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啊
第九十章 上杉却兵()
当面之敌虽勇,却仍不及越后铁骑,只需再有一二次冲锋,即可破阵。
——远眺着本多势的部队,上杉谦信凭借经验,做出这样的判断。
可惜,时机已经没了,此刻就算破阵,亦无用耳。
柿崎景家、斋藤朝鲜满面羞愧地跪倒在侧,无颜抬头面见主公。他们几员将领,率数千精兵攻打了许久,几乎击溃了织田长益全部,却始终拿不下岛清兴带着五百人所把守的最后一道防线。
等到拜乡家嘉、加藤光泰等人支援过来,情势便再难挽回了。
原本平手氏的军队人数就占了绝对的上风,摆出步步为营稳健推进的姿态,上杉家则以外样国众为掩护,集中精锐力量,企图从正面压倒对方先锋,然后形成连锁效应。
“越后之龙”并不习惯在战场上玩弄奇计,从来只是瞄准时机,在最恰当的关头派上最勇猛的部队,以战术层面获胜。
本来今日上午已经达到目的。
沟江景逸拖住了本多忠胜,温井景隆吸引了织田长益,然后柿崎景家获得了绝好的攻击机会,摧枯拉朽,一举得手。
没想到,下午开始战局就陷入大大的不利。
本多短时间击败了沟江,柿崎却迟迟无法拿下岛清兴,拜乡、加藤的援兵来得也很迅速。
此时,就算令旗本众打垮本多忠胜所留下的部属,也没什么太大意义了,平手军的后续已经跟上,马上就可以支援。
考虑到身后能登、越中等地的实际情况,或许现在已经到了该班师回朝,暂时收缩,以图再起的阶段。
倘若贪图面前这些敌人的首级,反倒耽误时间,被人追了上来,岂非得不偿失吗?
一般人可能是这么想的。
也可能有人存了侥幸心理,想着“敌方援兵未必来得那么快”,一定要再尝试几次攻击才肯走。
上杉谦信的心性,却与常人截然不同。
他此时面上全无表情,既无贪念,亦无犹豫。
只是伸手一指,用平静的语气唤出了身边一直默默随侍的家臣:“太郎左,请率领亲卫,进行最后一次冲锋,这与此战的胜负已经不可改变,但关乎到越后武士的荣誉。”
“是!属下明白!”一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伏身领命,然而拔刀而出,挥手呼唤士兵们一道前行。
“请随我千坂景亲来!”
除了这句平淡的话以外,没有任何夸张的动作与激昂的词汇。
但其他同僚看着他的背影,却充满了激动的情绪。
上杉谦信三千旗本军势之中,每战必为先手的,是怪力无双的豪杰,小岛弥太郎贞兴,总能以绝伦惊世的悍勇冲锋陷阵。
而千坂太郎左卫门景亲,则是一直安静低调地扮演着亲卫的角色,守在主君身边,充当最后一道屏障,轻易不会拔刀上前。
一旦需要动用他参战,就一定是“最后一次冲锋”。
是那种“不管拿不拿得下来,战争都必须暂时休止”的场合。
因为他的角色是亲卫。
把亲卫拉上去,就足以展示主将的意志了。
在如此压力之下,千坂景亲并不一定每战都可取得理想的结果,但一定是投入最大的斗志去拼命厮杀。
无论是柿崎景家,还是小岛贞兴,都不敢说同等条件下可以做的更好了。
随着法螺吹响,军旗舞动,千坂景亲杀了上去。
前方作战的松本、香取、小国等部,本已渐渐到了“再而衰,三而竭”的程度,差不多该替下来缓一缓,换另一波上去了。
但见了千坂景亲领着亲卫队上前冲锋了,却纷纷如同将要熄灭的火焰,被浇上热油一样,剧烈重燃起来,嗷嗷大叫着充满了力量。
数百亲卫,是极少数服装同色,武具统一,编制严谨的部队,每一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强兵。
此刻就如一柄钢刀,沿着已经摇摇欲坠的阵地,笔直杀了进去。
以木栅、沟壑、拒马所组成的防线,终于无法再坚持。
一点被突破,就有攻方的士兵能杀到后面去形成包夹,就马上兼带着形成滚雪球的连锁反应,顷刻间一条线就不存在了。
失去工事的掩护,两边士兵的战力差距开始显现,阵脚大乱的守方不断像稻草一样被割倒。
但并未到崩溃的程度。
付出许多条性命和前方半个阵地的代价之后,守方回缩到另一些土木工事后面,继续抵抗。
那明显只是备用的第二阵地,没有来得及外出壕沟,竹子扎得没那么紧实,木桩也不够粗硬坚挺。
但仍能提供心理上的巨大安慰。
让士兵们可以稍微喘一口气,返身再次投入作战,而不至于丧胆逃散。
一名武将十分活跃,居中指挥,大声吆喝,支撑着全军。
上杉谦信远远见了,啧啧称奇:“听尔等回报,那本多忠胜领骑兵脱阵,并不在军中,没想到还能有如此中流砥柱的副将。”
话毕,他忽然猛地一甩马鞭。
胯下的白驹立即心领神会,嘶声长鸣,迈开四蹄,全无畏惧地向前狂奔而去。
主将亲自冲阵了!
周围的举着旗帜、指物、马印的士兵们愣了一下,赶紧拼命跟上。
包括柿崎景家、斋藤朝信这些败退归来,羞愧跪地俯首的家臣,也是毫不犹豫翻身捡起武器,跨上战马,重燃战意,紧紧跟随。
只一瞬,就越过千百步距离,冲到前线了。
“御馆大人来了!”
上杉家的士兵见到敬若神明的熟悉符号出现眼前,全都陷入了癫狂可怖的状态,似乎是获得了无视伤痛的能力一般,就算中刀中枪,也能拖住躯体往前飞冲。
“越后之龙来了?”
平手方的众人不能不为之震惊。斗将冲锋陷阵的事情常见,主将一骑当先的事例却罕闻。尤其这种领兵数万的大名,冒着雨矢作战的情况大概只有上杉谦信了。
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慌的,具体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很慌。
包括河合又五郎也一时不知所措,犹豫了极短的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那白马黑甲的敌方主将宛如天神一般高高跃起,长刀若流星挥过,划破天空,降落于地。
不知是过于疲劳还是气势被慑,河合又五郎来不及阻挡,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的脖颈下喷薄而出。
本多忠胜留下的军势,终于难以为继。
然而,上杉谦信看着哄然逃散,士气崩溃的敌兵,却并不追击,而是看着西南的方向。
他敏锐看到,平手军的支援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了。
那是可以与柿崎景家、斋藤朝信正面作战取得胜利的军队,质量即便不如上杉家旗本,大概也差距不会太远。
而主将冲阵,鼓舞士气这种事,只可一,不可二。
毕竟士兵还是人,是肉身凡胎,不是真的只要有士气就所向无敌的。
此战,不可继续了。
然而气势不可衰!
上杉谦信环顾左右,按刀慨然曰:“诸将请引兵回撤,我亲自殿后!”
第九十一章 无法拒绝的“恩赏”()
元龟八年(1575)初,发生在北陆丰原地区的激烈合战,最终落下帷幕。
平手汎秀采纳泷川一益“步步为营”的战术,又接受了竹中重治“迫敌决战”的思路。正面部队互相掩护,间换进击,筑营拔寨,以守为攻,两侧则是派了三云成持、荒木村重分别联系越中、能登的势力起事。
再加之北条氏政在另一战线动作,上杉谦信没有良久对峙的条件,不得不主动出击。虽然一度利用外样的掩护取得先手,但终究无法扩大战果,反被拖入正面鏖战的泥潭当中。为避免损失过多动摇基本,只得后撤。
本多忠胜连斩数将、岛清兴力拒强敌,二人表现活跃。拜乡家嘉、加藤光泰支援亦十分及时。诸军并力同心,先后取下越后名臣色部显长、中条景资的首级,士气空前高涨,大有一举打到春日山城之下的气势。
然而上杉谦信亲率三千旗本殿后,法度森严,殊无可乘之机,双方战至傍晚,仍不分胜负,各怀忌惮之下,就此别过。
接着越后军急速折返,两边再未有大型交战。
事后清点,畿内联军的折损约有四五千,主要是织田长益部崩溃,本多忠胜部受重创。上杉军的伤亡,估算起来应该是三千到六千之间,其中有一半左右是嫡系部队消耗。
从数量看,只能说是不分高下了。
但战略上面,则是平手汎秀占了上风无疑。
四五千的折损对他来说不算伤筋动骨,完全还有余力继续向前,深入加贺、越中、能登各地。
反观上杉谦信,却是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归途,径直去了春日山城,显然需要好好消化一番才可重整旗鼓。
毕竟二者的本钱差距甚远。
于是,北陆那些依附于上杉家的国人众就很狼狈了,要么抛弃祖产跟着逃回越后,要么潜入山林吃野菜打游击,不敢公开露面。
而以平手家为靠山的诸势力,纷纷扬眉吐气,重新回到舞台之上,竭力展现各自的存在感。
三月下旬,拜乡家嘉在一向宗门徒的配合下,攻克了加贺的大胜寺城。数日后,加藤光泰又取下金泽城。
荒木村重走了水路,联系能登畠山氏余党,占据轮岛、门前等地。三云成持翻山越岭,与越中神保家后裔搭上头,夺得井口、庄河数城。
四月初,平手汎秀领本部大军到加贺国津幡城,于俱利伽罗峡谷附近休息,此刻北陆数国似乎唾手可得。
加之从东海道传来,二代目“吓退”武田胜赖,讨取土屋昌次的事迹,真可谓好事成双,捷报频传。
平手义光带着浅野长吉、十河存保、三好康长以及德川家的酒井忠次、板仓胜重等人,浩浩荡荡走了接近二十天,来到阵前,汇报了详细的经过。
包括可以公之于众的,与不可以公之于众的。
一时平手家的武运昌盛到了极点。
不少战将信心勃勃地认为,今年有机会直接打到春日山城,或者至少有机会拿下越中的富山、鱼津,能登的末森、七尾等重镇。
但平手汎秀没有那么急于求成。
从和泉运粮到加贺已经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了,再拉长补给线,就会对奉行众的工作能力造成严峻考验。
平手汎秀注意到一件很关键的事情,对麾下诸辈提问:“我挥师六万,将敌人驱赶回越后,为何北陆并无几家国人众前来归附呢?难道他们对上杉弹正的忠诚之心十分坚决吗?”
这个问题令一众武将茫然不知所措,唯竹中重治答曰:“上山氏经略北陆,已有三四年功夫,而您却是初来乍到,一时之间土豪地侍们难免还来不及认清形势。尚需二载花费,恩威并施,方可安定人心。”
平手汎秀点头称善,又道:“如此说来,举兵杀入越后的时机,恐怕还不成熟。因为越中、能登尚未得安,就无法保证粮道的稳妥。那么大军六万,长期留在北陆便是突然浪费钱粮罢了,不如选择良将留守,逐步奠定基础,日后再寻机会进攻。”
“良将”一词,惹人心动。
近日来有所斩获的旗本大将拜乡家嘉、加藤光泰,与外样重镇荒木村重、三云成持,这四人都跃跃欲试。
但平手汎秀却一眼扫过,首先提起的是:“此战的谋划之功,是源于泷川、竹中的智慧。这份勋绩,我会单独亲笔写下来,向朝廷上表奏报的。二位不愧为军师之才,正宜随我到京都共理国事。”
话音落地,泷川一益面上顿时喜忧参半,然后连忙躬身施礼遮掩住表情。竹中重治却是正好连连咳嗽,脸色惨白,就没有显示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反应。
此举究竟是否明升暗降或者羁縻幽禁,恐怕很难说清楚。然而这两年一番温水煮青蛙的折腾下来,就算真有什么不利的想法,二人也无力抵抗了。
接下来平手汎秀方才徐徐道:“与越后上杉军作战,各位都十分英勇,战果斐然,理应有所奖赏,这是不必说了。诸将之首,当推本多忠胜,其次,则是岛清兴,对此可有谁存在什么疑虑吗?”
众人听闻此言,皆有些惊讶。
此二将确实表现不俗,英勇身姿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们分别隶属于德川、织田两家,并非平手氏的直参,甚至连外样众也说不上,勉强只能算个陪臣。
为何偏偏要把两个陪臣单独拉出来讲呢?
没有道理。
除非是为了……
这时,京极高吉、武田元明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无关人士,以及平手家的河田长亲、本多正信等人,却纷纷表示“宰相中将说得太对了,两名有功之臣,一定得要好好表彰一番,才能天下人信服,显示执国政者的器量”云云。
纷乱的议论声中,各方武将们身份各异,有的稍有嫉妒,有的心悦诚服,有的冷眼旁观,有的热心起哄。
但唯独正在被谈论的主人公——本多忠胜本人,忽然一跃而起,大步出列,对着主座盈盈下拜,正色道:“鄙人一介三河愚者,能得平手宰相中将青眼有加,实乃无上荣幸,倍感惶恐不安。然而家祖、家父世代效忠于德川氏,无论遇到何种艰险,从未有过一丝动摇。传至今日,我断然不敢不遵循先人的教诲,即便您有恩赏赐下,鄙人也只能以德川氏家臣的身份领受,先要征得鄙主的意见,万不敢逾越。”
他深深伏下身子叩倒在地,言辞恳切而又坚决,完全心意已决,不容动摇的姿态。
接着,另一被论及的岛清兴,也从容而出,并排拜倒于地,粗犷的声线响起:“素闻三河本多忠勇堪为武士典范,鄙人不才,亦有见贤思齐之心。吾岛清兴先仕于大和筒井,后奉命护送主公之妹至岐阜城,如今那位夫人已有子嗣,于是降世的少主就理所当然成为我应该侍奉的人。因此平手宰相中将的奖励,万万不敢轻易领受。”
此人开口,铿锵有力,话音传开,有金石落地般的响动,令人印象深刻。
平手汎秀目视此二人,面无表情,眼神来回徘徊,忽而放声大笑,抚掌曰:“两位忠勇之士,这是什么姿态?莫非以为我是那种用高官厚禄来诱惑别家重臣的无耻之徒吗?真是令人寒心啊!”
本多忠胜、岛清兴大为窘迫,连忙口称不敢。
心里却不知是否在腹诽“不就是如此吗”。
接着在众人注视之下,平手汎秀又道:“恐怕要让二位失望。我所要会给出的,并非什么令人艳羡的待遇,而是常人避之不及的难题!实不相瞒,这次赶走上杉之后,我将集中力量于其他战线,至少有一年不会再来北陆,这段时间需要有人坚守越中、能登,抵御上杉弹正的攻势!如此职位,虽然可以说是职高权重,广受瞩目,但恐怕并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位子吧?”
此语一出,众皆默然。
京极高吉立即帮腔,长吁短叹,一脸惊恐地说:“老夫年纪大了,肯定不敢承担如此重担。那是年轻人才能胜任的事情了。”武田元明也连忙点头,满是惧怕地补充道:“虽然是立功的大好机会,但我要在后无支援的境地下,与越后之龙对阵,宁愿不要这机会。”
平手汎秀捋须胡须笑而不语。
加藤光泰回过神来,立马开口竖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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