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穆之的眼中冷芒一闪:“因为皇帝的态度,因为皇帝的猜忌,因为其他家族的逼迫,谢家原来只是世家间比较大的一个,或者说因为相公大人的才能和时机,成为了世家的领袖,但本质上,仍然只是领袖而已,不能凌驾于王家,庾家这些大世家之上。”
“所以以前相公大人作的任何决定,都必须顾及世家门阀整体的利益,稍稍偏一点自己家而已,这点大家也能接受,大晋这近百年来,不都是这种世家轮流执政坐庄的模式嘛。”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从淝水之战前,北府军的组建,就打破了这个平衡,谢家突然变得跟桓家一样,有了自己的军队,又因为淝水之战名震天下,成为一等一的强军,这本身就引起了其他世家的警惕,所以淝水之战后逼着谢家解散北府军,即使是北伐中原,也只是用了少量的兵力。”
“但是相公大人以这些地方新收复,又是边境,战事频繁为由,没有把这些新占领的地方分给其他的世家门阀,这些地方,就是我刚才说的,此战过后,如果我军能收复河北,那中原就成了内地,土地就可以拿来赏赐有功将士了,北伐军的将士,一定能得到最大的那一部分。”
“如此一来,谢家在江南有庄园,江北六郡乃至中原之地,又有大批北府军旧部来控制这些地方,实力已经超过了独霸荆州的桓家,比之更厉害的,是谢家还掌握了中央朝政,一旦北伐胜利,相公大人可能会主动退位,让玄帅接任首相的权力,现在,你应该能理解为何相公大人和玄帅也会赌上家运,按刘毅的计划行事了吧。”
刘穆之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居然都没带口喘的,作为他这样一个大胖子,简直是奇迹了,但刘裕却是听得入了神,甚至都没出一言,直到刘穆之说完之后,才长叹一声:“原来如此,想不到相公大人和玄帅,最后还是把家族的利益放在了国家利益之上,可惜,太可惜了。”
刘穆之的眼中光芒闪闪:“也不能这样说,北伐是全国,全民族的大事,是我们汉人的大业,现在出兵河北,风险很大,但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起码是有五到六成的把握,谢家是在赌,刘毅也是在赌,但如果不赌这次,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可能有这样好的机会,所以从战略上来说,我是赞成北伐的,但我不希望如此冒进。”
“寄奴,这回你会去跟着防守黎阳渡口,我想这应该是刘毅,甚至是刘牢之的要求,他们不希望你在前军抢他们的功劳,所以让你留在那里,但玄帅虽然作了妥协,却也希望你能为大军守住关键的撤退通道。所以,你这次的任务,不比打前锋的刘毅他们要轻。”
第八百九十七章 后卫亦非寻常事()
刘裕笑着拍了拍刘穆之的肩膀:“好了,这点我早就知道了,不管怎么说,既然参与这次的北伐,既然有这么多的兄弟在那里,就得为他们的生命负责,不管打前锋还是打后卫,都得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再说了,我又不是没去辎重营和铁匠铺呆过,不也好好的嘛。”
刘穆之笑道:“不过这回你身边的,可不是北府军的老弟兄了,张愿和滕恬之都不是北府军的人,他们带的也不是北府军的兵,我觉得在黎阳,你得改改你的这个脾气才是。”
刘裕的眉头一皱:“我这个脾气怎么了,在军中有改的必要吗?”
刘穆之肃然道:“在北府军当然没问题,都是生死与共,刀山火海的兄弟,玄帅又看重你,当小兵的时候你就可以在将军面前发表反对意见了,如果没有玄帅的支持,你觉得刘牢之会允许你这样?”
刘裕笑道:“那倒是,不过我想刘将军也不会那么没气度,如果我说的有道理,他也许会用军法处罚我,但还是会听我的意见。”
刘穆之点了点头:“那是因为刘牢之的追求是胜利,只有胜利才能让他升官晋爵,但张愿和滕恬之就不一样了,他们给扔在后面守黎阳渡口,本身就是一肚子怨气,觉得被排挤了,你作为一个军主,如果在他们面前乱说话,可能他们会把你当成出气桶,对你加以严厉的军法制裁的。”
刘裕勾了勾嘴角:“这点我会注意的,不在军议的时候,我不会随便说话,但真到了需要作出重大决断的时候,我也不会闭口不语,因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军,看着北伐陷入危险之中,而为了保身而缩在后面。”
刘穆之笑道:“我知道你会这样的,这才是你刘寄奴嘛,不过,玄帅不在,张愿是出了名的悍将,骄横霸道,而滕恬之则是个世家子弟,文人一个,不懂军事,又看不起当兵的,在他们的手下,你还是得注意说话的方式才是。”
刘裕的眉头一皱:“张愿还好说,滕恬之怎么也会参与北伐的?他家在大晋是一流世家吗?”
刘穆之摇了摇头:“滕家很特殊,他们家不是中原来吴地的世家,而是三国时的吴国本地人,滕恬之的曾祖滕修,官至吴国广州刺史,在岭南一带很有威名,吴国灭亡时,他还带着广州的兵马南上勤王,只是吴主孙皓降晋,他也只能跟着投降了,西晋武帝司马炎,感念其忠义,在他死后特地给了一个忠字为谥号。”
“而滕家在我大晋也是世代为官,其孙曾经作为庾冰的轻车长史,讨伐了苏峻的叛乱,事后被封顾岭南,而滕恬之袭了其父祖的爵位,一向也是在各地任太守,刺史之职,滕家跟庾家走得很近,上次收复中原时,滕恬之被任命为魏郡太守,这次大军出征,因为其辖地靠近黄河,所以也随军出发,相公大人这次让他从征,也是考虑到要安抚王国宝的需要。”
刘裕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听明白了,滕恬之是个典型的世家文人子弟,不懂军事,但被庾家举荐到了中原当郡守,这样避免了自己去那新复之地,作为庾家乃至王国宝,会稽王的代表,即使没带多少兵马,但也算参与了北伐,后面北伐建功,也得分他一部分,此人非强力世家,最后分到的好处,还是要归了王国宝等人所有,至于他,在别处安排一个油水丰厚的刺史,太守之职,就可以打发了,对吧。”
刘穆之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寄奴,你的见识有所提高啊,可喜可贺。滕恬之不知兵,但张愿我估计他是指挥不动的,与他们相处,需要抑制张愿的野心,而弥补滕恬之军事上的不足。”
刘裕讶道:“张愿的野心?怎么回事?”
刘穆之正色道:“张愿是桓家的人,他这次来就是要抢功的,可是玄帅却是安排他在后面守渡口,我想,他是绝不会甘心的,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别的地方争功,即使打不了慕容垂,也要想办法去讨伐丁零人。”
刘裕点了点头:“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很有可能,但是这回是滕恬之作为后军主帅,张愿也要归他节制,他真的能扔下滕恬之做这事吗?”
刘穆之笑道:“当然不行,但是他可以怂恿滕恬之啊,劝他也去抢功,免得让北府军独得北伐大功,寄奴,要是到了这时候,你怎么办?”
刘裕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是要按玄帅的命令行事,坚守黎阳渡口,分兵之举,可能会让大军失掉后路,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刘穆之轻轻地“哦”了一声:“可是你自己就在战场上多次违令行事,又怎么去说服别人呢?滕恬之完全不懂军事,而张愿野心勃勃,如果他说打丁零人可以解救河北百姓,也可以保障大军的侧翼,你又能用什么理由来说服他们呢?”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因为过了黄河之后,敌情复杂,表面上的盟友也可能随时反目成仇。苻丕暂时跟我们结盟,只是因为他需要我们的粮食,而若是他得到了粮食,那就随时可能成为我们的敌人,到时候他未必能夺回大军驻守的邺城,但是若是想袭击兵力空虚的黎阳或者是枋头渡口,倒是非常容易的事。”
刘穆之点了点头:“不错,如果你要据理力争,就得把这个道理说清楚,张愿是个为了功名可以不要命的家伙,但滕恬之的性格还是典型的文人,懦弱保守,如果意识到了这些风险,那十有八九是不敢冒险的,到时候我会从旁助你。”
刘裕微微一笑:“胖子,多谢你提醒我这点,尽管是后卫,但要为了大军扼守后路,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我们何时才能动身?张愿的五千人马,应该离我们不是太远吧,他本人来了,就算是步兵在后,到这里集合也不过是三天的事。”
第八百九十八章 邺城特务大太监()
刘穆之勾了勾嘴角,看着已经远去的那条长龙也似的火把,淡然道:“那得看前军的进展情况了,这次刘将军带走了一万五千精兵,加速疾行,十天之内就能到黄河边上,如果一切顺利,取得邺城,也就是一个月的事,而我们在半个月内,也要出兵了,但愿来得及。”
刘裕奇道:“怎么要等半个月这么久?”
刘穆之笑道:“总得等答应给苻丕的粮草到位啊,你当建康城的那些世家们筹粮的速度能有刘毅拉人的速度那么快吗?”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但愿不要出什么妖蛾子,河北,不是那么好去的。现在,就看姜让能在邺城隐藏多久了。”
邺城,苻丕帅府。
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只有三个人,苻丕面色阴冷,坐在帅案之后,而大堂之上,全副铠甲的将军杨膺和一身文士打扮,羽扇纶巾的姜让,并肩站立,杨膺的神色有点不太自然,尽管是秋冬时节,却是汗透重衫,只有姜让神色从容,轻摇羽扇,不动如山。
苻丕的眼中遍布血丝,红通通的,他看着姜让,沉声道:“智囊,晋军来了,我军应该如何自处?”
姜让平静地说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上次我军就向晋军求援,不到一个月,他们的大军就到了黄河边,快是快了点,但也说明晋国的诚意,属下以为,是咱们履行合约的时候了。”
苻丕咬着嘴唇:“可是晋军前来,不打燕军,却先攻击了我军驻守枋头的桑据所部,强行夺取枋头,又兵出黎阳,这样一来,他们就控制了黄河两岸的渡口,他们是来救我们的,还是来赶我们走的?”
姜让微微一笑:“晋军是按约定办事,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军困守邺城,而城外尽是慕容垂的地盘和军队,要打也是晋军和慕容垂的燕贼先打,我们只需要坐收渔人之利即可。”
苻丕的眼中光芒闪闪,看着姜让,不置一词。
杨膺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汗湿的塘报,说道:“长乐公,这里有晋将刘牢之的亲笔信,是让桑将军的俘虏送回来的,他说他依约而来,而我军却禁止他们过黄河,他劝说无效才会发兵攻击,出于善意,他把所有的俘虏和军械都送回来了,就是想向我们证明,他是为了盟约之事而来,现在仍然把我们当成朋友。”
苻丕突然冷笑道:“哼,朋友?!好个朋友,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攻击我军的守军,抢夺我军的地盘?这算是什么朋友?”
姜让叹了口气:“长乐公殿下,此事属下以为不能全怪晋军,桑将军应该知道两家结盟之事,晋军北上是为了打燕贼的,他完全可以先让开通道,就算不知这盟约,也可以先请示殿下,犯不着主动跟晋军作战啊。”
苻丕一拍帅案,长身而起:“姜让!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我军将士忠心守土,被所谓的盟友偷袭,你不仅不指责背信弃义的晋军,却说桑将军的不是?你究竟是大秦的人,还是晋国的人?”。。
姜让咬了咬牙,沉声道:“殿下,属下的忠诚,这几年来应该就是最好的证明,燕军围城,连大秦的不少宗室都降了,属下却和您一起困守孤城,不离不弃,献计献策,这些还不够证明属下的一片忠心吗?”
苻丕冷笑道:“那是因为你的对手是鲜卑人,丁零人,面对这些残忍野蛮的异族,你这个汉人自然是跟我们氐人的大秦在一起,可现在不一样了,晋国是你的故国,是你的同族,他们来了,你自然就不必再跟我一条心,一条船了!”
姜让的脸色一变,沉声道:“殿下,您虽然是主帅,但也不能这样无端地置疑属下的忠诚,大敌当前,这样猜忌臣下,是会引起城中内讧的!”
苻丕冷冷地说道:“是啊,要是不猜忌你,不用几天,我的脑袋,就会放到邺城的城头了!光仆射何在?!”
姜让和杨膺同时脸色一变,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白净面皮的胖子,身着盔甲,从帅案后的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的身材高大,却是微驼着背,一副随时要点头哈腰的模样,两手笼在袖中,三角眼中,冷芒闪闪,而白净的脸上,却是没有一根胡须,任谁也能看出,此人是个太监。
可是姜让的掌心里,却是冷汗直冒,因为这个太监不是一般人,他叫光祚,号称通天神眼,乃是整个关东地区秦国密探间谍系统的大头目,以前苻洛和苻朗这两个著名的秦国宗室,手握关东地区数十万大军,企图造反,但他们的反旗未张,光祚的情报就到了苻坚的案头,也正是因此,叛乱才会被迅速的平定。
更有甚者,据说王猛灭前燕帝国的那次决战,背后也有此人那看不见的影子,邺城围城几年,城中数十次的阴谋作乱,都被此人破获于无形,任谁见了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都会感觉到一股刺人的寒意。
而若不是此人给封了一个冗从仆射的官职,出城前往河北各地联络地方实力派倒向秦国,姜让等人也是万万不敢私自与晋国议和的。
姜让咽了一泡口水,强自镇定地说道:“光仆射,你自河北归来,可喜可贺,这一趟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光祚冷笑道:“出去招抚河北各地,却是功败垂成,非但没有一城归降,反而差点把这条老命送在了河北,何功之有?”
杨膺连忙说道:“话不能这样说,光仆射一心为国,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了,起码有十几个州郡也响应了大秦起兵嘛,不能因为最后失败,就说劳而无功。”
光祚的眼中闪过一道冷芒,阴恻恻地说道:“大概有些人巴不得我一去不返,这样他们的奸谋就不会败露了,只可惜,我的耳目在我离开邺城的时候,也没变成聋子瞎子,二位大人,你看看你们身后是谁?”
第八百九十九章 计划破灭辞世语()
姜让和杨膺同时脸色大变,看向了身后,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几个如狼似虎的苻丕亲兵所挟持着,拖到了殿前,带队的队正一挥手,几个军士把这人重重地向前一丢,他就扑倒在了二人的面前,蓬头垢面的乱发间,隐约能看出他的模样,杨膺的声音开始发抖:“你,你是杨巴斗?”
杨巴斗张了张嘴巴,可是嘴里却是满是鲜血,一条舌头,齐根地失去了踪影,显然,这个忠诚的士兵为了保住主人的秘密,不惜在重刑之下咬舌自尽,只是没有死成,才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光祚冷笑道:“杨将军的记性不错啊,此人就是你的亲兵杨巴斗,也是你们二位跟晋军之间来回传信的密使!”
杨膺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一边的姜让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却仍然强作镇定地说道:“光祚,你这是陷害我们,你有何证据,证明我们跟晋军有勾结?拿下一个杨将军的亲兵,再屈打成招,有什么不能逼出的口供?殿下,这个太监一向阴狠狡诈,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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