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刺史府外。
刘裕在府门外站定了身形,身后的刁毛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这一路上二人都没话,刘裕健步如飞,而那刁毛牵着驴子想要跟上,可并不是太难的事,直到这里,刘裕停了下来,他才喘着粗气走了过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说道:“刘,刘里正,你,你走的太快啦。”
刘裕的眼中冷芒闪闪,看着这刺史府,门口已经加派了三倍的值守军士,有几张脸他还认得,是那天刁逵带来擂台的士兵,这会儿他们的刀剑入鞘,持着的矛槊头也包裹在黑布之中,显然,是遵守着那天的京口法则。
刘裕心中一阵欣慰,不管刁逵是不是在做样子,显然那天给他的教训已经达到了目的,他深吸了一口气,阔步而入,陉直走入了刺史府的大门之中。
庭院依旧,十几个青衣小帽的胥吏正在奔来跑去,还有几个仆役打扮的人,正在扫着院子,除了门口的那几个军士外,看不到持着兵器的军士。
而两侧的屋顶之上,也不见弓箭手的身影,刘裕心中暗忖,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刁逵毕竟也是朝廷命官,还不至于在这刺史府里设伏杀一个小小里正。
刁逵今天一身官袍,跪坐在刺史正堂的一张小榻之上,刘毅垂手侍立一边,在他面前的小榻之上,堆满了公文。
刘裕大步而入,在堂中站定,拱手行礼道:“蒜山乡里正刘裕,见过刁刺史!”
刁逵抬起了头,脸上变得笑容可掬:“刘里正来了呀,很好,本官的一点心意,你可收下?”
刘裕淡然道:“使君的好意,卑职心领,只是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卑职万万不敢收下!”
刁逵的脸色一沉,看向了刁毛,吓得刁毛连忙说道:“小的几次三番地解释过了,可是刘里正他…………”
刁逵一下子抬起了手,沉声道:“好了,本官知道了。刘里正,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本官对于昨天接受你的提醒,告诉本官这个京口法则的一点感谢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既然你不想要,那本官也就不勉强了。”
刘裕微微一笑:“使君若是能体察民情,是京口百姓之福。刁家院说,您这次唤属下前来,是有公务要交代,请问是什么呢?”
刁逵的眉头一挑,嘴角边勾起一丝微笑:“这个嘛,其实刘里正应该也清楚,北虏即将南下,朝廷有令,地无分南北,民无分老幼,都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赴国难。”
“而本官这回出镇徐州,也是捐出了全部家产,以作军资,这一点,刘里正应该清楚。”
刘裕的心中一动,看起来这刁逵主动提出这个高大上的口号,要保家卫国,舍小家为国家,显然是有什么后续的阴招了。
这刁逵捐钱换了个官,是为了疯狂地搜刮本地的百姓,把强悍的北方流民据为已有,而其他的普通民众,哪可能跟他这样和国家作交易?
想到这里,刘裕沉声道:“刁刺史一心为国,卑职佩服不已,只是我京口百姓,历年来交税征丁,一向没有违反国家的律令,就是您这里的差役,也是我京口各乡各村的役丁。”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刘毅:“刘从事,我说的没错吧。”
刘毅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刁逵却是说道:“刘里正,请不要误会本官的意思,本官没有说京口百姓在这之前是偷了税或者是逃了役,只是说,现在国难当头,大家应该比平时出更多的力,是不是?”
刘裕的脸色一变,他大概有些听出刁逵的意思了,沉声道:“刁刺史,朝廷自有法规,卑职也没有看到或者接到朝廷要求加税征丁的命令。”
刁逵哈哈一笑:“刘里正大概还是忘了一件事情啊,你看看,这是什么?”
刁逵一挥手,在一边角落里的刁弘,冷笑着站了出来,他今天换了一身绿色的官袍,手中,却是持着那杆天子节杖!
刘裕的心在急剧地下沉,这回的情况和那夜可不一样了,那天是没有官身的刁弘假节巡视,下不了令,也治不了人。
但今天刁逵可是持节都督州中军事,可以代表天子下任何的命令,而自己,只要还是个里正,就只能从命!
刘裕一咬牙:“既然天子节杖在此,那请问刁刺史,要加多少税,抽多少丁?”
第五十五章 黑心刺史如虎狼()
刁逵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现在是一丁三斛米的年税收,徭役一年四十天,显然已经不适用了。”
“军情紧急,从现在开始,京口镇每口人纳税十斛米,至于这徭役嘛,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啥时候胡虏退兵了,啥时候回家。”
“刘里正,此事麻烦你亲自办,十天内办不到,嘿嘿,休怪本官翻脸不认人了!”
此话一出,就连刘毅的脸色也变了,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这是历代都极为少有的军制,非灭国之战不会采用,因为,有劳动力的丁壮给这样大量征发,带来的必然是田地的大片荒芜,往往敌人没来,自己的粮食先垮了。
刘毅的眉头一皱,拱手道:“刁刺史,请您三思啊,朝廷并没有…………”
刁逵冷冷地打断了刘毅的话:“朝廷?天子节杖在本官手中,本官现在就是朝廷。军情紧急,哪能等朝廷慢慢地军议?”
刘裕正色道:“请问胡虏现在打到江北了吗?不过是秦军即将南下的传言罢了,现在我们并没有见到秦国的一兵一卒。刁刺史,您这样兴师动众,真的好吗?”
刁弘“嘿嘿”一笑:“传言?你刘里正不是亲自接待了不少南下的北方流民吗,不是跟他们称兄道弟的吗?若不是秦军准备灭我大晋,他们又怎么会抛家舍业,举家南下?难道他们这一路之上死了这么多人,就是给传言骗的?”
刘裕咬了咬牙:“我的意思是,现在秦军还没有南下,事情没到这么紧急的地步。”
“再说了,就是江北的广陵、彭城、东阿诸郡都没有这样三五抽丁,加税收粮,为什么我们江南的京口镇要这样?”
刁逵哈哈一笑:“刘里正啊刘里正,本官本来以为你是条英雄好汉,铁骨铮铮,可以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现在看来,是本官看错了你啊。”
刘裕慨然道:“刘某不才,尚知忠义,若真的是外敌入侵,自当从军报国!刁刺史,你这话是对我的侮辱,不知为何出此言!”
刁逵冷笑道:“是吗?昨天是你刘里正在擂台上说,上次我大晋北伐,你们京口这里的老少爷们齐上战场,几万人为国捐躯,家家都披麻戴孝,对吧。”
刘裕点了点头:“正是,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刁逵与刁弘相视一笑,嘴角的胡须跳了跳:“是事实啊,本官可没否认。本官的意思是,京口既然百姓随时练武备战,想着精忠报国,那在这一块上,不应该走在前面,为全天下之楷模吗?”
“别的地方没动起来,是因为他们的民众没有京口百姓这样的报国之心啊。要是各州各郡都是互相观望、推诿,有兵不征,有粮不交,那我们还怎么能形成合力,保家卫国呢?”
“刘里正啊,这京口百姓可是王者之民,跟秦国胡虏有深仇大恨,天天做梦都想打回北方老家,为父祖报仇,现在报仇的机会来了,本官给他们这个机会,为何说本官的提议有问题呢?”
刘裕给这种强词夺理几乎要气得笑出来了,他摇着头,叹道:“刁刺史,你在别的州郡有良田万顷,家财钜万,你可以把这些捐给朝廷,换来这徐州刺史的权力,而京口这里的公田,也入了你刁家的私籍,这样算来,你可并不吃亏。”
“但是我京口百姓,从没亏欠过朝廷一粒粮税,一钱丁口税,一日徭役。他们仍然是家无余粮,苦守个几十亩薄田渡日,一有战事,还得从军报国。”
“请问他们哪来的余粮上交?以前一丁不过征税三斛,就这样都让家家难以维系,现在居然要一口交十斛米,你就是把我们卖了也没这些钱啊!”
刁逵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刘里正还是没理解本官的意思啊。米不够,人来凑嘛!没钱就出力,没力就出钱,没钱没力就准备坐大牢吧。有句话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这人哪,一生一世避不开的就三件事,生存,死亡,交税!”
刘裕一咬牙:“刁刺史,你这样随意地发明苛捐重税,这有违朝廷体制,即使您持节,也没有这个权力!”
刁逵哈哈一笑:“持节是什么?持节就是给了本官这个权力啊。你有意见可以到京城去击鼓鸣冤告状,看看有没有哪家显贵为你作主!”
说到这里,刁逵一阵得意,与刁弘相视而笑,就连刁毛也在一边拼命拍手叫好。
刘裕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双拳紧握:“刁刺史的意思,就是说交不出这粮食的,就得有别的男丁也来服徭役,按这个工钱来折算欠的米钱?”
刁逵摸着自己的胡须,点了点头:“不错,这是朝廷惩罚那些刁民的法律。”
刘裕沉声道:“那家里没丁口的怎么办?”
刁逵叹了口气:“那不好意思了,只好收了他家的田,扒了他家的房,牵了他家的牛,以抵扣所欠的钱了。实在不行,干脆自己作价把自己给卖了,去作僮仆。这样其实挺好,不用交税了,自然主家会来为他付了这钱!”
刘裕冷笑道:“说来说去,你们这就是逼着京口的百姓,一无所有,只能到你刁家当僮仆啊。”
刁逵微微一笑:“刘里正,本官可没这么说哦,本官只是要他们共赴国难,捐钱出力,为国效力。至于如果有困难的话,可以先向本官立下字据,借钱交税。”
“当然,按大晋的法律,这个钱过一年要是还不上的话,就只能来我刁家为奴客了。哦,对了,这回咱的利钱就少收点,一个月也就八成利吧。”
刘裕怒极反笑:“一个月八成利!一年利钱滚十倍,刁刺史,你的心啥颜色?”
刁逵也不生气,笑着摇了摇头:“比本官在江州当官时已经少了两成啦。刘里正,本官不跟你商量,而是对你下令。现在,麻烦你去给本官收税去,收不到的,就请他们来刺史府借利钱吧,而你作为里正,也要当保人!”
刘裕二话不说,回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把腰间的里正腰牌扯下,重重地扔到了地上:“刁刺史,这种昧良心的事我做不来,你另请高明吧!这个里正,我不干了!”
第五十六章 铁骨铮铮怼贪蠹()
刁逵的脸色一变,厉声道:“刘裕,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朝廷的里正,干或者不干,都要经过朝廷的规制,岂容你这样说走就走?”
刘裕连头都没有回,就站在原地,冷冷地说道:“那刁刺史的这条命令,难道是朝廷的规制吗?”
刁逵冷笑一声,起身拿起了天子节杖,在地上重重地一顿:“本官持节在此,可以先斩后奏,这条法规,就是本官的意志,也是天子的意志,你敢质疑?”
刘裕仰天大笑,声音震得这殿堂屋梁上的灰尘纷纷而落:“按大晋制度,征辟士人为官,士人也可以不就。”
“我刘裕虽然以前是个里正,但执行的是朝廷正式推行的国法,而非刁刺史你这样仗着天子节杖,强行推行的害民之法!既然我不能对抗天子节杖,那只好独善其身,不做这个里正了!”
刁弘在一边大叫道:“刘裕,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说我们这是害民之法!”
刘裕一扭头,眼中精光如电闪一般,刺得刁弘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而他的声音平缓中透出一股力量:“在这种艰难的时局,刁刺史不思为国分忧,却是借着国难而横征暴敛,逼得京口的百姓毁家卖田,或者是卖身为奴,成为你刁家的僮仆佃户,这不是害民是什么?”
刁逵的瞳孔猛地一收缩:“国家有难,大家自然是要有力出力,有问题吗?”
刘裕大声道:“那既然国家有难,你刁刺史为何不先作个示范,把你刁家这几百僮仆佃户送进军队,抵抗胡虏呢?为何你刁家不去捐献自己的田地呢?”
刁弘哈哈一笑:“刘裕,你难道忘了吗,我们来徐州,来京口之前,就把我们各地的田产给捐献给国家了,所以…………”
刘裕不等他话说完:“是吗?既然是捐,为何朝廷又把这京口的公田给你们?为何又要百般地计划,要让来京口的北方流民过不下去,只有来你刁家当僮仆?”
“你们制订这条法规,就是要京口的普通民众活不下去,而你们刁家则可以趁机圈地、占人,你敢说这是为了国家好?”
刁逵的眼中冷芒一闪:“刘裕,这些道理我不想跟你多费唇舌,你只需要知道,现在本官手持天子节杖,从本官嘴里说的话,就是天子的意愿,你若不执行,就是抗旨!就算你在本地有点小名气,本官也可以法办了你!”
刘裕的目光转向了刁逵:“法?什么法?就是刁刺史拿着这个天子节杖,你说什么就什么是法了?”
刁逵的嘴角勾了勾,抗声道:“不错,有什么问题?”
刘裕冷笑道:“法理不外乎人情,如果人人都不愿遵从的法,只凭刺史手中的节杖,甚至是天子本人,就能执行得了?若是法律定了就一定能执行,那暴秦何以会灭亡?”
刁弘气急败坏地骈指指向了刘裕:“大胆,刘裕,你是想死吗?竟然,竟然敢把我大晋比成暴秦,你,你是何居心?!”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刁刺史,我想昨天你应该看到这京口民众是多么有力量!国家视之为子民,他们自当以命相报,国家弃之如草芥,也别指望他们会逆来顺受。”
“尤其是你想千方百计纳入你刁家的那些个北方流民,他们在北方连秦国的统治都不接受,举族南下,难道就是来受你欺负的?”
刁逵的眉头一挑,沉声道:“本官再说一遍,本官没有欺负这些北方流民,这一切,都不过是战时的临时法制,如果打败了胡虏,到时候本官也会上奏朝廷,免除本地几年赋税,这不就是还回来了吗?刘裕,你不要总是误解上意。”
刘裕哈哈一笑:“人都成你刁家的僮仆了,还谈什么误解不误解的?难不成你刁刺史这么好心,到时候会对你家的这些个佃户来个免奴为客,还他们自由,还分给他们你刁家的土地耕种吗?”
刁逵冷笑道:“渡过了艰难时光,有什么不可能的。刘裕,本官再说一遍,这些征收来的米粮,徭役,不是为了我刁逵,是为了朝廷,为了国家!”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是么?那请问刁刺史,按你的说法,他们没能力交的税,就是由你来代交了,是不是?”
刁逵先是微微一愣,转而点头道:“是啊,当然如此。但我刁家现在也没有余粮,本官说过,我们家的地,已经都捐给了朝廷,现在来这京口,空有田地,却无佃户耕作,不用这个办法,如何凑出上交朝廷的粮税呢?”
刘裕笑道:“既然如此,那刁刺史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些百姓,流民在自己家的地里耕种时,尚且拿不出一人十斛的粮税来,可到了你刁家的地里,当了僮仆佃户,却是可以交出税了?难不成你刁家占的地,是可以自己长出粮草的不成?”
刁逵的头上开始冒汗,说不出话。刘裕哈哈一笑:“刁刺史,你这一套,本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就算你向朝廷请命加税,也不会加你刁家的税。这些流民,百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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