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的回答。”
谢玄点了点头,抬头挺胸,朗声道:“侄儿最喜欢的诗句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谢安看着谢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盯了足有半刻钟,才微微一笑:“老夫最喜欢的一句是,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刘穆之和谢玄的脸色同时微微一变,转而同时向着谢安深深一揖,异口同声地说道:“大人心迹,我等明了,自当遵从。”
谢安笑着摆了摆手,看着一脸茫然的刘裕:“小裕啊,今天老夫还要连夜赶回建康,就不跟你们一起用膳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多跟刘参军讨论一下,希望明年的乌衣之会上,能听到你的豪言诗。“
他说着,潇洒地一转身,大袖挥挥,而那高亢有力的声音,则渐行渐远:“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三个时辰之后,广陵城郊,瘦西湖。
刘裕与刘穆之站在这平静的湖边,湖面之上,已经渐渐地结起了一层浮冰,几只野鸭,悠闲地在湖上游来游去,天地间一片萧瑟之气,连飞鸟也看不见,放眼望处,一片苍茫。
刘裕一路之上就想问刘穆之那些话的意思,这些玄言清谈对他来言,如同天书,但刘穆之却是始终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就连那午宴之上,这个一向嗜吃如命的家伙,也是没什么胃口,草草吃完了事,这怪异的行为,更是让刘裕心中充满了问号,一直到了这湖边,才随着刘穆之站定。
刘穆之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太低估了谢家了,寄奴啊,恭喜你,找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家族。”
刘裕睁大了眼睛,奇道:“此话又是何意?”
刘穆之勾了勾嘴角:“今天最后的那两句问答,是相公和玄帅在我们面前表明心迹的话,也是打消你我疑虑的话,你没有听出来吗?”
刘裕摇了摇头:“完全听不出来,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刘穆之点了点头,缓缓地说道:“先说第一句,相公大人突然问,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
“这句话的意思是,自相公之后,玄帅这些二代子弟,以后如何处理跟皇室,跟朝廷的关系?这个人事,是指的国事,也指的是皇帝的家事,谢家理政多年,连皇帝的婚姻都是他们安排的,大概也正是因为给谢家管得太宽,所以年轻的当今圣上迫不及待地要另起炉灶,让自己的弟弟出来分相公大人之权。”
刘裕明白了,点了点头:“所以,相公大人觉得自己这样干涉圣上的家事,也就是所说的人事,有点过了,于是想问问玄帅的态度?”
刘穆之点了点头:“正是,圣上想要摆脱谢家的影响力,但是大晋的皇权不振已经有近百年,宗室之中亦无人才,只能借别的世家的力量,这就是今天太原王氏上门挑衅的根本原因,因为他们现在看中了这一点,抱上了会稽王的大腿,就是想为了圣上兄弟,尽快地清除谢家的痕迹。而今天王忱的行动,就是要逼这些高门世家站队,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就是王恭。”
第二百五十九章 悲惨婚姻帝王怨()
刘裕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这就是了,王恭是当今皇后的哥哥,贵为国舅,又是当今名士,更是太原王氏的重要一支。那王忱这一支与他是同族,又是自**好,按说如果拉来了王恭,就可以全面对抗谢家,到时候只怕今天留下来的一半宾客,都会随之而去了。”
刘穆之微微一笑:“但王恭毕竟有几分傲气的,我觉得京口那次微服之行,是让他作出这个决定的根本原因,毕竟,王忱一支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连刁逵这样的人都能放在京口这样的要地,这种人为了夺权,必将大坏国事,是王恭这样本性正直的世家子弟所不能接受的,所以,今天他站在了谢家这边。”
刘裕叹了口气:“今天站在谢家这边,不代表永远站,毕竟圣上对于谢家的猜忌,以及想要找别的家族取代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了。北府兵的组建和这次的抗秦,也是谢家最后的机会,一旦战事不利,那必然会倒台,就是打赢了,也未必能保家族的地位。”
刘穆之点了点头:“所以这就是这个问答的精要所在了,何预人事,正欲使其佳?这意思就是说,圣上的家事和国事其实是密不可分的,当年相公大人强行为圣上安排了这桩婚事,看起来是完美无缺,但实际上,却是让圣上生不如死,也难怪圣上这样恨相公大人了。”
刘裕微微一愣:“这又是何原因?皇后娘娘很丑吗?”
刘穆之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太原王氏在王恭这一支,无论男女,都是丰神俊朗,若说王忱那一支以大鼻子出名,那么王恭家就是以肤白,大眼,唇红齿白而著称了,王恭与皇后娘娘王法慧是一母同胞,当年未出阁时就是名满天下的美女,相公大人这才安排她入宫为后的。”
刘裕笑道:“既然是如此美女,陛下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刘穆之叹了口气:“我这还是从老丈人那里听来的,也是他引以为戒,训导我夫人的反面例子。那王法慧自幼被其父视为掌上明珠,极为娇惯,所以脾气不是一般地大,又极好嗜酒,嫁入皇宫之中,因为她比圣上大了一岁,所以视圣上为小弟,毫无恭敬可言,性又极妒,不允许圣上接近别的女人,每天圣上下朝之后,还要伺候她洗脚,为她按摩捶背,可以说,王法慧不是要当大姐,而是要当大姐大!”
刘裕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笑出声来:“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就是我们京口乡下,也不会出这样的悍妇吧。”
刘穆之笑道:“圣上当年也反抗过几次,却是打不过这王法慧,还有几次直接在脸上挠出了血印子,几天都不能上朝,这河东狮吼,家有悍妻,对于任何男人都是抬不起头的事,更别说一国之君了。”
“但陛下的这个皇位,以前完全是靠了谢家和王家的大力相助才保下的,再说前几年陛下年幼,不能亲政,朝中大事一切由谢相公打理,所以他就是受了这些气,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忍受着王法慧的骄横。一如当年的汉武帝刘彻,也忍受了陈阿娇多年,这才接掌了权力。”
刘裕叹了口气:“这就是了,圣上会把自己的婚姻不幸,怪到谢相公头上,毕竟,这是他为自己选的皇后。也难怪他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抢回谢家把持了多年的权力。”
刘穆之叹了口气:“谢相公一世英明,但偏偏是在这做媒之事上三次犯了大错,先是把你未来的岳母嫁给了王会稽,再是把谢家的女儿嫁给了王国宝,从此给自己惹上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可以说这个仇家,是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再就是这桩皇家的婚事。也难怪他会感慨,问玄帅何豫人事了。”
刘裕的眉头一皱:“那听相公大人的意思,是准备在战后放权给玄帅,让玄帅接替自己的相位,成为朝中执政?”
刘穆之微微一笑:“如果这样想,那就不是相公大人了。往者已逝,追悔莫及,以前犯的错没法弥补,只能着眼于将来,皇家对谢家现在是这样的态度,再把持着朝中相权不放,只会给家族惹祸,所以相公大人自辞相位,却让玄帅建军于外,出镇广陵,无论胜负,谢家都会成为拥兵一方的强大藩镇,进可待机重新入朝,退亦可象桓家那样手握重兵,自立一方,是朝廷根本无法打压和绕过的,最后仍然是只能妥协。”
刘裕点了点头:“可是这样一来,王忱王国宝兄弟,难道不会借机把握相权,再来打击谢家吗?今天他们可是公开翻脸了吧。”
刘穆之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就凭他们这几块料,还想跟谢家斗?那王忱还有几分才能,可是王国宝完全就是个大草包,他如果能懂得隐忍,明面上尊重相公大人,再靠着谢家女婿,王家嫡子的身份发展,这相位早晚会是他的,就是因为他太急太吼,不顾国家大事,一头抱了会稽王的大腿,他以为这样可以让他王家代替谢家执掌大权,可这种举动只会让人看不起,天下的贤士,有谁会看上他呢?也只有刁逵之流的小人,才会去攀附啊。”
刘裕笑道:“这倒是的,要想长久地拥有权力,最关键的还是要有人才,不然没有人才,只有小人,这权力终不能长久。而且,对圣上来说,摆脱了谢家,又来了王家,谢家好歹还能把国家治得不错,这王国宝可真是个亡国的活宝,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想圣上还是分得清的。”
刘穆之点了点头:“不错,就是如此,所以谢家领兵在外,就不再威胁到皇权了,接下来,皇室内部可能会有激烈的夺权斗争,那会稽王接触了权力,也会变得骄纵,加上王国宝这样的小人在身边,迟早会跟圣上起了冲突,谢家在这时候抽身退出,避免这权力之争的漩涡,是明智之举。所以玄帅的回答,非常得体!连我都忍不住要叫好了。”
第二百六十章 穆之妙言释玄诗()
刘裕眨了眨眼睛:“玄帅说的那个什么譬若芝兰玉树,而自生于庭阶耳。这是什么意思,我完全听不懂啊。”
刘穆之微微一笑,说道:“这芝兰玉树,是玄帅对自己,或者说对谢家子侄的称呼,这里有个典故,孔子曾经说过,夫芷兰生于深林,非无人而不芳,这个芷通芝,芝兰玉树就是这么来的。”
刘裕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孔子的意思是,芷兰草生长在深山老林里,即使没有人经过,也仍然芬芳,而谢家这些优秀的子侄,也并不需要依靠皇帝才得到权势,他们本就有才,应该是皇帝来主动求贤,反倒是象王国宝之流,趋炎附势,本身又无才能,谢家是不会做这种人的。”
刘穆之笑道:“寄奴你很有长进啊。一点就透。不错,玄帅的回答就是这个意思,只要谢家子侄能一直上进,代代出人才,那权势就算一时失去,早晚也能回来,他是要相公大人放心,子侄辈并不是因为靠了他的权力庇护而生存于世,而是要靠自身的本事,建功立业,只要做到这点,就不怕象别的家族一样没落。”
刘裕长舒了一口气:“所以这个表明心迹,就是说谢家子侄会奋发上进,做对国家的益的事,无论是北伐还是治国,玄帅都不会让谢相公失望。而且,即使是皇帝不待见谢家,他们也在世家间,在民间有巨大的声望,又有人才,是皇帝不能完全抛弃的。”
刘穆之正色道:“是的,这话也是说给我们听,谢家可进可退,朝可为田舍郎,暮就能登天子堂,靠的还是家族的底蕴和本事,一时间就算失势,早晚也能回来。玄帅是要安慰我们,千万别以为谢家失势,我们就会跟着受影响,只要有本事,就一定会有用武之地的。”
刘裕微微一笑:“怪不得胖子你都要拍手叫好,我现在听明白了恨不得要仰天大笑三声呢,跟着这样的谢家一直建功立业,岂非人生快事吗?”
刘穆之叹了口气:“也许以前是我想多了,总觉得谢家也不过是普通的世家门阀而已,追求的跟我们不一样,但现在看来,他们还是有很强烈的进取心的,这点上与我们这些渴望出头的草根并无区别。”
刘裕笑着拍了拍刘穆之的肩膀:“你就是对妙音,对谢家有偏见,其实我看人的眼光还是挺准的,世家里有谢家这样的,也有刁逵这样的,并不能一概而论吧,就算谢家想要把握权力,但只要对国有利,那我就没理由不帮他们。”
刘穆之微微一笑:“那寄奴你知道最后两人的对诗,又是何意呢?”
刘裕勾了勾嘴角:“应该是诗以咏志,表明心意吧。但我完全听不懂,你能跟我解释一下吗?”
刘穆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玄帅所说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句出自诗经,小雅,采薇篇,说的是北方的胡人戎狄入侵,周朝的将士出征抵抗,出发的时候杨柳依依,等到回来的时候,却是雨雪扉扉,也就是说,春天出征,冬天才回来,打得很辛苦,但终于还是胜利了。”
“这首诗正和今天的情景一样,现在是冬天,马上开春了,也是我军出征的时候,玄帅这是以诗明志,立下了不破胡虏不归家的宏愿,也有长期出征在外,希望家人族人能好好保证,等他胜利捷报的意思。”
刘裕微微一笑:“原来是这样,读书多就是好,看来玄帅是下定了决心,就要象古代的出征将士一样,不破胡虏不还家。那后面相公大人说的那句,又是何用意呢?”
刘穆之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这是诗经,大雅,抑里的一句名诗,訏谟,大计,宏谋也,定命是指审定法命,远猷是指长远地打算,而辰告,则是指通告天下,让所有普通百姓都清楚。”
刘裕叹了口气:“那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说,相公大人要经过周密的计划,制订出国家大政方针,然后向全天下通告,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并不通过什么私下的交易,阴谋和见不得人的手段,是这样吗?”
刘穆之点了点头:“这大概正是相公大人一生的格言警句吧,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就算是给圣上安排婚事,当年也是召集世家,公开地商议,并非私下决定。也正是因为这样,各世家才对他心服口服,公推为首领。他用了这首诗,意思就是说这回北府兵的组建到出征,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并没有什么让人非议的地方,让玄帅尽管放心地在前方打,他会在后方坐镇,解决他的一切后顾之忧的。如果有人想要使手段,坏了前方的战事,他自然不会视而不见,到时候一定会以大义的名份来惩罚这些人。”
刘裕哈哈一笑:“玄帅要的就是这个,自古以来,从未有奸臣掌权于内,而大将建功于外的,玄帅前面的那句诗还多少有点伤感,隐约间能听出一些担心,大概也是怕自己在前方作战,后面却是有小人进谗言坏他大事。而相公大人这句话,是让他彻底定了心了,必要的时候,他会重新出山掌权,全力保证战事的顺利。”
刘穆之正色道:“是的,现在大敌当前,打仗是头等大事,世家和皇室间的明争暗斗,都暂时放在一边。所以就算圣上现在想要收回权力,也不能太得罪谢家,毕竟谢家的门生故吏满天下,又通过姻亲与诸多世家结好,同气连枝,不是这么容易能扳倒的。就连荆州的桓家,这回也是全力对抗外敌,听说,那桓冲还有意派军队入卫建康呢。”
刘裕不屑地勾了勾嘴角:“是来入卫的还是来夺权的呢?连我都看出来的事,相公大人一定也能看出吧。”
刘穆之微微一笑:“那是上层的事情了,寄奴,我们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争取战场上的胜利,只有做到这点了,才能上利国家,下利自己。”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我的大刀,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老虎营中夜论兵()
两个时辰之后,广陵城外,老虎部队大营。
这是一座威武的军营,营地之中非常安静,一些别的军营中那种夜间置酒高歌,以剑击盾的声音,在这里是半点也听不到,即使是巡逻的士兵,也是相见之时问一下口令,然后默默而过,营地之中最大的声音,就是那些军士们走动时身上甲片叶子相撞击时的声音了。
刘裕已经换掉了今天白天的那一身缮丝衣服,小心地包进了床头的包裹里,在这个大通铺上,足有五十人的一条长列,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