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冈本二郎右卫门自是不敢不收,从此名声与牌面,却是找不回来了。
直到元龟六年的冬季,又有十余人前呼后拥,在奉行、坊官与座头的引导下,将他请出去,附近的人看见了,并不觉得“这家伙果然有些本事,能结交贵人”,而是怀疑“是不是太喜欢出风头,开罪了谁”。
……
走了几百步,拐弯抹角来到一座佛寺,忐忑不安的冈本二郎右卫门被“请”了进去,带到茶室,见了一个锦衣华服,安闲雅适的中年人。
那人起初背对着外面,闭目品茗,只觉得身形熟悉,认不出是谁。
缓缓一盏茶饮下去,转身过来,冈本二郎右卫门顿时认出:“这不是界町的津田宗及大人吗?您向来是咱们商界的巨擘,近来更是平手家的座上宾,怎么有空见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呢?”
他话中惶恐、敬佩、畏惧之意兼有,看上去果真是个见了同行偶像的年轻人一般。
然而津田宗及淡淡一笑,并没回答问题,只一句话便拆穿了对方的伪装:“好一手虚实相应,遮掩住自己的富贵,策略不错。更难得是让石山的名门僧人帮你演戏,不管是收买还是诱导,都是高明手段。”
骤然被说中隐蔽,冈本二郎右卫门“咦”的大惊失色叫出声来,但旋即冷静下来,从容笑到:“果然还是瞒不过您这些商界的老前辈。小人斗胆请教,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
“没有差错。”津田宗及只是微笑:“只不过类似的方法,我祖父五十年前就用过。所以今日来到尼崎访友,听说了您的事情,我便立即明白了其中蹊跷。再稍微调查一下常与您合作的那些人,呵呵……”
“原来如此。”冈本二郎右卫门摇头叹道:“果然我苦思冥想的法子,也只不过是古人故智。”
“虽是故智,却也不凡。”津田宗及掐指算了算,状似无意地发问:“以前的事姑且不提,就说去年,我们几个商家借着武田忍者烧毁粮船的事,帮助平手家筹集军费……那一次您趁机赚了多少?差不多该有三千贯?”
“没有,也就是二千四百贯而已。”冈本二郎右卫门非常“谦虚”地回答道:“鄙人这点微末家当,一向不敢掺合太多,怕引人注目。没想到还是被您发现了。”
“哈哈,若不是适逢其会、这几千贯的生意,我还真是难注意到。”津田宗及投过来赞许的眼神:“有眼光,有胆量,又知道进退,懂得自保……您这样出色的年轻商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不敢当您谬赞……”听到这话冈本二郎右卫门反倒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回到:“请问您老人家有何吩咐?在下才具有限,只能尽力而为……”
“确实有些事情想要拜托,倒是被您发现了。”津田宗及捋须笑道:“先不谈这个……话说,像您这样,关起门来闷声发财固然是好,但格局总是难以扩大。为何不展示自身实力,去吸引大名的注意呢?须知这天下的生意做到头,总是要与庙堂有关,才走得下去。”
闻言冈本二郎右卫门叹曰:“您说得的确是正理。可惜这世上,一味索取,涸泽而渔的大名太多,能与商家互利的实在太少……”
“那平手刑部大人如何?”津田宗及忽然正色出言打断。
冈本二郎右卫门神色一滞,开始有些紧张起来,颤声道:“能为刑部大人效力当然是最大的荣幸,可是他老人家坐拥界町的支持,身边能人如云……”
“能人如云,可都各有缺陷,找不出像您这样胆大心细的俊才。”津田宗及缓缓道:“擅长做生意赚钱的人,确实不缺,界町里面太多了。但是……有谁能在做生意之余,还顺便完成一些,刑部大人交待下来的其他任务呢?我认识这么多年轻人,看起来倒是非君不可。”
“其他任务?”冈本二郎右卫门顿时汗流浃背。
他脑筋极好,瞬间就想明白,大概是平手家要用商屋做掩护,搞情报工作。立马跪地推辞:“鄙人其实只是个懦弱怕死,贪图享乐的小人物……”
“别这么说啊……”津田宗及友善地笑了一笑:“您要知道——现在只是我发现了您搭便车倒买倒卖发横财的事。我们都是商人,讲究以和为贵,一切事情好商量。可若是平手刑部大人属下的武士和忍者,发现了您的情况,这个,这个可能就……就不那么以和为贵了啊,对不对?”
“……”听到这里,冈本二郎右卫门无言以对。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很有道理。
一番思虑之后,冈本二郎右卫门长叹一声,苦恼地问:“阁下身为界町首富,天下豪商,为何偏偏要屈尊来做这等事?”
津田宗及听出对方已经服软,并不以为冒犯,反而快慰大笑,坦诚答道:“当然是因为膝下几个儿子太不成器,既不会做生意,又放不下身段当狗,将来恐怕要败家。我年已过五十,不得不早日布局。”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冈本二郎右卫门越发愁眉苦脸了,无奈道:“请问如何安排?”
“好说。过几日劳烦您主动去岸和田城,寻找铃木秀元、长坂坚信、野口经立三者之一,搭上关系——但不可过于主动,而要制造偶然。以您的智慧肯定懂得怎么做。接下来,只需表达欲建立功业而不惜艰险的斗志即可。”津田宗及一字一句道出。
冈本二郎右卫门听得分明,牢牢记住,点了点头。
津田宗及又道:“你我之间,就姑且不必先有什么联系。等到您有了身份,轻易进得了岸和田城的门槛,咱们倒可以叙叙旧,甚至谈些儿女婚嫁的事情。我听说您的次子聪明伶俐,现今十岁,倒正好与我嫡出的孙女同年。”
此话一出,冈本二郎右卫门吸了一口气,脸上无奈之色稍减,渐渐有了兴奋之意。
既然肯拿出嫡出的孙女来作承诺,说明津田宗及多半是真要有心投资,而非过河拆桥,临时找炮灰顶缸。
那这个事倒可以好好琢磨一下。
“请问……”冈本二郎右卫门眼中射出不加掩饰的欲望:“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任务?也好让我先有准备。”
“是备前。”津田宗及遥遥西指:“那里原有平手刑部大人设的三个小分店,用于暗中传递消息。只是最近一年消息完全断了,可能是“春田”“三鹿”“玉越”的招牌太亮,过于引人关注了。于是就有人建议另辟蹊径……”
“明白了。”冈本二郎右卫门笑道:“我虽然在尼崎有些微末名气,但只要改头换面一番,远到关西办事,就不会被人认出来。好吧,日后冈本二郎右卫门便不复存在,我便是石山町内,淀屋的少东家,人称常安居士的商人,因与兄长分家不睦,带着继承下来的资财到关西自立门户。”
“淀屋常安?不错。”津田宗及点头赞同:“我会尽快帮您安排,将这个假身份做得更像样子一点……石山这些年比较和平,有据可查,难以作伪。不如就说是京都商人如何?京都这些年卷入战乱的商家可不少啊,外人是没法一一分辨的。”
“那再好不过。”冈本二郎右卫门笑道:“先父本就是山城国的武士!只不过恶了主家的一门亲族,被迫到此寻了一向宗的庇护,改行经商而已。京都话的腔调,我可还没忘记了去。”
“希望数月之后,淀屋常安这个名字就在备前崛起。”津田宗及收敛神色,重新恢复成淡然安宁的样子,缓缓道:“顺利的话,日后您的身家,至少是现在十倍不止。”
第五十二章 农人的打算()
从津田宗及那里回去,冈本二郎右卫门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惶恐自然是不免,但更多的是兴奋踌躇,到次日晨起,便下定决心非得做出一番事业不可。
也不急着收拾准备,首先蹦上心头的,是人的问题。
想要到异地他乡打开局面,三教九流鱼龙之间的关系都免不了要厘清,岂是只身双拳支应得了的?身边没几个方便使唤的怎么行?
于是冈本二郎右卫门关了店面,吩咐妻子守好家门,接着整了行装,穿上厚实冬衣,带足盘缠,唤伶俐的小厮同行,到街上买一些礼品,租了马,又请两个素有声誉的“用心棒”,用完早膳出发,中间停宿一晚,第二天午后,来到山城国乙训郡折本乡。
此处虽是农乡而非町镇,但水陆交通便利,来往商贾众多,许多当地人从事田产之余,还兼营住宿、饮食及仓库租赁之类的业务,并不是穷乡僻壤之地。
有名唤“折本孙六”者,乃当地老少皆知,无人不晓的豪杰,便是兼带了耕贾两道,名下有田地四町三反(约64亩),鱼塘一处,坐地收租。又在街道边盖了一间宿屋,一间仓库,赚些外快。
这人粗通文字,见过世面,做事稳重,乐善好施,向来是村中的支柱。
他正是冈本二郎右卫门的表弟,也是今日要找的人。
……
表兄弟俩见面分外亲近,进室内,燃起火炉,热了清酒,边喝边谈。
稍作寒暄,未及正题,冈本二郎右卫门见对方长吁短叹,神游物外,于是先不说来意,而是故作粗直地小心询问到:“孙六你这小子,想什么呢?同我说话怎么心不在焉?莫非是养外宅的事情暴露,被我弟妹一顿教训?”
折本孙六闻言一愣,苦笑道:“二郎右卫门兄,说的是哪里话?我孙六这点资财,在您眼里算得上钱吗?鲸屋都舍不得多去几次,还养什么外宅呢……担心的,不过是柴米油盐的事情罢了!”
冈本二郎右卫门眉头一皱,肃然道:“难道是生意赔本了吗?还是地里遭了灾?怎么不让人带话到我那里去?钱的问题,我多少还是帮得上的。”
折本孙六重重一叹,犹豫片刻,艰难开口,低声说:“我隐约知道二郎右卫门兄的家底,寻常二三百贯,您是不愁的。可是……可是这次并非我一人之事,涉及的数目实在太大了,远不止二三百贯……”
冈本二郎右卫门顿时称奇:“你小子从不好赌,不慕虚荣,也是个稳重人,如何能弄出这么大的窟窿?我决计不信你是欠账不还的人,难道是被人勒索了?什么样的贼寇,敢勒索那么大的数量?”
折本孙六惊得张大了嘴,连连摆手:“您想哪去了!倒不是贼寇。只是我们上头的神足城城主,神足友定大人罢了。”
冈本二郎右卫门复又急忙追问:“此人做了什么事?莫非暴敛横征?”刚问出口他意识到不对,摇头疑惑:“不对不对!山城国的局势我心中有数,你们这个领主,应该是流亡多时,才刚复位不久吧?”
“没错。”折本孙六闷声叹道:“咱们领主神足友定大人,当年开罪了织田弹正,被驱逐出境,咱们乡归于幕府直辖。今年秋天织田弹正归了天,这位领主大人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得到平手刑部允许,重归本乡。”
“这是常有之事。”冈本二郎右卫门点点头表示知道,又眯起眼睛疑惑不解:“但这跟你们关系不大吧?”
“本来也以为不大。”折本孙六恨恨地拍了桌子:“但那位领主大人,说自己在外五年不曾收到赋税,强逼我们补齐,还要缴纳多年滞纳延误的罚金……这真是太荒谬了!那几年我们被收归幕府直辖,赋税自然都交给了幕府的政所啊!”
“他开了多大的数字?”冈本二郎右卫门心里有数,不动声色地提问。
“二千贯!”折本孙六义愤填膺地竖起两根手指:“咱们这个乡虽然姑且还算富庶,然而地方狭小啊!满打满算,不过两三百户人家,平均每户要剥削出十贯文之多,怎么可能呢?”
“所以,百姓们都来找你想办法?而你其实也束手无策?”冈本二郎右卫门敏锐察觉其中关键。
“是啊!”折本孙六端起酒壶郁闷地往口里猛灌,良久才喘着气说到:“我倒是不太着急,出个百八十贯,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了。可那些家境贫寒的怎么办?那些老弱妇孺怎么办?人家喊我‘孙六大哥’喊了这么多年,我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啊!”
“了解。”冈本二郎右卫门缓缓点头,忽问:“这位神足友定大人,究竟掌管多少领地?”
“除了他的神足城,就是附近四个乡了。”折本孙六据实以告。
“那其他各乡,是如何处理的?”冈本二郎右卫门又问。
“嗯……神足友定大人有个宠爱侧室是川左乡的,所以摊派本就少多了。五庄乡似乎是请了一个什么贵人说情,免了一大半。米良乡估计跟我们一样头疼,不过他们那户口好歹多一些,总比我们强!”
折本孙六虽然对问题全无办法,介绍周边的情况倒还十分清楚。
冈本二郎右卫门渐渐明悟,试探道:“我记得你以前跟比叡山延历寺的一位大师有些交情,说得上话。”
“可惜大师死在上次火灾里了。”折本孙六恨恨地一拍大腿,“我香织姐姐在那和尚下面修行学道多年,才有了个正式的尼号,真是可惜!”
“既然如此……咱们现在还找得到别的人脉吗?”冈本二郎右卫门故意问到。
“前些天倒是费心找过。”折本孙六越说越郁闷了:“有个自称是河田长亲叔叔的人,我看他与御所的奉行众谈笑风生便信以为真,没想到收了钱就消失了……”
“没办法啊……”冈本二郎右卫门感叹了半天,忽然斩钉截铁起身道:“如此盘剥,不能忍受,唯有向幕府申诉才行!”
“啊?啊!什么什么?别别别……”折本孙六吓了一跳,摆手道:“现在幕府说话未必算数啊……”
“那就找平手家!”冈本二郎右卫门继续坚持。
“呃……我还真想过,但神足友定大人,本来就是得到平手家的辅助才复位的……”折本孙六犹豫道。
“我看其中有蹊跷。”冈本二郎右卫门推测道:“你想想看,平手刑部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允许这等欺压百姓的行为?”
“这倒是。”折本孙六赞同道:“大家都知道,平手刑部大人是菩萨心肠,一定是下面的奉行、代官瞒着他老人家做不法的勾当!”
“哈哈,正是!”冈本二郎右卫门仰身大笑道:“那我们将其揭穿,不是大功一件?”
“然而……”折本孙六有些犹豫,“恶奉行、恶代官们彼此勾结,我们区区小民……”
“别急。”冈本二郎右卫门故作神秘地捋了捋胡须——他以前并不习惯这动作,只是下意识从津田宗及那里学过来,而津田宗及又是学的平手汎秀——缓缓道:“我有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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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武士的职责所在()
“我不胜酒力先告退,诸位继续,继续,不必再送了!”
铃木秀元哈哈一笑,对着酒屋里面的一干朋友挥了挥手致意,然后扶了一下腰带,大摇大摆地踏步而出。
身后是宽广的门面,崭新的牌匾,殷勤的女侍,酒香四溢灯火通明的铺子,还有好几个屈身恭送讪笑的脸。
虽然半醉半醒,脚下虚浮,但精气神却是振奋十足,甚至还哼起小曲。
足见这段时间他过得相当得意。
自从去年机缘巧合撞破武田忍者的阴谋,被打为典型,从“警视厅”里掉到“亲卫众”之后,四世谱代的铃木小兵卫被赐名“秀元”,从此时来运转,官运亨通。
在平手家的核心体系当中,“佑笔众”是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