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年机缘巧合撞破武田忍者的阴谋,被打为典型,从“警视厅”里掉到“亲卫众”之后,四世谱代的铃木小兵卫被赐名“秀元”,从此时来运转,官运亨通。
在平手家的核心体系当中,“佑笔众”是一直在主君身边待命,协助处理文书和礼仪、外交政务,“侧近众”就往往是外放,代表中枢临时管理某些敏感重要的部门,“亲卫众”理论上是保安职能,但也经常接到传递消息和监督巡查的活计,会短期出差。
铃木秀元本来并不算个耳聪目明的人,工作能力只能说是平庸。
但偏偏运气爆棚,捡到了加藤虎之助这个精明强干,果敢善断的小老乡,几次任务中表现优异,得到青眼,渐渐委以重任。
临近年底,他们主从二人,又一次从岸和田城出发,带来几个属下,裹着厚厚棉衣,骑马来到京都,检查当年驻军柴薪冬装是否准备妥当的事情。
这当然不是值得大张旗鼓的小任务而已。
谁知刚刚到场,才拜见了留守京都御所的少主义光大人,并与河田、本多、小西三位见了面,出门即被三五个故交老友围住,不由分说簇拥到新开没多久的高档酒屋里,说要“接风洗尘,好好款待”。
加藤虎之助当即附耳提示应该拒绝。
铃木秀元却是俗人心性,十分喜欢出风头,故作矜持犹豫了一会儿,佯装碍不过面子答应了。
请客做东的这几个人,当年都与他一样是中下层军官,要说交情也没有到很深的程度。过往就算是碰到了,找个路边摊就着腌菜同饮两碗浊酒也就是了,何曾到过像样子的场合?
看着以前一个个言行粗俗边幅不修的袍泽,今天却是堆满了笑容强着过来陪酒,铃木秀元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不过他心里毕竟还存着一丝理智,没忘记赴宴前加藤虎之助附耳说的“我等为监察而来,彼辈无事献殷勤必有内情”的话。
所以酒是喝了,菜是吃了,小礼品土特产什么的,是坚决没有收,推到怀里的女子,也只上下其手摸了一番,没有提枪上马动真格。
最后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醉倒,毅然地坚决提出离去,丝毫不顾挽留,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外面街角不远处,加藤虎之助早等到不耐烦,终于见上司出来,神色稍缓舒了口气,复又冷着脸上前,肃然道:“您最好只吃了酒没有拿什么东西!否则要是明天查出毛病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铃木秀元作为上司被下属训斥,半点不敢发火,反而嘿嘿一笑摸着脑袋打着圆场:“我也不至于那么糊涂没用吧,诶呵呵……”
加藤虎之助无奈摇头叹息,懒得理他,挑了油灯,转身在前领路,没好气地叮嘱:“我们此行出来到僧院借宿是最好的,清净事端少,所以就别找宿屋了,我已经与附近的妙觉寺僧人都商量好了,现在这就……”
走出百十步,转了两个小弯,话还没交代完,忽而听闻有人大声争吵。
“这个桔梗屋,怎么能拖欠货款呢?就算是平手家欠他的钱,那关我什么事?”
“别说了,人家也不容易啊,八百贯的款项只收回四分之一,今年算是白干。”
“可是我跟他签的合同,可没说这个情况啊?”
“但是现在就算拿刀砍他,也未必能拿到钱周转,能怎么办呢?”
“无耻!没想到偌大平手家,居然干这赖账的事!”
“谁说不是呢?非说棉衣烂掉了不给钱,明明我亲眼看到是完好的啊,真过分!”
“奇怪,平手刑部大人,不像是赖账的人吧。”
“唉,他老人家就算是大圣人,也免不了下面的恶代官乱搞啊!”
循声望过去,那是一间半露天的下等酒肆,两个年轻商人在昏暗的烛光下大放厥词,老板好像是个中年妇女,过来劝他们不要乱说却被华丽无视。
加藤虎之助见之皱眉若有所思。
铃木秀元却是没多想,他职责所在,听到“棉衣”“赖账”等几个关键词,酒醒了大半,当即迈步过去,张开弥漫着气味的大嘴巴,高声喝道:“本人是平手刑部派下来巡查军纪的武士,你等刚才所说究竟是否属实,快给我细细道来!”
两个年轻商人被吓得一跳,齐齐侧目过来,见此情状俱是呆若木鸡,不知所措。那中年妇女店主更是脸色灰败,身如筛糠,下意识跪下来求饶。
铃木秀元自言自语了一句“在街上审案可不方便”,就不由分说地挥手下令,吩咐把两个年轻商人“请”回去。还有女店主和她充当侍者的女儿也顺便一路。
……
起初两年轻人一者佯作恐慌只叫无辜,一者色厉内荏闪烁其词,并不合作。铃木秀元拍了桌子都镇不住场。所幸有人狠话不多的加藤虎之助在侧,手按剑柄三言两语便吓得“来客”们俯首听命不敢造次。
一番详谈,方知面前这两人,分别叫做“冈本二郎右卫门”和“折本孙六”,乃是近畿附近行商的人,数月前将仓库和布匹、棉麻等材料提供给京都制衣匠“桔梗屋”使用,当时未收取现金而是记了账目。
结果到了交割之时,那“桔梗屋”却声称在一笔大生意当中,被平手家坑害,资金难以周转,无法支付欠款。
“冈本二郎右卫门”和“折本孙六”只是无甚权势的底层小民而已,听闻事情跟平手家有关,也不敢妄想有人主持公道,只能自认倒霉,在街边随意寻了馆子,喝闷酒发泄。
那经营小酒肆的孤女寡母作为旁证,复述了年轻商人们持续不绝的抱怨声,可以作为旁证。
听到这加藤虎之助若有所思,眼光闪烁,喜怒不形于色。
而铃木秀元却是醉意全消,皱眉头疼不已。
原本只是喝多了酒意气风发,忽如其来的念头想要“惩恶扬善”,可没想到事情真到自己面前,恰好是自己正要负责巡查的问题!
要说有人在采购过程中欺压商贾,吞没公款……这种事情以往在平手家并不多见,但也绝对存在。可是以往顶多听说有人捞个一二十贯的油水,今日是八百贯货款只给了二百贯,另外六百贯下落不明……
六百贯,等于铜钱六十万文,大约可折合为黄金三斤,在近畿地区能购买玄米一千石,供养一百多口人整年衣食。
一次拿这么多的,可想而知肯定是手眼通天的大鳄,搞不好能与刑部大人攀上亲戚,岂可认真追查啊?
但事情已经到了跟前,若是不查,日后暴露,一样吃不了好果子。
只能怪自己被旧日同僚捧得飘飘然,又多灌了几杯黄汤,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居然胆敢幻想微服探案的剧情了……
铃木秀元愣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外人看来便是冷着脸不说话,吓得那两商人战战兢兢,以为要被灭口,经营酒馆的母女更是相拥而泣。
加藤虎之助见状自作主张,命人将当事人和见证人全面带下去妥善看管。而后向铃木秀元进言道:“大人莫非担心事情背后涉及什么贵人,因而瞻前顾后?”
领木秀元被说中心思顿时脸红窘迫不已:“我……我岂是这么没有胆子的人?当然……当然多少……当然多少有点害怕,但我犹豫绝不仅仅因为害怕,更多……”
“好了好了……我还不了解您吗?”加藤虎之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叹了气,又道:“其实大可放心,这里面估计不会有什么贵人掺合。”
“噢噢!那就是说,我可以趁机会大出风头,惩治一下作恶的奉行?”铃木秀元顿时眉开眼笑,然后又茫然不解:“但是为什么呢?你怎么知道不会有大人物……”
“很简单。”加藤虎之助指了指西南的方向,笃定道:“咱们主公平手刑部大人,生财有道,又爱惜羽毛。若是他老人家身边的人物要求财,自有更好的路子,怎么会用如此拙劣粗暴的途径呢?我有七成把握断定,这是有人狐假虎威,自作主张。”
“那就好……”铃木秀元点了点头但又忽然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只有七成把握,那就是说,还有三成可能性……”
“世上哪有那么简单可以十成断定的事?”加藤虎之助对此嗤之以鼻:“您好歹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人物,就没有这点胆量吗?”
“我……”铃木秀元无言以对,只能表示赞同:“你说得对,若是战场上这么胆小,还当什么武士呢?这事果然要管。”
他话音落地,加藤虎之助不发一言,缓慢但又坚定地点了点头,心想那两商人可能是故意布局的事情,就先不提了,免得这个上司脑子用不过来……
五十四章 少主的判断()
铃木秀元一介粗人,哪里懂什么刑讯侦缉的手段,仅仅是顺藤摸瓜地逐渐找人问询罢了。然而他所要对付的人也不是什么狡兔三窟的窃国大盗,亦只不过是见钱眼开的裙带贵戚而已,就这么简单的追查了一两天,该知道的就都差不多知道了。
至少表面上如此。
让人欣慰的是,其中并未涉及到平手刑部大人的任何亲属。然而,“剧情”中却出现多位重臣的名字,都是轻易得罪不起的。
这把铃木秀元吓得不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左思右想之后,干脆说自己耐不住天寒地冻,害了重病,闭门不见客,打算不了了之。
他身边的加藤虎之助倒是颇有初生牛犊之气,认为此时“前进一步或许有腾达的机会,后退示弱反而更可能获罪”。表面上,装作茫然混沌束手无策,实则不动声色地准备好了书面材料,找准了机会突然行动,直接递到平手义光面前呈阅。
话说平手义光,现在正是励精图治体力充沛的阶段,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写了十几页的状纸,而后既怒且惊,下定决心要整治。
加藤虎之助欢呼雀跃,自以为能从此靠上大树,同二代目结下并肩作战的缘法,却被冷静地告知接下来不要声张,耐心等候即可。
只得忐忑不安心怀遗憾地回去了。
数日后时至新春,平手义光大宴宾客,请了朝廷、幕府与远近寺社商贾的要人一道聚集,共庆佳节。随后又极力邀约几位重臣携着亲友到宅邸深处交流感情。
私宴之上,酒过三巡,侍立一旁伺候的某个小姓,忽然哭泣下拜说有冤情要“主持公道”,想要少主帮忙“救救我舅伯这个无辜之人”。
平手义光神色不悦,问是何事。
众目睽睽之下,那小姓声称要检举铃木秀元这位调查军务的“钦差”,说他凭着特殊身份,到处无事生非,胡乱抓人,还从中勒索取利,欺男霸女,简直人神共愤,现在虽然遭到报应生了重病,依然毫不思悔改。
话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几位重臣的家眷当即忍不住窃窃私语,暗地表示同情。
倒是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小西行长三人皆不敢轻易发言。
河田长亲皱眉神色严峻,本多正信低头若有所思,小西行长脸上则是跃跃欲试。
思索片刻之后,平手义光询问有无此事。表现得仿佛一无所知一样。
河田长亲理直气壮地推言不知:“鄙人今日忙于与朝廷、幕府、各地大名、僧侣会面,再无闲暇关注旁余的事情。”
小西行长义正辞严地说:“只知实有铃木秀元此人,从岸和田城至此办什么公务,具体做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本多正信则是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似乎见到此人近来在京都四处抓人问询,至于究竟是否滥用权职可就不敢……”
话没说完,平手义光不知缘何勃然大怒,拍案命令说:“岂有人敢如此无礼?不管身患什么恶疾,也要马上拉出来对质!”
当即派了人前去“邀请”。
须臾铃木秀元带到,浑身上下却是全无半点病态。
见之平手义光越发恼火,怒斥道:“如何敢装病敷衍公事?若不能给个让我满意的答复,当即斩首!”
铃木秀元一路被强行拖过来,早已两股战战,汗流浃背,此刻一惊吓,更是涕泪交加,屁滚尿流,连连磕头哭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不是有意装病耽误敷衍,实在是调查军务之时,发现了许多了不得的事情,迫不得已想出这个避祸的歪点子……”
闻言平手义光更气愤了,破口大骂,命从实招来。
铃木秀元畏缩惶恐,作嗫嚅不敢言状。
接着平手义光按剑而起,以手压柄,杀气腾腾。
铃木秀元进退维谷,万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交待说:“有个以质量为由头,吞没商家尾款的奉行,据说是虎哉宗乙大师介绍来的师弟;后面又有自称河田长亲大人族叔的不明人物,招摇撞骗自称手段通天,可是只收钱不办事;还牵扯到山城国地头强迫村民补交赋税,传言身后支持的人是……”
说到这在场的部分人神色开始不太对劲。
“岂有此理!这显然都是胡说八道,无中生有!显然是有敌方的忍者乱波在造谣生事,血口喷人!”平手义光面色铁青,拍案打断,青筋直冒,大喝道:“外面居然有人如此污蔑中伤我家的重臣?一定要好好查清楚,找出元凶,严惩不贷!”
河田长亲立即下拜道:“属下言行不慎,以至于家门蒙羞,恳请姑且蛰居回避,待水落石出后再做处置。”
平手义光讶然道:“岂可因谣言而连累老臣?”
连忙伸手去扶。
只是河田长亲长跪不起,执意回避,平手义光只得应允了。
接着本多正信也慢悠悠地出列,从容道:“方才这位铃木殿所言,大概并非全然虚言。实不相瞒,舍弟本多正重,自因伤退隐之后无甚公务在身,便时常与商贾、僧侣、国人之类混在一起,出手也比往日阔绰许多……先前鄙人只是起疑而没有多想,如今看来,或许是利用身份,做了什么不轨之事啊!”
这一主动出首,大出意料,平手义光愣了一愣,苦笑道:“看来您也要自请赋闲回避啊!”接着目光一转,朝着小西行长欠身道:“那么调查此事的任务,姑且交给您,如何呢?”
小西行长心里早有准备,闻言面色顿时潮红一片,慨然出列道:“属下定会妥善处理此事!绝不至于任凭外人随意诬陷中伤我们平手家的重臣!然而……若是果真有一二害群之马肆意妄为,又该当如何,这可就……”
说到最后一句,他深深低下头去,遮掩住自己的表情。
“如果是那样的话,当然应该禀报父上大人,请他老人家定夺。”平手义光毫不犹豫作答,接着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小西大人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你看这样如何,我身边有个侍者,唤作井伊虎松,才将将元服未久,却十分睿智勇敢,就让他同您一道彻查此事吧,万一有什么后果,便说都是我指示的即可。”
“……”小西行长闻言一滞,不敢多想,果断表示:“一切都听少主吩咐。”
平手义光下意识学着父亲的姿态,捋了捋几乎不存在胡须的下巴,煞有介事点了点头,又道:“另外铃木秀元……毕竟事关重大,还不知所言真假,也姑且先安心休息一段时间吧。你身边可有什么前后都经历过的机灵人,能出来协助小西大人的?”
“……啊?”铃木秀元被吓得不轻还没恢复过来,一时不懂话中意思,好半天才听明白,连忙说道:“有个尾张少年加藤虎之助与属下一道!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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