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织莞尔浅笑,答曰:“荣幸万分。”
两人间第一次有了琴瑟和谐,鹿车共挽的体验。
来京都团聚才数月,纱织大小姐已几乎不再有什么幽怨之意。因为这段时间足以看清,那个被宠坏的织田家小公主是个笨蛋,只不过仗着青梅竹马的优势,才勉强能得到一个宠姬的位置而已,于正室名分全无半点威胁。
之所以是“几乎”不再幽怨,而不是“完全”,那是因为,纱织大小姐毕竟也还是十几岁的怀春少女。
平手义光稍微思索了一下。
鉴于身边亲信都太年轻缺乏资历和威望,他首先让小西行长做使者,出使神户城,搞清楚武士那边的情况,并警告不得轻举妄动。
然后他找到了从北陆返回长岛,正好路经莲光寺的下间赖旦,命令井伊虎松陪同这名坊官同行,压制住僧侣那边的情绪。
此人下间赖旦,身份十分微妙,他属于长岛愿证寺的坊官,但不是土著出身,而是十年前从石山本愿寺调过去的“空降干部”,这个立场,可以利用。
这两路人马都出发之后,平手义光仍不动声色,吩咐将“上诉”的中野家父女安置好,不透露风声,暗地让平野权平、加藤孙六备好车马,岩成小次郎、户田尊太郎整肃队伍,以便随时出发。
第六十七章 谈判桌上的少年天才()
一向一揆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扩散性极强。
人家泷川一益、本多忠胜,也面临着在新获土地上施行新政的挑战。原本他们手段比国府盛种这家伙高明许多,考虑到了各方面的利益均衡,没有激起太大的反抗情绪。
然而长岛愿证寺西边的一片乡村闹出事情之后,周边也受到波及。一向宗僧侣积极活跃起来,惹得人心浮动,跃跃欲试。
泷川、本多为了防止意外,也不得不采取戒严措施,调集军队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
这更加深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气氛又反过来刺激了更多无知村民与一揆众联合,陷入明显的恶性循环。
一时间许多五花八门的流言蜚语在坊间迅速传播开来。
惶惶不安,人人自危。
消息很快被各地隐藏的情报人员带回了岸和田城,但是,各位领主们,有的是眼看事情无法收拾才向平手家求助,有的则是压根没有这个意识。
同样僧侣们也没有在第一时间上报石山本愿寺。
大佬们对此是不太高兴的。
相对来说,显如上人处境较为被动,手里的资源也不太够,多少有点有心无力。
平手家却是存在有大动干戈的条件。
“一揆”发生之后没几天,小西行长到达了神户城,受到织田信孝的极大重视,传递了“谨守城池,不得主动攻击僧侣、门徒及百姓”的指示。
国府盛种等当地国人,没胆子唱反调。
至少不敢公开唱反调。
同时,坊官下间赖旦在井伊虎松的陪同下,煞有介事地抵达长岛,严令所有僧侣和门徒回到愿证寺反省,禁止私下活动。
有本地和尚质疑说:“我方单方面撤回,若受到攻击该如何是好?”
不等下间赖旦回话,井伊虎松反客为主斥道:“鄙人作为平手家的名代,到此保障和平。哪家领主胆敢违背,自有破家灭门的手段等着,各位有什么质疑吗?”
和尚遂不敢言。
泷川一益、本多忠胜也收到类似指示。
但他们原本就只想守城自保而已,没有浑水摸鱼的打算,却是乐得听从命令。
两日之后,平手义光带着侍卫、随从二百人,轻车快马赶到,选了一处真言宗的寺院为“中立场合”,宣称要召集双方论战,以明辨是非。
就这样,强制把画风由一向一揆,拉回到谈判桌上。
诸势力都没有反对此决议的魄力。
长岛愿证寺或许有,但在石山本愿寺的压力下,并不敢展现出来。
且不说显如上人的态度,就说平手义光身份是一向宗的大姑爷,冲这一点也不敢不以礼相待啊。
而岸和田城那边,平手汎秀发表的意见是:“余将十日内到着,暂且请中务殿(平手义光)临机决断。”
本愿寺显如也随着一道。
这个安排对一向宗不是很有利,只是有求于人,勉强同意。
平手汎秀缓慢地动身,摆足了派头,并未提前给出什么暗中指示,饶有兴味地想看一看儿子自行处理会到哪一步。
作为父母,他心里期盼着能有令人满意的结果,又有些莫名的担忧,不希望这个结果过于完美。
心态是很复杂的。
……
平手义光没有起太高的调子,把突破口放在细节之上。
他对双方吩咐到:“听说各自举起刀兵之前,大家在一起讨论商议了半日功夫,这就很好嘛!何必一定要打打杀杀?不妨继续当天的讨论。让我听一听是怎么回事。”
话说得道理十足,大义凛然,不容反驳。
没奈何,领主、武士与僧侣、百姓,把当天的剧情,再给表演了一边。
小西行长坐在左侧,井伊虎松坐在右侧。
前者说到:“土地御夺之权,是由平手刑部大人代表幕府所赏赐的,自然我等具有合法管理的地位,此事毋庸置疑。”
这时,平手义光微微皱眉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者提出:“早在数十年前,时任侍所所司、伊势守护的一色大人,已经赋予鄙寺牧民自守的特权,如今并无明文取消。”
这时,平手义光反倒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双方争执的重点在于一大沓泛黄的陈旧文书,总计估约数百页。
武士们觉得这种东西简直搞笑,不知哪天的老黄历,谁有心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你寻章摘句呢?
僧侣们坚持说,这些几十年来的文书,就是“幕府公仪”逐渐认可长岛愿证寺特权的过程,不能忽略。
武士退一步说,我们要拿回去慢慢研究。
僧侣又不肯,说担心篡改或毁坏,要看只能在这看。
当着平手家二代目的面,两边不敢太过造次,起码没有动手,脏话也尽量避免,但吵得仍是怒火冲天,势不两立。
对这个状况,义光并不感到太惊讶。
他只给了个眼神。
小西行长收到指示,从身后拽出一个文质彬彬少年武士来。
那人声称要当场阅读历来的文书,平手义光表示许可。
接着少年武士花了半个时辰速读,周围的人大眼瞪小眼莫名其妙地等着,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半个时辰后,那人将文书放下,从容一笑,发言说:“鄙人有些问题,希望当着平手中务(义光)大人的面讲清楚。”
这个要求得到了允许。
于是少年武士开口问到:“首先,明应六年和明应七年的两道文书,都是以守护名义发布,为何一者落款是‘一色兵部’,另一者落款是‘一色丹波’,而且笔迹有所区别?我记得当时伊势国的守护并未有更替。”
僧侣大惊失色,相顾无言。
几十年前的旧账,谁还记得怎么回事啊!
只不过拿出来当虎皮而已,居然有人真的认真去看?而且只看了这么短时间就发现不对之处?
接着那少年不等回答,又道:“大永三年的一份文书,说是把揖斐川西,长良川东的土地授予门徒。这就怪了,须知大永元年发生了河水改道,花了四五年时间才整理回来,这个情况,与文书记载可不符啊。”
僧侣们仍是哑口无言。
武士们喜色连连,心说小西行长大人带来的这小孩真乃神童,帮了大忙。
少年还不停止,毫不留情指出第三处错漏:“享禄四年十月初四这份资料,留有莲淳、莲纲二位大师的笔迹。但莲纲大师在当年十月十八就圆寂了。圆寂之前十余日居然还能跑到长岛来署名?这实在是有些耸人听闻。”
愿证寺的下间赖成目瞪口呆了半天,狼狈地厚颜站出来,提出要讨论一下这几个问题。
平手义光予以同意。
一个时辰之后,一向宗那边,也是出来一个看上去很伶俐的少年坊官,打对台官司,对上述问题一一作了回答。
“明应七年之时,一色兵部因眼疾暂时隐居,代替他老人家署名的,是其族弟一色丹波。此事可见于劝修寺家的实录,鄙寺正好有抄本。”
“您所言大永元年,河水改道之事,莫非是从《泉悟寺日记》中看到的吗?其实那书中弄混了长良川与木曾川的入海口,明显对地理并不了解。改道之事应为永正元年。”
“享禄四年十月这份资料,本该是莲淳、莲贤二位署名,可惜当时不慎泼溅墨汁,关键处涂污,后来修补时误记了。”
如此侃侃而谈,居然又把所有的指摘之处,都圆了回去。
不管圆得好不好,总是有了个切实说法,也多少能拿出一些证据来。
一个少年武士,身材瘦弱却十分强势,五官打理得一丝不苟。一个少年坊官,满脸蜡黄隐有病色,微笑着有种以柔克刚的气场。
可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奇才,这种短时间阅读文书,整理信息,以及综合表达出来的能力,平手义光以前只在本多正信和竹中重治身上见过。
他不由得啧啧称奇,先不管断案,而是悄悄问了二人姓名。
小西行长答曰:“此人近江石田佐吉,年仅十六,乃是在下近来发掘的可造之材。”
下间赖旦则说:“乃是青莲寺坊官之子大谷平马,现年十七,因博闻强识被贫僧用作亲随。”
第六十八章 最该反省之处()
石田佐吉与大谷平马,针对二百多份文书的真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前者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后者善于举一反三的变通,争得有来有往,焦灼万分。
可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两人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移花接木,时而直取要害,时而引蛇出洞,时而先发制人,时而以静制动,渐渐生出相知相惜之意。
还别说,在这个全民教育水平尚且比较低下的年代,能把文书读透彻的文化人并不那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陈耽于诗词歌赋的老古板,少于精于吏案事务的实干者。
很多相对偏远的地区,连政务文书都几乎不存在,纯粹靠遵循惯例和口头约定,来维持社会秩序。还有不少地方虽然用上了书面文件,但发放和签署极为随意,字句错漏和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过个十年八年便无以为继,不得不宣称“过往条例全部作废,以新文书为准”。
当然也存在关东后北条家这种法度严明、文官自成体系的大名,但属于极少数。
石田佐吉从三年前开始替周边的村庄与寺社有偿代写文书,半年前被小西行长挖掘到身边,一直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大谷平马为青莲寺、愿证寺服务则是超过了四年,也是广受信任的文案和政务高手,尤善于分析土地权责和钱财借贷情况。
今日一见,彼此都心生佩服。
起初争锋相对,寸步不让。
到半个时辰之后,反而气氛越来越和谐,两人渐渐放开立场上的差别,以第三方角度,客观地分析起文书的真伪情况来。
武士们和僧侣们,听着都觉得不对味,感到好像跑偏了主旨,但是都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说不出话来。
因为石田佐吉和大谷平马的阅读量太大,反应太快,理解力太强,寻常人根本没法跟上节奏,想插嘴都不知道该怎么插。
当着平手义光的面,也没办法以势压人。
这可太难受了。
国府盛种与下间赖旦,大眼瞪小眼的,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是擅长打嘴皮子官司的人,基本上早已听不明白场上在说什么内容了。
小西行长同样天资过人,又是商户之子,倒是大致弄得明白,不过他现在身份属于偏向武士那一派,不好公开表达态度。
井伊虎松也是全然迷茫,但专心致志盯着石田与大谷的动作,聆听着每一句话,力求去学习和模仿,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进步到这层次
其他的几个年轻侍卫就没这个意识了。
户田尊次郎和加藤孙六两人不断地低声交流着看法,却始终是“好厉害呀!”“他怎么连这都记得?”“如此一说听起来也有道理但好像哪里不对”这些话,完全把自己当做局外人。
完全没想过要往那个方向前进,哪怕一步。
平手义光同样不是什么擅长咬文嚼字的人,但他只饶有兴味地听着,不拘字句,不求甚解,只专注于石田和大谷讨论内容当中的核心部分。
最终谈了大半个时辰功夫,两人开始疲惫,渐渐语速没那么快的时候,平手义光拍着桌子下了论断:
“精彩啊!石田与大谷两位,都是不世出的能吏。我听了半天,大致意思已经明白。长岛愿证寺拿出来的二百份文书,一一归类的话,当有大半确切属实,理应生效。但也有很多是存在问题的。有的是细节疏漏造成的误解,有的是发放签署之时考虑得不够全面,以至于脱离实际。这么说可对吗?”
话音落地,大谷平马立即作心悦诚服状,叩首道:“中务大人真是慧眼如炬,一语中的,胜过我们赘述千言万语了。但具体如何处置,还请您三思啊!”
石田佐吉有些忘乎所以,本来是摇着头想说“未必如此”的,但后面小西行长一脚踢了他的屁股,才反应过来,连忙俯首道:“并无异议。请大人做决断吧。”
很显然,在座的各位,谁都没这个资格去反驳平手家少主,石山本愿寺家女婿的面子。
最少表面上绝不能。
至于人家会不会决策失误,引起下面阳奉阴违,最终导致声明受损,威信下跌,那是以后的事。
接着平手义光话锋一转,并没有去分辨两边的对错真伪,反而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你们看看,这事情,本来是可以通过交涉来解决的,为何执意要动起刀兵呢?为什么不在事发后的第一时间通报呢?为何要等到我主动找上门来,才可以回到谈判桌上呢?”
三个连续的问题,语气、语速和音量、神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但言辞中的含义却渐渐锐利起来。
之所以没有及时上报,当然是因为乱世已久,幕府根本无力治理列国,大家都习惯了以刀剑保卫自己的利益。就算你平手家现在掌握了京都,但仍然没有成为天下人心中的公仪所在啊!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可就糟糕了。
武士和僧侣都无法对这个尖锐的问题做答。
事实上他们确实是忽略了平手家对近畿治安问题的干涉力度了。
以前大内、三好名义上也掌握京都,可没这么多闲工夫来管辖各地的细节问题。织田信长倒是有类似作风,但没多久就遇刺了
现在的情况令人相当不习惯。
起到了震慑效果之后,平手义光又追加道:“实不相瞒,现在武田、北条、上杉、大友诸辈,已经隐约结成了反对我家的同盟了!他们这种不服王化的狼子野心,是昭然若现的。国府盛种殿,请回答我,您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出检地,该不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撺掇鼓吹,故意为之的吧!”
国府盛种闻言,瞬间惊得汗如雨下,瞠目结舌,既畏惧亦委屈,连连叩首叫屈:“在下过于愚钝,没有考虑太多事情,以至于犯下错误,但绝对没有不臣之心啊!请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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