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气氛有点冷,幕臣都不敢出声,尤其是反感织田那几位。
足利义昭心里也是压力巨大的,但身为当主,他还是尽力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
“尔等所言,皆是出自公心,只是失之偏颇。现在讨伐逆贼未竟全功,四野大名如朝仓、山名等又只知自保,不思为幕府效力。所以一时之间,织田氏乃是我所依仗的,绝不可轻易贬斥。至于日后——”
将军大人眼色变得锐利起来,他换了个姿势,接着说到:
“——至于日后,先要恢复幕府政所、问注所的职能,也要让我所任命的畿内列国守护各自掌握实权,同时利用大义名分,调解天下大名间争斗,不使互相吞并壮大。如此足利家便可再兴,而后信长自然不敢放肆妄为。念其上洛匡扶之功,届时就没收和泉、近江、伊势的领地,留尾张、美浓二国,依然让他做个强藩。”
这一番筹划透露出来,底下自然齐呼——
“公方大人圣明!”
一色藤长赶紧上前道:
“主上高屋建瓴,深谋远虑,一人之智,胜我等万人!”
真木岛昭光立马接上:
“以前下臣还一直心怀惧意,今日才知道,什么织田、三好、朝仓,在公方大人心中皆是外强中干耳!”
摄津晴门对这些马屁暗地嗤之以鼻。他身份最高,倒也不需太过摇尾阿谀,而是问了个现实问题:
“臣等愚钝,今后该如何处置织田家,还请主上示下。”
足利义昭毫不犹豫地回答:
“此事我已想好了,便是三者——其一厚其枝叶,减其主干;其二虚抬官位,耗其钱粮;其三分置诸将,离间君臣。”
接着捋须而笑,面上显出几分得意,补充到:
“首当其中便是这和泉守护。这和泉国虽然地狭,却土地丰腴,港町繁盛,是畿内五国第一富饶,本该由幕府派人管辖。实是迫于无奈,才将守护职役授予信长。他以此名分,即可收敛下巨财。我岂可轻易遂他心意了?”
“您可不能反悔撤掉这个守护职役啊!”摄津晴门失声急道。
“自然不会。”义昭皱皱眉,“我怎么会做那种让天下人嗤笑的事情?只不过要给他选个合适的守护代人选罢了!信长居住在美浓,离界町有数百里之遥,到时候也是鞭长莫及。”
“可是这样会让信长恼羞成怒啊!而且”摄津晴门依然是紧皱眉头,“而且幕臣之中,稍有兵力的人都已有司职,余者,恐怕恐怕是无力去管理和泉一国了。”
这话才是说到根基上来。幕府衰弱已久,非但是没什么兵,更没什么领过兵的家臣。和泉国离京都也有百多里,还处在对抗三好的前线。在座诸位三渊、一色等,说出去虽还是武家子弟,但真敢出去独自领兵与人对阵吗?
少数几个能战的幕臣,和田惟政已经去了摄津,细川藤贤是近江,细川藤孝则在北山城驻守。有能力者最多再加上个明智光秀,但此人的身份
“我何时言过要派足利家臣去了?”义昭脸上闪过阴鸷的一笑,“我属意的人选,是织田家臣平手汎秀!信长以厚禄策反明智光秀,当我不知吗?我自然也可以高官诱惑他的家臣!”
一阵沉默。似乎是众人被这番话所震惊。
片刻后——
“妙计啊!”
片刻之后最先说话的是真木岛昭光。他伏身于地,向足利义昭大呼道:“公方大人真是妙计啊!一箭双雕!”
“公方大人英明!”一色藤长也反应过来,“信长久居美浓,离和泉有五百里,本来就必须派遣代官。但我方主动提出人选的话,平手汎秀就只会对幕府感恩,而不会以为是织田家的恩赏。”
“若是信长执意不许的话,那么平手自然心生不满。柴田、丹羽等人亦会有物伤其类之感。”三渊藤英也接过了话头。
“我看信长是无法拒绝的。之后平手汎秀孤军在外,掌握富甲天下的界町大权,嘿嘿,我看君臣必生出间隙。”一直没发言的仁木义政也开始乐观遐想。
“就算那平手汎秀当真忠心不二,却也抵不住相距旬日之程。织田家难道不会有人嫉恨这‘守护代’的职役,而大进谗言吗?”
“到时候他们反目成仇,我等却可从中调停渔利。”
“届时平手为了让幕府替他出头,必然要让出界町的收入。”
“想来公方大人让松永久秀做大和守护,也是此意吧!”
一番或真心或虚伪的马屁。义昭只是轻笑不语,志得意满。
连摄津晴门也是思考了半天之后,认为没什么问题。和泉国幕府反正是完全无力涉及的,封给谁都是一样。这个手段想来是能让信长那厮有苦难言的。而平手汎秀击退三好本来就有大功要酬谢,给一个高贵的空头衔十分合适。
只有伊势贞兴,虽然也是混在人群里一齐吹捧,但脸上颇有些冷意。他耐心等诸位前辈消停下来,然后才请示到:
“公方大人高瞻远瞩,臣等不及。我看既然要离间平手汎秀,不妨也同时加以拉拢。”
“确实应该。”
足利义昭表示同意,接着又微微皱眉道:“然而幕府也无法给出钱粮或领地了。”
说到具体事务,一众豪门高官面面相觑都没什么主义。只有伊势贞兴继续开口补充:
“下臣认为,可以从平手汎秀身边的人着手。我听说此人在京都有些旧交,幕府可以加以拔擢。另外他麾下有信一向宗的三河人,信长不许录入门墙,我等也可以帮忙解决。还有,他虽然已有家室,侧室却很少”
侃侃而谈,令义昭不断点头,最终下了决定:
“与三郎(伊势贞兴的字)所言甚是。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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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念两句诗()
“事情就是如此了。在此便提前恭喜平手大人就任和泉守护代之职了。”
伊势贞兴对着平手汎秀,微微屈身施礼,同时将幕府内部发生的争论过程也加以透露。甚至连三渊、一色等人对织田家的敌意也没隐瞒。
带过来的,除了足利义昭用于任命的“御内书”,还有“唐伞袋”,“毛毡鞍覆”,“涂舆”三件礼仪用具的“免许”。
“唐伞袋”是用来携带礼仪用的大伞,出行的时候,由随从高高举起,以夸耀威权;“毛毡鞍覆”是指用特定布帛兽皮装饰的马鞍,“涂舆”则是涂着特定颜料的轿子。此三者皆是“守护代”一职可享受的礼节待遇。
在室町幕府初期,守护代并非常设职位,而是列国守护大名,对家臣的私相授予。然则随时过境迁,许多守护大名因种种原因衰微下去,失去实权,反倒是守护代日渐崛起,兵强马壮。于是“守护代”,也成为幕府所承认的官方职役之一,位仅次守护,而又远在其他普通武士之上。
再说起来,“守护代”的出现,本来就是因为守护大人无法亲自赴任,正好符合织田信长现在不能直接管理和泉的情况。
对此殊荣,汎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被“借调”到幕府,已让他颇为意外。骤然接到这么高的帽子,更加诧异非凡。所幸之前信长有过提醒,不至于全无心理准备。
另外,还有一件不解之事,就是对面这个人。暂且知道他是伊势家的嫡系子弟,祖上有许多人做过“政所执事”这个位置。在整个室町时期,这个家族世代都属“御供众”家格,权势只排在足利近支和三管四职之后,堪称显赫。
众所周知的关东后北条家,也是出自这个伊势家。大名鼎鼎的北条早云,原本叫做伊势盛时,是伊势家的庶流血脉。其人早年起家,就借用了亲族的这层关系。
而面前的“伊势贞兴”,似乎方才元服不久,全凭借家门荫护才得以列入幕府重臣之列。这稚子今日如此坦诚相告,不知是何居心?
既然想不通,汎秀决定也以直对直,免得落入下风,予人口实。
“公方厚恩,外臣感激涕零。只是不知伊势大人,为何要将幕府内务说与我这外人呢?”
汎秀目光炯炯,而伊势贞兴也十分严肃,不顾调笑,挺直腰杆,正色答曰:
“当然是因为在下不像那几位‘大人’一样古板愚钝。”
“原来如此啊。”
对方自己也是个年轻幕臣,却直言斥责其他幕臣“古板愚钝”。饶是汎秀见多识广,也没在外交场合见过这种例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如果伊势贞兴的目的是让汎秀哑口,那他倒是做得很好。
“三渊、一色诸君,还以为当今是安坐京都遥控,就能戏耍天下英豪的时代。当年可以挑动山名和赤松互斗,利用细川与畠山制衡。然而现在呢?幕府权威早失,武士认的是钱粮土地,而非家名官位!几十年来掌握京都的,已经是大内、六角、三好这等人了!不知改革体制,掌握地权,只扶植三好修理(长庆)赶走细川右京(晴元),足利家的处境又有甚改善?”
伊势贞兴起初正襟危坐,接着越说越激动,脸色变成了铁青。他虽然颇为早慧,但终究年轻气盛,整日对着幕府一大堆老头子,心里堵着多少话都说不出口。而今竟然在平手汎秀面前都倾泻出来。
汎秀不知自己有几年没见识过这种说话方式了,一时有些不适。但同时也能感受到,对方似乎是比较真诚的。
反过来,如果有人十五岁时就能以如此慷慨激昂的表演风格骗过自己,那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应该不亚松永久秀才对。
一般人若在外交场合说这种大实话,足以造成政治事件。但幕府重臣,高门子弟,自有其特权。汎秀既不可无视之,更不能加以驳斥,只能敷衍道:
“幕府各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在下一届外臣,实不敢妄言。”
那边伊势贞兴一番发泄下来,心情也平静许多,才觉得方才有些尴尬,赶紧做出几声假笑:
“啊哈,哈哈,平手大人,您太过谦了。其实我此次是主动请命,前来通知此事,正是因为有事相求哇!”
汎秀立即正色:“请讲!”
心知正戏要来了。刚才的吐槽虽然信息量很大,但不可能是对方来此的主要目的。最多只是一个前奏。
只见伊势贞兴整了整衣冠,向平手汎秀伏身施了一礼。
“鄙人特意前来,是想要平手大人,出兵支援。”
“啊既然是幕府要用兵,在下自然要尽力,岂敢说什么‘支援’呢?”
“不,不是幕府用兵,而是请求平手大人支援于我个人。”
“这——不知伊势大人所说——”
“是这样的。”伊势贞兴这才起身,“摄津晴门老大人,年事已高,近日又多操劳,已有退隐之念。我已疏通关节,不日就要接任政所执事之位。”
“那倒要贺喜大人”平手汎秀连忙做礼道。
“不必!”伊势贞兴伸手做虚扶状,目光变得坚硬起来,“政所下辖的诸多庄园,在下可不愿如前任那样,放任庄头妄为,只做个名义的执事。从今年后的年贡徭役,土地台账,定要算得清清楚楚。”
“这样定会得罪已经独立化的庄头和地侍”
“如果要动到刀兵,幕府中的诸位大人是无法帮忙的,所以希望平手大人施加援手。”
汎秀心里渐渐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都说幕府衰微,失去实权。其实足利家并非没有直领的土地庄园,只是一直受政治形势影响,没有时间精力去加以管理。加之公方身边的重臣们,也长期指望“拉拢一派军阀打倒另一派军阀”,没有发展自身武装的想法。
而今伊势贞兴这初生牛犊,却要借这织田势大,天下暂安的空闲时间,恢复“政所”的管理职能。
可能有些既得利益者会反抗,但料想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也就是久疏战阵的幕臣们才会当一回事。平手家麾下近千将士虽然称不上天下精锐,至少也是百战老兵,扫平乌合之众不是问题。
能把幕府的政所执事引为盟友当然是好事。只是有些担心,如此介入足利家事务,信长会如何看呢?
犹豫之际,伊势贞兴仿佛看出缘由,又立即补充一句:
“织田弹正(信长)那里不用担心。我已向他禀报了。”
这句用词,伊势贞兴就暗示出,他其实也是隐隐尊崇织田家为上峰的,而没有对抗的念头。
“如此说来,伊势大人的事情,在下定会出手相助。”
“多谢了!”
伊势贞兴又施了一礼,神情十分满意。忽而他似乎又想到一事,接着问说:
“话说和泉守护代一事,平手大人想必是不会拒绝公方美意的吧?也该有个正式答复。”
“这个——”
汎秀一时思绪万千,新潮涌动。他稍稍抬头虚视前方,缓缓道来:
“诸位英豪在前,本不当忝居高位,然则倘若有利于国家社稷,自当不顾生死,岂可因为担忧祸福,而舍难取易,避重就轻呢?此所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如此再好不过。”伊势贞兴难掩兴奋,“此外公方大人还有如下安排”
接着他把其他的一应待遇悉数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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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人事决定()
“和泉守护代”之事,或许是因为级别太高,未在下层武士那里传开。反倒是织田家内部的一些人事变化,先引起了波澜。
松井友闲的苗字不算默默无闻,追溯上去大概能与幕臣扯上关系。至于如何演变为清州町人的身份,又成为了僧侣——是真正的僧侣,不是那种形式上的出家入道——已难以考证。自从平手汎秀延请他担任乐市事务开始,就已进入了有心人的视野。此后数年,清州町的事务稳定下来,他再未得到这种程度的施展空间,却也并无动摇,只是把平手治下几十个村子的领地管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他成为直臣,织田信长用得上的地方甚多,以松井之能自然是如鱼得水,或许几年后就能升到不下于村井贞胜之类的高官吧。
德山则秀依然是知行五百石,兵役三十人的组头级武士,分毫未能增长。但他被划到信长的旗本之下,日后不愁晋升机会。这在世人看来也是身份的巨大提高。
平手汎秀与这两人都做了私下的告别。
松井友闲显然是有些怀念和伤悲不舍之意的。刨去感情因素不算,平手汎秀对他的工作给予了极度的信任和重视,甚至可以说是用一种垂拱放权的态度去看待,信长显然做不到这一点。不过他也不可能不走,荣华富贵可能松井不在乎,但作为一个能人,总是向往更好的发挥空间的,否则当年就不会接受平手汎秀的延请。
而德山则秀就毫不掩饰满脸的兴奋神情了。当然他对推荐之事也十分感激,言谈中仍然把平手汎秀视作贵人看待。以后双方可能不会有太多感情维系了,但在利益方面仍会保持各种关联。
送走卓有才干的人,固然是值得惋惜的,不过这对平手汎秀的声望并无打击,反而颇有些益处。转仕别家只要不与旧主作对,在这个年代便算不得大事。平手家作为一个政治团体,不可能每个人都是休戚相关的核心人物,而需引导外围人员也为团体作贡献,并使之逐渐向核心靠拢。
此次松井被引为直臣,德山亦得到推荐,正可以给予这些外围人员一次激励,也会让那些身怀些许才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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