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孝高扶着额头叹息不已,缓缓转身,无奈地回应到:“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就算是敌人,他也是堂堂幕府管领派来的使者!何况还并不是敌人。”
浅井长政一时无言以对,偏偏还是要嘴硬:“那可未必……如果我选择帮助平手刑部,对付织田弹正,那今日的使者就是敌人。”
听了这话,黑田孝高气得竖起眉毛,哼了一声,冷冷道:“选择中立还算是有道理,如果帮平手,那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了。”
“官兵卫你这混蛋!”浅井长政拍着桌子,怒目而视。
黑田孝高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瞪了回去。
二者僵持,互不相让。
过了一会儿,黑田孝高舒了口气,躬身施礼做出让步:“日向守大人息怒,是鄙人无礼了。相信其中的道理您肯定是能明白的。”
浅井长政神色一缓,也退了一步,点头承认:“没错,现在织田弹正虽然立足京都,但掌握了公方的平手刑部其实才是居于优势的人。如果帮平手,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排名第二的勤王功臣而已,倒不如先附和织田,伺机夺取京都,并控制住公方。”
“是这样的。”黑田孝高皱眉颔首:“不过两者都很难,织田弹正与平手刑部都不是庸人,几年前让他们上一次当已经很不容易。这次我们要做好无法得到收获的心理准备。”
“就是这点最让我不悦!”浅井长政咬牙握拳道:“堂堂公方如此脓包,居然搞出这等事来!我能预料到京都早晚要出事,但想不到事情出得这么快!本以为可以平定备前、美作等诸国再回师处理近畿,失误,失误啊……”
见了这幅模样,黑田孝高气不打一处来,也是忍不住抱怨:“一年前我就说了,京都有些异样,应该多投入精力到身后去!结果呢?还不是因为您贪图但马的银山与备前的港町,一再拖延鄙人的提议,每次都敷衍了事!”
“……”浅井长政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是无言以对,不住后悔自己说错了话题,以至于被黑矮子当着面骂都没法反驳。
要是其他臣子,像浅井政元、远藤直经之类的,敢这么说话脸已经被抽肿了。
但黑田孝高可不一样啊。他跟别所长治、荒木村重,与其说是三个臣子,不如说是三个合伙人。
而且这里面,另外两个都十分尊重黑田的意见。
别所长治偶尔还能稍微有点主见,荒木村重基本在开会的时候就是反复一句话:“官兵卫说得对啊!”
要没有这几位帮忙,浅井长政再能打,也不可能短短几年就在关西闯出偌大家业。
所以他一方面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另一方面又总是深深觉得憋屈,暴戾杀伐之气增长了不少。
还好,这一次黑田孝高没有得理不饶人,翻了几句旧账,就停止抱怨,严肃地说:“如果没机会夺取京都和控制公方大人的话,我们就必须让畿内保持一种对浅井家有利的平衡态势!名义上还是帮织田,但实际只用五分心神对付平手就够了,另外五分,就留着……”
“正与我不谋而合!”浅井长政顺便变得踌躇满志,慨然道:“他们两方现在势必是要全力搏杀,而我们却可以游刃有余,无论倒向哪一边,都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这是最大的优势。”
“是的,是的……”黑田孝高略带违心地表示了赞同,然后提醒到:“但是别忘了,也有很多其他人具备同样的优势。比如说德川三河(家康),织田左近(信忠)……”
“德川三河倒姑且是个人物。”浅井长政点点头,随即面露不屑:“织田左近嘛……我这大侄子可不算太有本事,至今对尾美二国,怕是远远谈不上使如臂指吧?这一次他肯定是想支援他亲爹的,但现在还没跳出来,显然是无法摆平家臣的意见!所以说,领地虽然虚大,却是外强中干。”
“他本人不足畏惧。”黑田孝高补充道:“但别忘了,南近江还有个竹中重治!根据鄙人的了解,此人现在并不完全是织田氏的家臣,却可以暗中操纵织田氏的局面……绝对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危险人物。”
“好吧,好吧,我会重视的。”浅井长政心口不一的答应下来,立即转移话头:“话说,毛利辉元那小子已经跟我暗斗这么久了……一旦我宣布支持京都的织田,那小子恐怕就会以支持公方为名,进军过来吧?就算他一半兵力在北九州来不及返回,至少也会派个一两万人试探一下……那么我总得安排妥当才行……”
他专心致志思索着军事布局的问题,陷入自言自语的节奏。
“其实现在……算了没什么,鄙人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黑田孝高本来想说“现在设法与毛利讲和才是上策,宁可让出部分利益也无所谓。”但是想着对方多半不能同意,干脆没张嘴。
当年那个胆敢孤注一掷的浅井长政,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无法舍弃任何土地的吝啬者了。
也许是因为他以前没富过,如今才知道掌握了港町和矿山的大名是个什么情况吧。
临行前,浅井长政仿佛才刚刚意识到适才气氛不佳,连忙解释道:“官兵卫啊,我这几天过于震惊,情绪不太稳定,如果说错了什么,真是抱歉,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咱们是已经写了誓纸,约为兄弟的关系,绝不至于因为一点小事而动摇,对吧?”
黑田孝高铁青着的脸稍微缓和了一下,表情变了几变,最终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既然是兄弟,当然不会计较。”
……
走出本丸,黑田孝高见到了好友荒木村重。
荒木村重连忙上前发问:“官兵卫!跟织田家的使者见得如何?”
黑田孝高阴沉着脸摇头叹息:“大体没什么问题,只是浅井日向守的表现实在是……他能做到败而不怨,却无法保持胜而不骄,用一句古文来讲,就是望之不似人君。”
“慎言慎言!”荒木村重连忙摆手,“这还在城里呢!”
听了这话黑田孝高更是不满,懒得没打招呼直接往外走了。
荒木村重转过身,盯着背影看了半天,嗟叹一声,以谁都听不见的音量低语到:“明知如此为何还不有所行动呢?虽然是好兄弟,我可不能陪着你一起固执下去,抱歉了……”
第十七章 岐阜城之火()
在中美浓的岐阜城,会议已经连续进行了十二天。
但仍然半点结论都没有。
人们从最初的担忧或者兴奋(取决于各人立场不同)劲头过后,归于平静,然后渐渐开始觉得厌倦,感到可笑。
“主公又在与重臣们商议大事。”
这已经成为卫兵们圈子当中一个用来开玩笑的哽。
延伸出来的句式则是有好多种类,比如“清酒千日醉,岐阜千日会”,还有“我特意嘱咐了儿子,等老爷们开完了会,给我上点香火庆祝一下”,以及“开会是岐阜城的特色,不得不品尝”等等。
织田信忠不傻,也不是看不出来这一点。
身为信长的第一继承人,无论理智还是感情,他肯定是毫不犹豫地要帮自己老爹的。
尾张、美浓两国的家臣们,也都是支持这个观点。
至少公开场合是支持的。
但是,到底要不要出兵,出多少兵,什么时候出兵,钱粮如何支应,将领如何选派,到了前线采取何种行动方针……关于这一系列问题,大家的意见完全迥异,各方之间全不肯想让,每次都是唇枪舌剑,互相攻讦,吵成一锅乱粥。
简单地说,你问我该不该打,我肯定说应该。你要我出钱出人,那不好意思,张三说他旧伤未愈,李四说他田产歉收,总有一百种理由来敷衍。
倒也不能完全说他们是无耻的推脱之辞。确实去年的战事中,大家损失都很严重。特别是清州城被武田胜赖夺取,周边遭到掠夺和焚烧,农商经济受到了沉重打击,很多家臣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织田信忠仅仅是控制住最低限度的秩序,让两边的人不打起来,就已经耗尽了心力了。
毛利长秀暗中建议,不妨破釜沉舟,趁着正在开会,将不可靠的重臣们一举拿下,强制推行命令。
织田信忠内心也有一丁点意动,不过始终没有那个魄力。
而且他内心隐约地觉得,真要动了狠手,后果不一定就是成功的“杀鸡儆猴”,反倒有可能变成内乱的导火索。
因此否决了毛利长秀的计策。
可是也想不出别的计策。
一次次的会议上,织田信忠尽力协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吓之以威,磨破了嘴皮子,总是进展有限。
佐佐秀成那家伙自从在对武田作战中“表现出色”,就一跃成为了新星。此次要与平手家冲突,他作为人家女婿本来是该受到怀疑的。但是这家伙坚决表明忠心,把新婚妻子送到岐阜城当人质,交给织田信忠关押起来。
如此果决的举动,令人无法再怀疑其立场。但他十分激进地要求“动员尾美上下,出兵三万赴京助老主公”,这个方案受到大批同僚的沉默抵制。
连他老爹佐佐成政都不太赞同。
而前田利家则是明确指出:“平手刑部是个厉害人,万一要与他作战,恐怕要形成长期僵局。以我们目前的粮饷储备来看,出兵一万五千人,或者至多不超过一万八千人,比较现实。太多的话,我怕反而会面临补给不足的情况,好心办了坏事。”
针对“缓”与“急”的问题,双方意见明显迥异。
而织田信忠举棋不定。
这还算好的,至少是属于有积极性的家臣。
而另一些人……
尾张大豪族丹羽氏胜整日就是哭穷——他也确实是真的被武田胜赖折腾得不轻,真的是穷到没法出兵。
林秀贞自从他寄予厚望的养子林通政战死之后,好像是万念俱灰看破红尘了,干脆在会议上走神打瞌睡。
美浓三人众是冷眼旁观状。不管说什么我们肯定不反对,但一旦点名要我们做事,那不好意思,胃疼肚子胀腰酸腿抽筋的毛病都来了,另请高明吧。
一门众更是些缺乏主见的家伙。
这些消极的态度对会议气氛一点好处也没有。
除了尾美,织田信忠名义上还是南近江、东大和、北伊势的领主。
然而南近江现在人家更愿意是听竹中重治的。
东大和的筒井倒是派人来问织田信忠该怎么办,但那个态度,与其说是问路不如说是推卸责任。
北伊势的泷川一益则是毫不犹豫去京都支持信长,没有先过问岐阜城的意见。
——这里面的情绪很微妙,织田信忠当然也是想支援自家老爹的,但是看到泷川一益不经过任何申请与审批,直接就去了京都,他内心又不免有点不可言状的愤怒。
他很想在父亲,以及在天下人面前证明一下自己。
也许正是考虑到这点,信长没有第一时间派人来越俎代庖的发布命令,仅仅是通报了一声,让织田信忠自己决断。
总而言之……
织田信忠好像体会到了当年斋藤龙兴的感受!
就是除了岐阜城之外,其他各地好像都有私心,都是阳奉阴违。可以放心信任的基本都是一些废柴,身边少数忠勇之士完全不足支撑局面。
……
“三天之内必须做出决断了!就算最终选出来的不是最佳方案,总也比没有方案要强得多!”经过连续十二天的争执之后,织田信忠终于按捺不住。
相互不能说服的佐佐秀成和前田利家,也是不约而同地带着忧虑和无奈的神色点头表示赞同。
两边各自有一些支持者,剩下的人是无可无不可的。
众多家臣沉默不语地逐渐退场。
其中有的被安排在岐阜城的二之丸和三之丸各处居住,有的则是在附近的街町或寺社投宿。
参与会议的中高级武士一共有几十名,加上随从、侍卫等,足足有上千人,在稻叶山狭窄的道路上络绎不绝,熙熙攘攘。
城里的守兵很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和来意,十几天的反复无用功下来,已经习惯性地放松监视和审查了。
众人进退之时,佐佐秀成申请说想见一见被软禁的雪千代,说:“虽然现在立场微妙,毕竟不是拙荆自身的过错。况且日后说不定还要与平手刑部和谈,希望尽量与她沟通。”
织田信忠想了一想之后同意了。
得到允许的佐佐秀成只带了几个随从,匆匆赶到本丸里去。
雪千代这些天是在本丸角落处一个偏僻的别馆里幽居。
都没有穿甲而且除了太刀并无别的武具,所以卫兵丝毫未产生警惕。
织田信忠则是回到御馆之中,绞尽脑汁地思考,究竟该如何在集权统治与驾驭人心之间平衡。
这是个很痛苦很迷茫的过程,以至于他连晚饭都不想吃,不知不觉就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呆到了月上梢头的时间。
然后织田信忠终于觉得腹中饥饿,想出来吩咐人弄些吃的。
却听到外面一声巨响,然后人声哗然,脚步忙乱。
连忙打开门看,正好见到守在本丸的梁田广正急匆匆赶过来,惊魂未定禀报道:“主公,有人朝着御馆扔了个焙烙玉!幸好是胡乱瞄准的没伤到您,但是把夫人更衣梳妆的那间房子烧着了……”
织田信忠闻言愕然,一时不知所措。
周边确实有间屋子燃烧起来,正在冒烟,侍女和小姓们已经乱成一团,大叫着“有刺客”“救命”之类的话瑟瑟发抖,在昏暗的灯光下让人心里发紧。
旋即毛利长秀带着城内的卫兵们匆匆赶到,守住本丸的门,不让人出进。
织田信忠这才心安,连忙吩咐亲信属下,赶紧安排人手,搜寻犯人、扑灭火势、救治伤者、清点损失等等。
所有的男女仆佣被要求来到广场上集中,由专人看守住。
火势本就不大,通过本丸中间的井水,没多久也就彻底浇灭了。
“刺客”并未再次行动,不知是已经跑掉,还是仍在潜伏。但不管怎么说,人心已经渐渐安定下来。
少顷,前田利家、佐佐成政父子、武井、菅屋、大津、野野村等在城中居住的人纷纷闻讯赶到,二之丸的卫兵也都集中过来,一齐拱卫主君。
织田信忠站出来表示自己没事,安抚了家臣的情绪,命令所有人原地待命,等有了新的指示再行动,务必要查清事情真相。同时也派了亲信到三之丸和两个外丸去,通知那里的卫兵坚守岗位,警惕外敌借机接近。
瞬间一切都似乎渐渐在回到正轨,除了那颗被扔到御馆院子里的焙烙玉之外,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
相关人士迅速从“案发现场”找到陶罐和绳索的碎片,以及少量未能完全燃烧爆炸的火药粉末。
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推断刺客身份的线索。
好在无人因此身亡,只有几个仆役在慌乱中受了一点外伤。财物的损失也是微乎其微,也就烧毁了一些家具和装饰,总计不到五十贯。
最严重的,可能就是织田信忠的侧室吓得梨花带雨。
看起来,应该是敌方忍者趁着人多耳杂潜入进来,但无法接近重要目标,只能随手制造一些混乱了事。
——众人做了如此判断。
不过,身为旗本铁炮备队奉行的野野村,他对火药粉末有些兴趣,抹了一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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