,我一起在想象我们见面的情景,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刘裕点了点头:“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见面。今天吴王技高一筹,刘裕所学,收获良多,只是下次见面,必当十倍报之!”
慕容麟冷笑道:“刘裕,你还是先想着这回怎么活下来吧,不要多想以后的事,上次在寿春让你逃了,这回我可不会犯第二次的错。”
刘裕看都不看慕容麟一眼,直视慕容垂:“你的儿子脾气不太好,如果你想杀我,下令就是,若想以威压我,劝你还是早点打消这念头。”
慕容农站在一边厉声道:“刘裕,你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败军之将,谁给了你这勇气,让你现在还这样嚣张?我父王惜你才能,这才留你一命,你若是顽固不化,那也只有送你跟你的兄弟们一起上路!”
刘裕哈哈一笑:“好啊,你们当然可以现在杀了,只是终将有一天,会有万万个我这样的人,带着我大晋的铁军,再次出现在这里的,到时候,你们再也不可能用这种诡计得逞了。打正面的本事,我想我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到时候你们有足够的自信跟我北府大军决战就好!”
慕容氏诸将一个个为之色变,确实,刘裕后面五百步兵几乎全灭三千燕军最精锐的步骑,连慕容凤这样智勇双全的猛将都没占到任何便宜,燕军开始大败北府军的那股子豪情,几个时辰之后就烟消云散,也正是如此,这些人才如此痛恨刘裕,必欲除之而后快。
慕容垂干咳了两声,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只有一边的桓玄冷冷地说道:“吴王,此人目空一切,必不会为你所用,不如早除之,北府军如果没了刘裕,也不过一盘散沙,破之不难。我们的事情,他知道太多,绝不能放他再生还晋国。”
慕容垂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你们的想法,我都清楚,刘裕,现在你是我的客人,不是我的敌人,也不是我的俘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跟我慕容垂一起骑马去吹吹风呢?”
此言一出,人人脸色大变,就连刘裕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没有料到,自己面前的敌军主帅,居然会这样提议,而慕容垂的诸子们更是急得抱拳的抱拳,下跪的下跪:“父王,万万不可以身犯险啊。”
慕容垂笑着摆了摆手:“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跟我的贵客一起出去转转,吹吹风,今天已经死了太多的英雄好汉,老天不会再让别的英雄好汉步之后尘的,若我真的也命丧于此,有这么多猛士陪我一起上路,又有何憾?刘裕,去否?”
第九百六十章 漳水夜话论英雄()
他说着,上前一步,拉起刘裕的手:“走吧,这里我很熟,你既然这么喜欢来河北,那就跟我一起看看地形好了,也许下次能用得着。”
刘裕咬了咬牙,跟着慕容垂向岗下走去:“既然吴王这样说了,那我就陪你吹吹风,今夜你我是朋友,明天太阳升起时,咱们是死敌!”
慕容兰的心中窃喜,想要上前跟在二人的身后,慕容垂头也不回,他的话语声顺风而来,坚定而透着一股冰冷,不容置疑的语气:“我说过,这是男人的谈话,只有我和刘裕二人,其他人全部留步,有近我百步的,斩!”
慕容兰的嘴角勾了勾,单膝下跪,沉声道:“恭送吴王。”
所有的燕军将校,也都跟着跪下,齐声道:“恭送吴王!”
刘裕骑着慕容兰的那匹坐骑,与慕容垂并辔而行,慕容垂骑着一匹通体枣红的汗血宝马,奔驰如风,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却仍然有着极好的骑术与身手,以至于刘裕使出了十成的骑术,紧跟在他后面,却不能接近哪怕是半步,二人之间的距离,从一开始时的二十余步,几乎是保持不变,一直到了十余里外,漳水河边,仍然是如此,直到慕容垂突然长吁一声,坐骑瞬间停立,刘裕也紧跟着急勒马缰,险些撞上了慕容垂。
慕容垂笑着回头道:“晋人有如此骑术,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想不到我慕容垂在马背上过了一辈子,居然都无法摆脱你刘裕,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刘裕微微一笑:“我是年轻人,却仍然追不上你吴王这个老前辈,应该是我惭愧才是,都说慕容家的骑术天下无双,今天算是见识了。”
慕容垂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现在天下骑术无双的,可不是我们慕容家了,在我这辈,在辽东老家,也许我可以这样说,可是现在,我慕容氏入中原已有几十年,自我子侄,孙子辈,根本不会象我们当年那样在马背为生,这骑术也已经退化良多,就是你这样的水平,我的儿子里,也只有慕容麟胜你一筹,别人甚至还有所不及。”
刘裕笑道:“那你们就应该回到属于你们的草原去,这是中原,是大家种地吃五谷的地方,本身就是两个世界啊。”
慕容垂轻轻地“哦”了一声,笑道:“那你们晋人也离开江东之地,还给吴地土著,可好?刘裕,我今天来不想跟你说这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这河北之地,是我父兄浴血所得,只要我慕容垂一息尚存,就不会拱手让人,你如果想要,就从我的手中夺取,或者从我子孙的手中夺取。”
刘裕点了点头:“这次没夺成,不过以后我会继续夺的,就算我不行,我的兄弟,我的子孙,我们晋人,世世代代,也会夺取。”
慕容垂摆了摆手:“那是明天之后的事了,今天我不想谈这个。刘裕,你可知我留你一命,所图为何?”
刘裕摇了摇头:“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你留我性命的理由,吴王应该清楚,我是绝对不可能投降你的。”
慕容垂笑道:“不错,我也绝对不会因为惜才而留下你这个大威胁,留给我的子孙后代,国事之上,我不会徇私情,就算阿兰为你而死,我也不会犹豫。好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对我有用,对大燕有用,所以我要留下你。”
刘裕的眉头一皱:“你是想让我跟桓玄一样跟你合作,祸乱大晋?是要我回晋国之后揭发他的阴谋,引发内战?这点只怕也会让你失望了,我没杀桓玄,就是想清楚了这点,现在的大晋,乱不得,即使桓玄执政,也比王国宝之流的要好。你想挑起我们间的矛盾,引发晋国的全面内战,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慕容垂哈哈一笑:“刘裕,你这直白,真让人又爱又恨,你就不怕我达不到目的,恼羞成怒,要了你的命?”
刘裕沉声道:“既然吴王跟我要来场男人间的对话,那我就不担心,我命本就系于你手,你随时可取,但你敢孤身带我来此,不担心我取你性命,我又为何要恩将仇报?今天夜里,我的命是你的,明天太阳升起之时,你我就再成死敌,到时候各逞手段,死生由命。”
慕容垂点了点头:“难怪阿兰会喜欢上你,你虽是晋人,这股豪侠之风,却是象极我草原男儿,好了,我也不用绕弯子,我不会让你回晋国,不是因为我多喜欢你,而是因为你去不去晋国,晋国都会乱,我不用多此一举,但是你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却是对我们非常重要,对你们晋国,也很重要。”
刘裕奇道:“你是要我回关中?助苻坚打败西燕吗?”
慕容垂摇了摇头:“现在神仙也救不了苻坚了,别说你一个人,就是我这十几万大军现在去救他,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关中胜败早就注定,最后能取关中的,会是姚苌这个老狐狸,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收拾这个曾经的盟友,但不是现在。”
刘裕的眉头深锁:“那你要我去哪里?难不成是草原?”
慕容垂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我刚才就说过,现在天下骑射之道最强的,不是我们慕容家,而是拥有草原的拓跋氏,独孤氏,贺兰氏。”
刘裕若有所思地说道:“听说刘库仁上次出兵,差点就坏了你的大事,后来你用计刺杀刘库仁,但他虽身死,部下尚在,他的弟弟刘显,招兵买马,平定草原,所以你想让我打败刘显?”
慕容垂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一个人当然胜不了整个草原,但今天我看了你的战场表现,发现你有很好的对付草原骑兵的办法,这点对我有用,我希望你能到草原去,帮一个人上位,解我燕国心腹大患。”
刘裕的脸色一变:“你要我助的,是拓跋氏代国的少主,拓跋珪?”
第九百六十一章 草原虎狼性凶残()
慕容垂点了点头,正色道:“刘裕,你很聪明,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不错,拓跋珪现在就在我这里,现在我要放他回草原,以阻止刘显一统大漠,成为我的劲敌。但是我不能打倒一个眼前的敌人,却扶起一个更强的,我已经老了,而我的儿子们,不足以对付凶悍的草原骑兵,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
刘裕微微一笑:“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燕国是我们大晋的仇敌,今天之后,仇恨更深,我好像没有帮我仇人的道理吧。”
慕容垂平静地摇了摇头:“我们大燕的根基在河北,在辽东,即使当年大燕最强的时候,也不过是占了齐鲁和半个中原,并没有侵犯你们晋国之地,这倒不是因为我们多希望和平,而是因为南北的风俗迥异,尤其是过了黄河,到达江淮之地后,更是如此,所以只要我们燕国统治北方,起码几十年内,不会南下,苻坚犯过的错误,我们绝不会重犯。”
刘裕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但这好像也不是我们晋国跟你们燕国和解的理由,你们占的地方,是我们大晋一定要收回来的,你们不南下,我们也会北伐。如果拓跋珪真的与你们为敌,可以和我们两面夹击,我们的胜算,只会更大。”
慕容垂叹了口气:“刘裕,我听阿兰说过,你如此执意要北伐,并不是要建功立业,而是想让天下的汉人回到以前的生活,为了保这天下千万的生灵,你甚至可以去帮苻坚。这话没错吧。”
刘裕不假思考地说道:“不错,正是如此,百姓的性命胜过一时的得失,如果人都没了,那要地又有何用?北伐河北,也是因为不想让你和苻秦的战乱,再祸害到这里的百姓,你看看你们这些年的战乱,打成什么样了?”
慕容垂正色道:“可是我们慕容氏,在关外的时候就久慕汉家文化,一直以来,也并不是那种凶残好杀的野蛮胡种,永嘉之乱时,我们庇护了大批中原汉人士民,后来入中原时,我们也没有象冉闵一样弄得北方无人耕作。你可以指责我们窃取江山,但不能说我们屠害生灵。”
刘裕点了点头:“这些倒是没错,不过作为君主,善待子民不是应该的吗?你们也并不是对百姓要多好,无非是不想他们反抗而已。毕竟搞得象石赵,冉魏那样,连税都收不上来,又有何益?”
慕容垂笑道:“你总算承认我们大燕起码是在保护百姓了。不错,这种仁义之道,正是你们汉家中原文化的核心所在,我们要入主中原,自然也得如此,但是我们能这样,不代表别人也一样,胡人之中也有千差万别,我们慕容氏可以善待子民,不施暴虐,但不代表别人也如此。就象在关中,苻坚可以不要命地保护长安百姓,但慕容冲就是杀人毁村,无恶不作,姚苌的羌兵也是纵兵掳掠,弄得千里无人烟。”
“而这些拓跋氏,独孤氏,贺兰氏的塞外游牧,更是本性凶残,在他们草原之上,征战不休,根本不象你们中原这样,凡事手下留情,而是讲究斩尽杀绝,大概你不知道吧,在草原上,如果两个敌对部落分出了胜负,那战败一方高过大车的所有男丁,都会被屠灭,女子则会被掳走,为别的部落生儿育女。”
“那拓跋氏代国,更是有立子杀母的野蛮传统,甚至人殉的风俗都一直存在,每个君王即位时,都要屠杀上百名奴隶来为老君主殉葬,而其最高权力的获得,更是代代腥风血雨,也许你并不了解代国的历史,不知道他们这几百年来,君主的更替有多少刀光剑影。”
“别的不说,就是这个拓跋珪,他的父亲因为自己的兄弟刺杀其父王拓跋什翼健,在挡刀时战死,留下拓跋珪,而拓跋珪的庶伯父拓跋寔君,更是亲手杀了自己的父王和兄弟,以至于连苻坚都无法忍受这种父子相残的惨剧,以车裂的酷刑处死拓跋寔君,以示惩戒。”
刘裕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些事情,我有所耳闻,但详情知之不多。只是这塞外蛮夷,一向不守礼法,以力称雄,做出这些事情,也并不奇怪。再说了,为了权力,父子手足相残,我华夏亦不少见,别的不说,前朝的八王之乱,不也是这样吗?他们还都是拥兵数万,割据一方的宗室亲王,打起来只会让更多的生灵涂炭。”。。
慕容垂笑道:“你说得不错,只要有权力,就会有争夺,但这些草原蛮子,可不止是争权,血腥杀戮是他们的本性,所谓人面兽心,就是指他们,要么把敌人消灭,要么被敌人消灭,所以他们的攻杀之凶残,手段之酷烈,非你所能想象,刚才我说的高过车轮的男丁斩尽杀绝,你们中原可有这样的法规?”
刘裕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攻城掠地时有所伤亡在所难免,但只要攻下,那就编户齐民,纳税征丁,又何必这样残忍?”
慕容垂冷笑道:“所以说中原不是草原,我们慕容氏当年举族南下,也是受不了这些凶残的草原生存法则,谁也不可能保证永远强大,一次失败,就会给人家屠灭部落,断子绝孙,所以,我们来了中原就不想再回去,因为好不容易能活得象个人,再也不想重新成为野兽。”
刘裕哈哈一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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