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川清秀的疑惑,荒木村重笑了一笑,耐心安慰道:“别慌!首先我们现在还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其次,如果等到西军必胜才投靠就晚了,既要让自己成为胜负的转变关键,又不能以身犯险,这才是身为战国乱世武人的婆娑罗之道啊。”
说完中川清秀还不太理解,但荒木村重已不再解释,又开始把注意力放在饮茶之上。
眼看着矶野员昌攻过了河,与对面长宗我部元亲等人的队伍战到一处,一时杀声震天,拼得火热,场面十分激烈。
没多时对面便败退,矶野员昌追击而去,却不知是中了计上了当呢,还是真如他所言,会连带伏兵一起击溃。
紧接着后续的浅井军其他各部也开始展开渡河。
忽然一名神秘忍者悄无声息来到帐前,小心翼翼道:“德川三河守忽然出现在阵前,率兵猛攻织田弹正。”
闻言荒木村重大喜,一跃而起将手中茶杯掷了出去,连叫三声:“好!好!好!”意气风发抓起太刀就要下令作战。
同时又有亲兵禀报,说是“黑田大人过来拜见!”
荒木村重骤然一惊,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吩咐:“请进来!”然后忙不迭捡起被扔到泥土里的茶碗,匆匆擦干净了,继续作出淡定的表情。
须臾少顷,人还未至,话音先到:
“弥介(荒木村重的通称)!你听我说,此战局势有些不对,浅井大人他又不肯听从劝谏,咱们必须有个对策……”
接着一个脸色蜡黄,五短身材,没穿甲胄,不配刀剑,只着吴服的武士被亲兵带上来,正是播磨毒士黑田孝高。
见了这位知己好友,荒木村重仰头一笑,起身抓住对方的胳膊,大摇大摆,朗声打断道:“官兵卫说得不错!此战局势有些不对,浅井大人他又一向不听从劝谏!所以我左思右想,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住前程!”
“噢?”黑田孝高怔了一怔,惊喜有加:“甚好甚好!你的计策是什么?快说出来,咱们一道参详,定能扭转乾坤!”
“我的计策嘛……说起来也十分简单易懂。”荒木村重故作矜持,酝酿了一会儿,才走进两步,贴着好友的耳朵,一字一句,字正腔圆的开口道:“那便是:正——义——在——西——军!”
“什么?!”黑田孝高一时没反应过来。
中川清秀却早已准备好,一听到这个约定好的台词,立即表示领命:“属下明白!我们从即刻起支持正统的公方大人,与挟持京都自立的逆贼织田信长决裂!现在要做的与长宗我部氏一道夹击为虎作伥的浅井长政!”
“很好!”荒木村重意气风发地点了点头:“传令各军,向半渡的浅井军发起猛攻!”
“……”黑田孝高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他的脸瞬间变成毫无血色的惨白。
颤抖地伸出手指,怒目盯着荒木村重,满面难以置信的神情,嘴唇却是哆嗦地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你……你竟……我……我们……交情二十年……竟然……”
荒木村重神色丝毫不为之所动,依旧轻描淡写,摇头晃脑道:“正因为此,官兵卫你若愿意弃暗投明,改弦易张,我一定拼了这份功业,也要在公方大人和平手刑部面前保住你的前程。播磨一国守护代,如何?”
听了这话,黑田孝高像是重新认识了荒木村重这个人一样,反复打量了半天,然后失魂落魄,无精打采的逐渐低头,手臂缓缓垂下,用沉默表明了态度。
这幅样子,就像是被无情浪子抛弃的良家淑女一般。
荒木村重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见了此种形状,亦难免心生愧疚。只是箭在弦上,不由得不狠心,铁青着脸,吩咐部下将黑田孝高软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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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急转直下()
眼看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就要入夜,而平手汎秀仍然没有丝毫出城展开作战的意思,织田信长不得不开始考虑安营扎寨让士兵得以休整的事情。
虽然说,这批能够在雨夜之中渡河发起奇袭的郎党们,想必也能承受住泥水和草木灰中露宿的考验,但多少会对士气与战意造成一定的损伤,作为总大将肯定是必须尽最大努力来避免的。
破釜沉舟的强袭,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尝试。
原本以为,敌方的主帅若是有胆,就该投入直属精兵殊死一战,若是求稳,就该弃城撤回和泉以图再起,这才是惯常的逻辑。
但没想到平手汎秀一直呆在城里,坐视着西军的外围阵地被不断削弱也不以为意,始终按兵不动。
织田信长没有预先准备各种资源,运输也完全来不及,于是他以身作则,带着没有参加过战斗的士兵们就地取材,砍伐了树枝,在海拔稍高的地方寻了平整土地,打算手动构筑一个最简易的阵地。
但他刚刚走到河边,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住了。
河水流动的速度,似乎比前面一个月都要快了了很多,其中间或可见断裂的木块与土壤泥沙飘过。水位也好像变高了一些,上午用来接应后续队伍行进的浮桥好像受到冲击,在河中弯折飘荡,或许已处于折断的边缘。
织田信长感到有点忧虑,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唤来蜂屋赖隆、金森长近,命令轻装去上游侦查一会儿。
同时叫人捞出水中的木块看了看,发现上面的裂痕还很新,还缠了不少尚未腐烂的绳子,明显是刚修起来没多久的工程被损毁的样子。
这个情况越发让人不安了。
片刻后,蜂屋赖隆匆匆赶回来,禀报说:“调查时发现了从上游逃回的人,据说是奉命筑堤的丹羽氏胜大人掠夺附近寺社引发众怒,当地人趁着我军不注意就施加破坏作为报复,碰巧昨夜大雨,又或许是工程质量不太过关,于是就……建造的堤坝都被毁掉,所积蓄的水流倾斜下来……属下得知此事就提前回来,金森殿继续前往追查详情。”
“……原来如此。”信长听了并非西军有意行动,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即又对某个家臣感到十分不满而怒气冲冲:“丹羽氏胜这个家伙!连这点事都干不好,真是废物!”
蜂屋赖隆低着头只当未闻。
其实丹羽氏胜此人,是个比较传统的武士,虽然才具一般,但你派他打仗他还是会拼命的——当然就算拼了命效果也不一定好。可是你派他去做建造工作,那就真的是既没有能力也没有任何积极性的。
原本信长故意派人在上游筑堤,是想吸引平手出击的。可没想到对方不为之所动,宁愿花大价钱四处堆起土垒。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发现降雨量始终有限,没法积蓄出足以淹没军队的洪流,于是信长就把大部分人马撤了回来,只留少数看场子,“水攻”之事不了了之。
没想到此刻出了状况。
水文情况忽然出了变化,那么织田信忠所带领的预备队,明天就可能没办法按照命令顺利渡河参与作战,信长的人马也一时无法折返回去。
幸好,现在己方掌握了先手,暂时被阻断,也不是特别大的问题。
竹中重治那家伙倒是有充分借口消极作战了,不过刚才得知,浅井长政部队已经有相当一大部分渡过了河,所以胜利仍然在望。
只是奇袭成功之后,不断收到坏的消息,总不是祥兆……
织田信长并不怎么信奉鬼神和气运之说,念头如此一转,自哂笑一声,抛诸脑后了。
但旋即一名己方的武士,连滚带爬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左近,说的话却是令他再也无法淡定了。
“荒木村重忽然倒戈!浅井军渡河到一半受到攻击,前后还被包夹,现在已经彻底混乱,接近崩溃了!”
听了这话,织田信长如遭雷击,原地愣了半天,上下打量了一番,认出面前这人叫做松原玄番,应该是木下秀吉的部署,也是偶然会在身边露脸的熟人。出现在此显然是合理的。
然而信长一时觉得不可置信。
直到自家马廻福富秀胜、中岛秀政等人也纷纷赶来,说了同样的话,信长才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此事无误。
忽然遭遇此等重大变故,雄才大略如织田信长者,此刻亦说不出什么话来。
本来敌方德川的猛攻、己方竹中的消极,并不很值得放在心上,只是需要多给浅井长政那厮让出利益,驱之作战即可。
因为德川家康所部兵卒精锐而数量不够,竹中重治的备队人多势众却乌合杂乱,这两个都不会是战场上的决定性因素。
而浅井长政,带来了足足一万五千精兵,可以说是事实上除了织田、平手之外的第三股大力量,是不得不争取的对象。
当日派了明智光秀前去,明里暗里许诺了众多条件,才打动了此人。包括不再计较刺杀事件,包括事后坐视吞并南海道土地,包括支援他们征伐西国对抗毛利等等。
相应的,平手一方似乎没有着重拉拢浅井长政。
原本以为是受限于地缘争端,矛盾无法调解,索性放弃合作。
现在一看才知道是另有打算啊!
根据目前资料来看,荒木村重执掌摄津半国,领有五六千余兵,占浅井全军三分之一以上。若是在半渡之时忽然从后方造反……这简直难以想象。
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织田信长立即命令施展侧翼进攻,看能不能尽量让浅井军保存一部分实力下来,然后被告知木下秀吉已经自作主张的这么去做了。
听了这话信长有点恼火又十分欣慰,命令正前方的泷川注意城中的平手,自己亲身出马,去支援木下,争取一线希望。
走在路上他终究是无法维持淡定自若的表情,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浅井长政这厮,当年暗算我的时候,不是很擅长阴谋诡计吗?如今对付平手,竟然如此无能!”
这话实在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要说荒木村重这个短短几年时间就当了两次叛徒的家伙,大奸大恶之名从爱尔兰到契丹……不对,是从鹿儿岛到浪冈,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又一次临阵倒戈,卖主求荣,实在不值得惊讶。
然而浅井长政你堂堂一方豪杰,对这种人居然毫无防范,不仅允许其掌握重兵,还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被人逮到,就显得非常愚蠢了。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信长也会赦免松永久秀的罪过,保留其领地和兵力,但一直都是十分谨慎的予以任用,绝不会在作战中把自己正后方的薄弱点暴露给这种人。
像浅井长政这么蠢的人,当年是怎么用阴谋诡计差点搞垮织田家的?还顺势把他老爹以及北近江老臣们都清洗掉,统一了话语权……难道现在已经换了个人,是影武者在假装?
偏偏这么愚蠢的家伙,现在不得不去拯救他。
不得不向诸天神佛祈祷,保佑浅井氏武运昌隆,安然无恙。
岂能不让人气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呢?
连信长都忍不住谩骂,周围的兵将就更沉不住气了。
一个个纷纷用恶毒、蔑视和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问候着浅井长政的祖祖辈辈与女性亲属,抒发着胸中的郁闷之情。
当然,有个声称要给浅井长政戴绿帽子的士兵还是挨了组头的耳光。因为浅井长政的老婆不就是织田弹正的……
士卒们愤懑憋屈不已,但这种情绪并不一定就会转换成十足的斗志。
反而只会让人觉得,不值得去为了拯救浅井家而作战。
马廻众野野村正成便咬牙切齿地说:“就算竹中消极避战,浅井被人背叛又如何?我们织田家以一敌三,也不一定会输!”
这个言论让信长更加头疼了,他同意也不是,驳斥也不是。
行数百步,还远远未及战场,却只见木下秀吉灰头土脸萎靡不振的被人簇拥着抬下来。
连忙一问,才知道——
“长宗我部和荒木从两面夹击,浅井军大部分人困在桥上动弹不得,很多跌进河里淹死,侥幸爬起来也无法再战,我们想尽办法也帮不上忙。现在据说是矶野丹波(矶野员昌)、阿闭淡路(阿闭贞征)、野村肥后(野村直隆)三将连续丧命,日向守大人(浅井长政)却是抛下大部队,带着一门众和亲兵独自撤退了……现在恐怕……恐怕……”
听罢织田信长仰天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摇头不语。
现在倒好,不用去耐着性子救援浅井军了。
话说这浅井长政,败退的速度如此惊人——也不是不能理解。他阵中忠诚度可疑的新附之辈众多,远远不止荒木村重,一旦遭逢背叛,或许会引发连锁反应,此时果断以保身为上,其实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织田家的人们就只感到满腔的愤怒了。
野野村正成怒吼道:“竹中、浅井全都靠不住,但就算只剩我们自己,也没什么可怕的!”
织田信长刚刚还在为这种想法感到头疼,到现在却只能表示赞成。
第四十章 公方与刑部()
高屋城本丸的二层御馆顶楼,平手汎秀端坐在马扎上面,扶着栏杆用南蛮千里镜远眺着前方战场,迟迟一言不发。
直到日暮西山,夕阳将下,才终于放手,缓缓起身,发出一声包含复杂情绪的轻叹。
依旧一言不发。
身边诸将,有站在全局立场上思索问题如平手秀益、河田长亲、岩成友通,有满肚子坏水想着如何扩大优势的如本多正信、小西行长,有一门心思表现机会跃跃欲试如山内一丰、汤川直春,有狼狈败退归来忐忑不安如加藤光泰、松山重治、香西长信,有代表幕府而身份微妙如细川藤孝、大馆晴忠、上野清延,有念及尾张乡土情怀而难以释怀的如野口政利、拜乡家嘉、木下秀长,更有紧张兼窃喜又不敢表现出来的贵宾如京极高吉、武田元明等。
但足利义昭不在这里。
他烟瘾越来越严重,又得不到稳定供应,只靠断断续续的少数箱底货色维生,身形神色日益狼狈委顿,渐渐不喜欢出门同别人打交道了。
现在西军究竟是谁主事,大家清楚得很。
有大胆之人急不可耐开始劝进道:“织田弹正如今已成瓮中之鳖,天下大势想必已经抵定,正要贺喜刑部大人此等不世之功。”
随即立刻有人附尾跟上,说着“朝廷一定有所表示才能让众人服膺!”“再造幕府之功,无论如何嘉奖皆不为过。”以及“列国唯有依靠您老人家才可以维持静谧”“守护大义的职责当仁不让”之类的话语。
但平手汎秀眉关紧锁,面色凝重,用力摇了摇头道:“织田弹正乃是开天辟地的人物,合战尚未结束,就不能对他掉以轻心。何况我身为尾张老臣,就算击败了旧日的主君,也只是感到惶恐和愧疚而已,喜从何来?”
顿时便让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人窘迫不已。
唯有河田长亲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进言说:“刑部大人,请恕下臣斗胆。窃以为织田弹正忤逆公方,自摄京都的行为,固然是狂悖不法,需要严惩不贷的,但毕竟没有造成太多实际的危害。又念及数年前,挥师上洛,击破六角、三好,匡扶正义的功绩,我们应该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
“啊,此言与我心暗合。”平手汎秀情不自禁点了点头,而后又蹙眉犹豫,作出十分为难的样子,缓缓道:“只怕公方大人在事件中经受了惊吓,以至于贵体生恙,对织田弹正成见很深啊……最终决断之权,当然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