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来到济南西郊的铁路第九小学报到时,我们想象不到普济当时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济铁九小的校长朱登平望着面前这个脸色蜡黄,身体瘦弱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还是个体育教师,朱登平很热情地给王普济倒了一杯茶水,和他聊了一会儿。
没说几句话,朱登平就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思维敏捷,谈吐爽朗率真,且对事物的分析颇有见地的青年教师。朱校长心中暗喜,学校里又来了一位好教师。
王普济笑了笑,诚恳地对朱校长说:“我调回来真不容易啊,要尽量多做些工作,起码也得对得起那些帮我跑前跑后的同学和老师们。”
朱登平望了望他那蜡黄的脸,不经意地又觉了他浮肿得很厉害的双脚,心里不由沉了一下,便说道:“王老师,这段时间我看你也够累的了,不着急,你先回去调整一下身体再上班不迟。”
天知道,重病在身的王普济经过这大半年的折腾之后,他瘦弱的身体内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明天就来上班……然而,几个明天过去了,王普济却始终未来上成班。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连句话也懒得说,饭也没吃,一头便歪倒在沙上。老母亲过来喊了他几次,他连哼都没哼。母亲以为儿子累了,便拿来毛巾被给他盖上,猛地却觉瘦弱的儿子肚子怎么这么大?!母亲惊诧不安地把他推醒,关切地问他:“普济啊,你这肚子怎么这么大呀!是不是……”
“没事,”王普济一惊,他生怕母亲看出破绽来,便连忙笑着掩饰道,“妈呀,您想想看,调回济南了,没心事了,还不就胖了?”
母亲半信半疑地摇摇头,看了看儿子那副还是像小时候在母亲面前调皮的那个样子,又忍不住笑了:“你呀,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小调皮,没正形。”说完又转过身打来了洗脚水,放在了王普济跟前。
王普济不愿意再让母亲看到自己那双已经肿得亮的双脚,便咬紧牙起来,把盆端到一边去,费力地扯下了袜子……
忽然“扑通”一声,王普济摔倒在地上……
当李玉兰闻讯从茌平赶到济南时,王普济已经住进了济南铁路中心医院。医院把李玉兰叫到办公室连声指责她:“病都到了这种程度,为什么不早来看呢?病人已经是肝癌后期,生了严重的肝腹水。”
李玉兰只觉得头“嗡”地一声,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当失魂落魄的李玉兰来到病房,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已经变成了死灰色,大大的吓人的肚子高隆着,一个护士正在给他抽腹水。
王普济也看到了李玉兰。他勉强地笑了笑:“你来了。”
李玉兰扑过去一把抓住王普济的手,把头俯在了他胸前。
“大夫……说什么了?”王普济喘息着问。
“没……没说什么,不要紧。”
“唔……不管……怎么样,别告诉……咱妈……她眼……不好……怕着急……”
“嗯。”
“你……看……看,就……回,别耽……误……课。”
“我不走了,就守着你,要永远守着你!”李玉兰抬起头盯着王普济,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涌了出来,她死命地咬住王普济胸前的床单,生怕哭出声来。
王普济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忽然一歪头昏了过去。
“普济!普济!”李玉兰失声地哭叫起来,使劲地摇晃着他。医生护士忽啦啦拥进来一大群。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普济醒了过来,他两眼昏朦地看着李玉兰,嘴角抽动着像是在嗫嚅着什么。李玉兰把耳朵俯在他的嘴边,只听到王普济断断续续地在说:“玉……兰……抓紧……抓……真累……啊……”
……
王普济调回济南还没来得及上班,竟在医院里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天!
这二十天里,他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昏迷中嘴角老是在微微颤抖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谁也没能听得清楚他说什么。
那天,王普济一大早就醒来了,他清晰地看到了李玉兰,看到了儿子王岩,看到了母亲……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早上清凉的空气,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
李玉兰俯在他胸前,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脸:“普济,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王普济的两眼瞪得圆圆的,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过了好长一会儿,失神的眼睛里盈盈烁烁地溢出了两颗豆大的泪珠……蓦地,他的一只手僵硬地拍在床侧的墙上——
“啪!”
李玉兰一下子呆住了!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疯也似地猛扑在了王普济的身上——
普济——普济!
普济!!
普——济——
黄叶簌簌,静穆的病房里传出李玉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王普济就这样走了。在他病塌侧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大大的手印。
这一天,历史的时针正指在公元1989年11月1日,王普济的生命年轮刚刚涨满第39圈……
虽然是这样。但我们无悔(七)()
八
王普济病逝的噩耗传到了赵官屯中学,学校颤动了,倾斜了,从校长、老师到同学们一下被震惊了,他们万万想不到和他们朝夕相处的王老师竟会永远地离他们而去。秋风卷起飘零的黄叶,在空中打着旋簌簌作响,整个学校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教室里一片呜呜的哭声。
“王老师……”学生们坐在座位上一个个哭得泪人似的,一声一声撕心裂肺,一声一声呼唤着他们敬爱的老师。
和王普济情同手足的张召泽老师捂着脸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顿着脚一下一下捶打着桌子:“普济啊!普济啊!啊……啊……”
老师和同学们悲切地呜咽着,不约而同地找到校长,要求去济南为王老师送行,一进门,却看到老校长王兴中已经哭哑了嗓子,正晃着零乱的一头白跌跌撞撞地在屋里转来转去……
为了不使学校停课,王兴中和几位校领导泪眼花花地劝说着大家,劝了老师,又劝学生……最后只好用行政命令的方式破例批准了16名教师代表学校前往济南。
要知道,赵官屯中学统共才有3o几名教职员工啊!
济南南郊铁路宿舍6号楼前摆满了花圈,知青同学们含着热泪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为普济送行,从小看着王普济长大的邻居大爷大娘们红着眼圈送一刀纸送一把香,坐在一边摇头悲泣,唏嘘不止。
济铁九小的朱登平校长和张英复老师也代表学校前来吊唁,朱校长拉着普济母亲的手只是连连慨叹:“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普济的老母亲,这位四三年就参加革命的老战士,捂着眼睛强忍着悲恸,哑哑地对朱校长说:“普济来了还没给单位上出点力,就……去了……”
“唉!”朱登平连忙扭过头去,两眼早已被泪水糊住了。
李玉兰见到了和自己共事十几年的茌平师友们,禁不住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王普济,你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送走王普济以后,李玉兰好像得了一场大病,几天来,王普济的音容笑貌老是在她眼前晃动,一想到普济临终前的泪珠和拍在墙上的手印,她的心便毕剥爆裂,巨痛不止。她总是感到头昏目眩,耳内嘤嘤作响,脑子里似有无数的小虫在噬咬……
在有关领导和同学们的帮助下,她把儿子王岩转到了铁四小上学,也好陪伴奶奶。自己便又匆匆赶回茌平,那里还有学生在等待着她去上课呢。
不能老这个样子。坚强的玉兰挣扎着挺起来,又拿起了教杆……
看着李玉兰日渐消瘦的身体,看着她精神恍惚的神情,再看看她一家人的遭遇和处境,赵官屯的人心都要碎了!老校长王兴中几次找李玉兰谈话:“玉兰啊,我看你孤独一人在这里,那边撇着孩子和老人也不是个长事。我看你还是努力调回去吧,虽然学校舍不得你走,但决不拦你。”
李玉兰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
王兴中把自己的想法向赵官屯的刘庆元乡长做了汇报,二人嗟叹了一会儿,决定由组织出面帮李玉兰办理回调。
王普济这样去了,咱得对得起他!朴实的赵官屯父老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
此时,济南的同学朋友们也自地在紧锣密鼓地为李玉兰的调动到处打听着、忙碌着。经过多方的反映和咨询,济南铁路局有关人员对李玉兰的处境深表同情,答应可以考虑她的调入问题,但按当前的文件规定,只能破例接收工人的调转,教师属于干部,不改变干部身份则很难解决。
苦苦奋斗了十几年,命运对自己竟是这样,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眼看着老母亲一天天衰老,自己再不回到她们身边,也真对不起普济啊!此时,李玉兰的心里也活动了,管他什么干部、工人呢,她决定到县里去申请,请求把自己的干部身份转成工人,以便调动。
对方却相当公文地拒绝了她。
王普济调转的苦处,李玉兰是深有体会且心有余悸,而今天又面临着同样的窘境。原先普济在时,还有个依靠和商量,而现在……满腹悲愤,一腔委屈,真让她呼天喊地,欲喊无声啊!夜静时分,经常听到李玉兰宿舍里传出悲切的呜咽声,让人心颤凄然。
王兴中气坏了,拉上刘庆元乡长直奔县城。二人闯门进去,仗义执言:“办个干转工,又不违反政策,为什么不给办?”
对方不紧不慢,周吴郑王地又陈铺了一大堆鸡毛。
“啪!啪啪啪……”王兴中气愤地连连拍着桌子大叫起来,“你们还有点儿人味吗?人家济南的学生下乡到这里,罪也受了,苦也吃了。上完学又回到咱这教书,年年的模范,年年的优秀党员。啊?累病了,累垮了,累死了!啊?撇下孤儿寡母的,你们就不心疼?啊?今儿个说明了吧,李老师这事谁要做梗,谁就缺德!就不是人!!我和刘乡长县里告不赢就上地区告,上省里告!我不信这老天爷就不长眼!啊?”王校长说着说着,不由得老泪纵横,哽咽起来。
就这样,县人事局、劳动局等部门在了解了王普济、李玉兰的悲惨情境以后,破例为李玉兰办理了“干转工”的手续,据说当时在茌平还是第一次。
1991年2月,在茌平教育战线辛勤耕耘了16年之久的李玉兰(还不包括她在当知青时干了两年的民办教师)离开了她所钟爱的课堂讲台,以工人的身份调入济南铁路局分局建筑段,当了一名建筑油漆工。
此事是悲是喜,是惨是幸,尽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读者自有心论。而我们却悚然地意识到笼罩在我们一代知青身上的悲剧色彩竟是那么粘稠和浓烈!难道这真是一种命中注定?
李玉兰来到了济南,而茌平给她留下的却是太多、太厚、太深、太浓的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赵官屯中学的领导和老师始终挂念着李玉兰,每逢到济南出差办事,总要到李玉兰这里来看望她。这对于凄境中的李玉兰来讲,确是一种极大的安慰。而一块下过乡的知青同学们更是牵挂关心着她,逢到过节,大家总是约李玉兰一起出来散心,同时也有不少的同学好友、亲戚邻居甚至王普济的老母亲也常劝说李玉兰,让她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
然而一提及此事,李玉兰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谁也猜不出她是心领了大家的好意呢,还是再也难以从感情的漩涡中挣出……
李玉兰曾几次和原何潘大队知青小组的谭智华、邢金华、李玉更等人说过,她很想再回何潘三里庄看看。同学们一串连,觉得这事可以去做,便设法和何潘大队取得了联系,并约定此行中谁也不许提及王普济的事。可以看出,这其中知青同学们和农友们的用心良苦。
1997年4月6日,这天就是27年前同学们来何潘大队的日子。原知青小组的同学们各自带着家人陪伴着李玉兰和儿子王岩回到了何潘三里庄。
何潘变样了,茌平变样了,原先路边上低矮的泥屋全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楼房所代替,人也精神气爽,倍感亲切。村里人在自己的酒店里举行了欢迎知青返乡探亲的酒宴,老朋友们欢聚一堂,畅谈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化,畅叙知青和农友的友谊。
席间,李玉兰很少说话,但也落落大方地和大家举杯共饮,大家尽量地让她开心,但都十分有度。谁心里都明白,此时的李玉兰在经受着多么难述的悲苦煎熬。下午4点多钟,李玉兰提出要带着儿子到赵官屯去一趟,看看当年在一起的老同事们,谁也没说什么,立即安排了汽车将她母子送到了赵官屯范庄张召泽老师的家里。
张召泽见李玉兰母子来了,又惊又喜,急急忙忙地让妻子炒菜做饭,又把已退休的老校长王兴中请来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喝酒边叙着家常,倒也亲切自如。过了一会儿,也许张召泽过于激动,也许是多喝了点酒,只见他泪眼烁烁地看着李玉兰,嘴唇哆嗦着突然呜咽起来。
“唉,好人不常在啊!唉,普济……”张召泽长叹一声,一下把酒杯扔在桌上,垂下了头。
一听到普济这两个字,李玉兰的脸刷地一下变了颜色,人像定了格一样怔在了那里。
王兴中见状,连忙拍拍张召泽的肩膀说:“张老师,你喝多了,别喝了。”
王岩也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张叔,你喝点水吧。”
“不,我……”张召泽泪流满面,显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他拍打着桌子竟一下嚎啕起来,“普济啊,啊……啊……那年……我去……济南看病,就住在你家里,你是……又端水又端饭……跑里跑外啊!……不……不光我……还有你……王校长……还有……啊?好人哪!……疼死俺了哇……”
李玉兰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像座雕像。
王兴中赶紧和王岩把张召泽架起来,送到了里屋。当他从里屋出来时,看到李玉兰两眼直,头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向左拧。王兴中问:“李老师,你是看表啊?”
李玉兰没有反应。
王兴中刚刚坐下,忽然见李玉兰头往后一仰,身子一挺“咣”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在场的人全都围了上来,大呼小叫。李玉兰已是牙关紧咬,不省人事了……
虽然是这样。但我们无悔(八)()
九
当天晚上,赵官屯的人把李玉兰送进了茌平县人民医院进行抢救。县医院的医生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未查出个子丑寅卯来,有说是急性中风,有说是心肌梗塞,一直没能确诊。电话打到了济南,李玉兰的姐夫立即赶到了茌平,见她仍是昏迷不醒,县医院一时又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便找了汽车,与王岩一起把李玉兰转送到了济南铁路中心医院。
李玉兰最终查出的结果是脑胶脂瘤。医生只是说此病诱因素很多,很复杂,需要立即进行开颅手术,否则就有生命危险了。
一些知青同学闻讯后,急火火地赶到医院前去探望,而李玉兰仍是人事不知,昏迷不醒。大家望着深埋在白色病床上的好友玉兰,除了感慨凄楚,潸然泪下外,还能说什么呢?
那次,李玉兰做了风险极大的开颅手术,切除了早已根植在脑膜上的毒瘤。那瘤子有蚕豆那么大,色紫黑,坚硬如铁。
手术后的李玉兰恢复得倒也不慢,然而,她却再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