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意师傅在一向宗的地位,仅次于显如上人,排第二集团,算起来,大概是个菩萨化身之类的?
反正是很高就对了!
中野丸太郎不敢站立走路了,在引路和尚的帮助下,四肢并用,低着头跪爬到厢房门口,五体投地伏身施礼,颤声道:“小人小人万幸万幸见见过证意上人!”
他并不懂佛门的规矩,只知地位崇高的僧侣应该叫上人。
屋里传来爽朗厚重的嗓音:“贫僧并无资格称‘上人’,施主唤我‘院家’便是了。不必拘礼,走近两步,抬起头来吧!”
“是,是!谢院家!谢院家!”中野丸太郎往前爬了几下,怯怯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他觉得面前这老和尚宝相庄严,不怒自威,身上闪耀着一圈明亮的佛光,见着便生出无限敬畏,连忙磕了几个头,心里才踏实。
证意开口道:“听说施主,是为了检地之事前来求助?”
“是!是!”中野丸太郎忙不迭回应:“那个,检地那个,国府盛种那个,说什么,硬指标那个,负担不起,百姓困苦那个”
可能是过于激动,他完全是语无伦次,磕磕巴巴,都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然后证意并未露出丝毫嫌弃和不耐烦的神色,仔仔细细听了半天,才缓缓点头,回复到:“施主的意思,我大致已经听明白了。施主所在的中野村,素来对鄙寺有所供奉,如今遇难求助,贫僧不可置之不理。”
“多谢院家!”中野丸太郎闻言大喜,磕头如捣蒜。
“然而”证意忽作为难状:“世界万物,总超不出一个道理所在。既然领主要检地,自有其名分,鄙寺也不可能贸然干涉。所以嗯首先,希望您能尽量集结村民,联名提出诉求,以彰显这是百姓的公意。其次嘛,请您同贫僧好好讲一讲,村中这些年来的诸般事项,和地产情况,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拒绝检地的理由,如何?”
“遵命!就按院家说的办!”中野丸太郎心里闪过一丝短暂的疑虑,但迅速被抛之脑后了。
不管怎么看,平易近人的一向宗高僧,总是比领主的奉行和士兵可信多了。
而且人家这身份,骗你干嘛?
一定能解决问题的!
“那再好不过。”证意微笑着点点头,“请施主放心,贫僧一定竭尽所能,让百姓们免除被苛待盘剥的遭遇。”
第六十五章 听取民意()
中野丸太郎心怀感恩之心,受到长岛愿证寺的招待,在客房安睡了一夜。
无独有偶,这天夜里,为清查土地户口账册而来到这一带传令的两名下级武士,因为遇到阵雨,来不及返回神户城中,留宿于村中富农的居所。
在晚膳时,村民殷勤献上了土特产与酒水,希望得到照顾,但两名武士只顾大吃大喝,口风却一点不松。
气氛十分尴尬。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忽然居所处火光大起,传出惨叫。
众人仓皇醒来,赶到之时,只见两名武士老爷已经倒在血泊之中,都是心脏处被扎了致命的大伤口。
村民们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害怕遭受牵连,最终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说服了大家,在此人的提议下,约定好“共守秘密”,连夜销毁痕迹,将尸体掩埋起来。
次日午后,神户城内发现有两人未及时归队,派一小队士兵出来询问。村民们本来众口一词说不知道,城里的武士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但事后有个年轻人神色慌张引起怀疑,被抓起来单独逼讯,坚持不住供出实话。
得知真相,武士们既惊且怒,当即调来士兵数十人,包围了村庄,要求所有村民站出来接受调查。
部分村民被吓破胆打算老实头像,但也有部分村民们认为事情当中有阴谋,对方明显不安好心,拿出草叉、猎弓,倚着木栅栏准备对抗。
正好,这时候中野丸太郎带着一位一向宗僧人,一起从长岛愿证寺回来,企图安慰众人,却见到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场面。
中野丸太郎顿时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那同行的一向宗僧人,却是领了任务在身的,当即挺身而出,与武士对质,并表示“不要为难寻常百姓,一定要拿施展什么手段的话,就来取贫僧的人头吧!”
和尚威风凛凛,勇不可当,自认为有长岛愿证寺做靠山,背景够硬,关系够铁,不会有什么事。
结果神户城的武士也是个执拗的人,不但如其所言,绑了和尚,仍不肯放过村民,强行杀入木栅栏之中,杀了死硬者数人,还捉住十几个状似“话事人”的长者富户,押送回去交差。
中野丸太郎早吓得胆寒,匍匐在草丛中战战兢兢不敢稍有响动。待军队走后,悄悄摸回屋子里,发现五个女儿都还安然在家,方才松了口气,继而连声吇嗟哀叹,只觉得自己既没有保护好村民,又不敢再去长岛愿证寺求见,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五姐妹稚气满满而又斗志昂然,七嘴八舌地纷纷提了建议。
“冷静,想一想,现在真正可以帮助到我们的人,其实还是存在的。”
“长岛什么的,本来就不可以相信!无论从哪方面!”
“是否听说年初山城国的事情呢?据说就是受害者向平手家少主伸冤呢!”
“没听错的话,平手家少主和少夫人现在就在近江御坊做客。”
“直接提出上诉才是最正确的决定!一向宗只会坏事啊!”
过了一会儿中野丸太郎听明白了。
这一群姑娘,大概是听到了年初那个“百姓拦街伸冤,中务(平手义光)主持公道”的坊间故事。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故意传出来自吹自擂的,可是小丫头们却不知道,还以为这世上真的有公平正义可讲……
中野丸太郎否定了这个建议,并且大致讲述了为什么不行的道理。
然而,面临着“现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个反问,却是无言以对的、
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了半天,那中野丸太郎本来耳根子就是不太硬的,终究没耐得住,勉强应了声“好”。
于是略加收拾重新出发。
五个女儿说要一道去,本来是决计不许的,但回头一想,留在村里此时也未必安全,干脆同去为妙。只是要穿厚实一点,仔细遮住容颜,才免得惹麻烦。
出门到村里,有妇人见到,哭喊说:“丸太郎先生,说好的能请长岛愿证寺高僧帮忙就没事了呢?怎么武士连高僧也抓走了?”
中野丸太郎面红耳赤仓皇逃窜。
无颜再去长岛愿证寺,便托人送了口信。村子里,也是待不下去了。
倒也因此,没有掺合进后面的事。
……
从长岛三角洲,到近江莲光寺,租借驿站的马车只需要一日功夫。
平手家少主和少夫人,果然还在此地做客。
但寻常老百姓企图拜访,那是想多了。
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扯各种理由想要上诉的,求助的,认亲的,全部都被毫不客气地拿着棍棒驱赶了。
中野丸太郎让五个女儿见了这幅场景,然后耐心解释说:“我没讲错吧!传言只是传言而已,这种大人物怎么可能轻易见到?咱们到这也不白来,正好去趟河内,到你们姑妈那里借住一段时间,他们那很安全的,我再一个人回去看看村里的情况……”
姑娘们只得黯然点头接受。
由于适逢当地祭典举办,又加上贵客造访带起来的热潮,莲光寺周围出现许多行商,构成可供人闲逛的临时集市,乱糟糟的颇有生活气息,显示出介于都市和乡村之间的独特景致,于是父女一行人当做是看热闹散心,买了些不值钱的装饰和食物,稍微排解一下忧虑之意。
这样中野丸太郎便以为能把姑娘们安抚下来,再作计较了。
有两个女儿央求着再留一天,多逛些集市,中野丸太郎数着手里的铜板,尽管肉疼还是答应了。
孰料次日,平手家的少夫人,也就是石山本愿寺的公主,公卿名门山科家的义女,纱织小姐,她忽然现身于大庭广众之下,接见了几个祈福、求助的百姓,不知是体验生活,抑或招揽人心。
五个姑娘见了,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厚着脸皮跑过去插队,被侍卫拦下来仍不放弃,大喊大叫着企图吸引注意力。
中野丸太郎大急,在后面跟着喊着:“你们傻啊!那几个能面见贵人的百姓,肯定都是预先安排好,做做样子的啊!”
正是这话引来了麻烦。
一个似乎很有身份的年长尼姑,一脸严肃地走出来,对着他呵斥道:“你在讲什么胡话?什么预先安排好做做样子?你知道这是在诬陷石山本愿寺、京都山科家,乃至于平手家的名誉吗?在场的百姓有何陈情当然可以自由上前发言!你们家……那几个姑娘当然也有资格!”
于是中野丸太郎被骂得狗血淋头,抱着脑袋不敢回话。
周围的人也纷纷指责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纱织小姐只是莞尔一笑,远远派人传话说:“百姓们对我们有所误解,那也是因为以前我们当中有一些害群之马,玷污了名声的缘故,并不能怪他们无知。但这一次,中务大人(平手义光)显然是真心听取民意,主持正义的,请各位尽可放心。”
中野家的五个女儿,就这么被带到平手家少夫人的面前了。
第六十六章 已有行动()
中野家五姐妹如愿得到“告御状”机会之时,长岛地区的局势正在迅速激化。
邻近愿证寺的数个村庄之内,征税人纷纷遭到袭击。十名僧侣和上百个村民涉嫌其中被抓进大牢。
坐在神户城的国府盛种判断这属于“检地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小型冲突”,没有放在心上,只吩咐说:“僧人以礼相待,暂且拘禁,若确属无辜,日后遣送出境;百姓可以进行适当的拷问,动过手的一律处死,其他的,服役顶罪。”
长岛愿证寺的证意住持,立即派了坊官下间赖成,带着少量士兵,联络各村的民意代表,摆了先礼后兵的态势,提出要进行“沟通”。
国府盛种不敢轻忽,立即同意,但也暗中调兵戒备。
双方在三重郡附近约好时间见面。
交涉过程中,两边各执一词,分歧极大,完全无法达成一致。
武士一方,认为作为守护之职,对郡内各村各地,享受理所当然的治权,有幕府和平手家在后面背书,进行检地乃是无可置疑之事。
这被看做是得理不饶人,全无慈悲之心。
僧侣和农民一方,本来是不占理的,但不知从哪弄出来几份泛黄的陈旧文书,宣称莲如上人早已从时任侍所所司的一色氏那里取得特权。
这让对面觉得是寻章摘句,无理取闹。
总之,涉及到利益问题,谁都不愿轻易松口。
在本时代的扶桑地区,由于各地集权度天差地别,税务情况也完全不同。理论税率和实际税率有着很大的差别。某些强势掌握了基层权力的大名,会取走六七成的产出,仅留下供民众果腹的口粮。而另一些统治根基薄弱的大名,却只能收到一二成的田税,对下层的瞒报无可奈何。
但村民的生活也不见得就更好。
比如北伊势地区,实际交给领主的比例只有一成半多一点,看上去负担很轻了,但相应的,领主对治安、水利之类的事务就不会太上心,村民们往往需要向附近的寺社定期上贡来保平安,有时还需要自己凑钱雇人讨伐盗贼呢。
国府盛种贸然提出“检地”时,根本没有仔细考虑实际的情况。
他的实力并不足以让百姓们感到敬畏和信任,无法得到广泛的认同。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要与寺社争食。
在三重郡,双方各选出十五名代表,激烈讨论了半天。起初还讲究基本的道理,摆着漏斗,一个一个在规定时间内轮流发言。
但后面迟迟不能达到一致,心浮气躁之下,渐渐变成鸡同鸭讲,乃至人身攻击,互相辱骂,不再顾及任何颜面。
最终不知道是有人故意示威,还是偶然走火,某个一向宗僧兵手中持着的铁炮忽然朝着天空射了一发,巨大的响声同硝烟味弥散开来。
顿时成为导火索,
武士们纷纷拔刀,僧侣百姓们亦不相让,一时剑拔弩张。
前者尽数着甲,全副武装;后者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对峙半天,互不相让,却又心怀忌惮,大声喊打喊杀,辱骂对方八辈祖宗,隔空拼了半天口水,没怎么真正动手,捱到日落,各自退去。
因此并无太多死伤,只有几个倒霉蛋自己太紧张摔坏撞坏了的。
但和平交涉的前景显然已经不再成立。
神户城的国府盛种才觉得不妙,一面赶紧整军备战,一面把织田信孝请出来“主持局面”。长岛愿证寺的证意住持,则是将本地的军政要务委任给下间赖成,亲自出动到石山去寻求支持。
乱象由此为人所知。
乃至迅速传到了平手汎秀和本愿寺显如的耳边。
显如上人刚刚还在吹嘘“畿内有鄙派襄助,定然能保一方平安”之类的,得知此事尴尬万分,恼火不已,决心要在内部进一步加强集权。
刑部大人本也有些吃惊,旋即收到儿子寄回来的密信,说:“得知长岛即将生变,我立即采取行动,虽未及阻止,但应可控制局势,不至恶化。时间紧张,擅自行事,还请父上见谅。”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
话说近江莲光寺那边,纱织大小姐一时兴起,接见了五姐妹,耐心听取了长岛地区的诸事。
中野丸太郎却被拦在外面,不允许靠近。因为他一个臭男人,令人见之生厌,看起来远不如五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可爱。
没错,“看起来可爱”才是五姐妹受到破格待遇的关键因素。
纱织大小姐作为一个深闺贵女,自然不懂乡间田亩的讲究。但她自幼受到母亲教导,在庙堂宅府一道,却是颇有天赋。
尤其对于一向宗僧侣们行走江湖的手腕,从小到大可算是听了无数遍的,称得上“家学渊博”。
长岛愿证寺,毕竟只是个分基地,论搞事情的经验积累,哪里能与石山本愿寺的高僧们相比呢?
因此,听完五姐妹的倾诉,纱织大小姐立即意识到。其中是存在阴谋的。
如果是石山本愿寺涉足期间,她大概还要有一番“帮婆家还是帮娘家”的心理斗争过程。
但是长岛愿证寺嘛……
说是一家人,多年在外自行其是,尾大不掉,敲打敲打没坏处的。
于是纱织立即找到丈夫,通报此事,并特意指出,这可能是一向宗和尚惯用的煽动民意手法。
平手义光听了之后,先不发表意见,而是故作疑惑地试探发问说:“你如此交待清楚了,就不怕对娘家不利吗?”
纱织从容跪下回答:“石山与长岛相隔数百里,岂可视为一体?既是长岛涉事,妾身自然一心助您平乱勘正。”
平手义光又问:“若是石山如何?”
纱织伏地不起,镇静自若道:“若是石山涉事,妾身会在不影响平手家大局的前提下,适当略加回护。”
平手义光听了感到满意,学着父亲的样子捋须一笑,伸手扶起,赞曰:“吾妻真贤内助也。”
纱织莞尔浅笑,答曰:“荣幸万分。”
两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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