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细川藤孝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美妙的计划,但他故作无可奈何状,叹道:“没想到,我被武田幽禁大半年,京都变化这么大。然而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可以做的呢?”
“细川殿您一向有主意,当时也不像我们这么盲目反对织田家——唉,往日我还因为这个对您有些误会,实在抱歉。”三渊藤英伏低姿态又施了一礼,以祈求语气道:“您被武田囚禁这段时间,正好没有卷进来,也没有像我们一样被公方大人疏远,不管怎么说,只能找您请教……”
“好吧……”犹豫半天之后,细川藤孝勉强点了点头,小声道:“各位安我所说的,悄悄准备起来,如果……如果织田旧将们果然有什么异动,我们立即如此这般……其中虽然免不了借助外藩之力,甚至可能要委屈公方大人一段时间……但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幕府摆脱佞臣控制,获得真正的中兴……”
“这个……”听了个大概,三渊藤英面露难色,但片刻之后咬着牙重重点头:“到这一步都是因为我们疏忽大意和才能有限,后面要牺牲一些幕府威望来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赞成细川殿的提议。”
“没错没错!”米田求政没想太多立即接过话头,兴奋道:“虽然是借助外力,其实是驱虎吞狼,并非我们向猛虎屈服。我相信,后人会理解我等的行为。”
“我并不是为后人的理解而行事的,我对此也并不关心。”三渊藤英冷静道,“只希望公方大人能加以理解。”
“也许当下会有各种非议,但是各位应该为自己感到荣耀。”细川藤孝摆出文化巨匠的姿态劝说道:“终有一日,我等的作为会被认为是忠心耿耿的表率,被写成赞歌,万世流传也说不定。”
他言之凿凿,令众人稍有意动,各自畅想事成之后的痛快。
只有最后面那人,低着头眼神闪烁不定,心境似与旁人有所区别……
第一章 幕府办事,闲杂回避()
“听说各位是四国来的?不知道传言发生的那些事……有几成是真的?”
“我是伊予人,不是阿波赞岐的,不过还是见识了一些情况,几成真几成假不好讲,反正确实是血流成河。现在平手家的奉行在乡里行走,那是没有半个地头蛇敢出来顶撞了,不过有很多怀着血仇的人沦为盗贼倒是值得担忧。”
“那现在,百姓们应该很痛恨平手家吧……”
“估计是的,不过最招恨的河田调回去了,来了个叫浅野的,据说手段比较怀柔,加上一向宗和真言宗的大师们帮忙安抚,好像也不至于闹出大规模的民变什么的。”
“听说河田在任的时候,倒是有两次土一揆,不过得不到和尚、商人之类的在后面支援,迅速被扑灭了。某些村子,那是整个被拔掉了……”
“所以我就说了,这一切都是体质的问题,最终吃亏的老是屁民,难道不值得引起我们大家的沉思吗?”
“咳咳……”
“啊啊……”
“各位,我上个月刚刚去了一趟西国,要不然讲个——浅井力战众敌取但马,毛利自作聪明失六郡,宇喜多坐收渔利得备中,故事怎么样?”
“千里之外的故事有多大意思呢?还是我来吧,话说我年初在近江山区养病,你猜碰上了谁?美浓麒麟儿竹中半兵卫!真可惜他这么年轻就成了病鬼……”
“你那也不怎么样!都让开都让开,我这里才是最值得一提的大新闻!告诉你们,就在大约二十天之前,武田和上杉,又一次在北信浓开战啦!”
“啊?是不是还在川中岛?”
“确实,确实你这个最值得一讲!”
“赶紧赶紧啊,我再请三瓶酒!”
……
京都相国寺西门出口,约莫一百五十步之外,是一处方圆百尺,外有庭院,内设层楼的宿屋。由于店主将两个女儿派到寺中要人那里学习佛法,又时时不忘向那些视财帛如浮云的高贤大德们进贡孔方兄,得以令僧兵保护治安,不受宵小蟊贼袭扰;又有高人在奉行面前说话,对店中侍女“被自愿”提供服务的事情,以及食酒物资的关税睁只眼闭只眼。
甚至还有一些修行尚浅,佛性不足的年轻和尚,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将附近其他宿屋、酒屋、赌场、鲸屋乃至歌舞伎小屋之类的娱乐场所都砸烂赶跑了。当然,明事理的人都知道,这一定是一小撮恶僧的个人行为,绝不可能是堂堂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官方指示。
受害者固然值得同情,但有的受害者却造谣生事,污蔑中伤,说“和尚睡了女人拿了钱便帮人办事”什么的,这就是自取其辱了。
有了这么复杂的背景,店主仍然不怎么涨价,服务态度也依然良好,于是这宿屋的生意,那是不可能差得了的。
天南地北各处的客商和行者,有的原本在故乡不是什么健谈的人,但一到了这京都,再灌上两口黄汤,总难免要受到气氛感染,吹些天马行空,海市蜃楼的牛皮。
这个刚说完“我七舅老爷他三外甥女在毛利家吉田郡山城作仆佣,专门给夫人小姐洗腰带”,那个便要讲“我表姐夫的发小是织田家岐阜城的卫兵,整天在二之丸门口扛着长枪站岗”。
总之便是羚羊挂角不着边际。
但京都这边地方,人们的觉悟和敏感性倒也是很高。
这天正聊得火热时,忽然有一行数名着甲佩刀的武士老爷神色不耐地推门而入,酒客的议论声顷刻就戛然而止,纷纷专注于杯中碟中碗中之物,或是趴在桌上倒在地上休息。
那些武士毫不遮掩地带着“来者不善”的气息,进来一句话不说,只面无表情冷冷环视,然后站定等待带头的那名头目发话。
他们不少身上倒是有家纹的,身份其实不难辨认,不过大厅中众人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并不敢盯着看,生怕惹恼了煞星引来无妄之灾。
原本捧着茶杯眯着眼休息的店主手里迅速悄悄捏起一点细碎金银,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出来,竭尽全力弯下腰去,头低到人家胯下的高度去,小心陪着笑道:“几位老爷看着面熟,是幕府的贵人吧?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小店捧场?要不要赏个脸,尝尝我这里用新麦做的糕点?不是我自吹,那可真是不错,相国寺里的宗临、宗恩二位大师,那可是一直赞不绝口,吩咐我每月要送三次过去呢……”
这作派虽谄媚却并不卑微,没有战战兢兢跪下迎接,反而是隐约提到自家店铺与相国寺的密切关系,说明店主其实也并不怎么害怕寻常下层武士。姿态做的这么低,纯粹是闷声发大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却不想,那带队的中年武士依然一脸冷峻,没有任何动作,连那点细碎金银都是淡淡看了一眼没有去接,只讲店主上下打量了一番,哼了一声,没好气道:“知道我们的来历就好!幕府要在这附近办点事,待会不论听到什么声音,最好不要出来看热闹,老实锁上门,呆在房间里!否则,被当做贼人同党,一刀砍死的话,别怪我没提醒!”
此话一出,那店主目瞪口呆,手腕一抖,细碎金银掉在地上一阵脆响,也顾不上捡了。
几十年来京都数次政变杀得血流成河,公卿百官里面不乏被杀害者,幕府高层更是死了不计其数,但大相国寺作为临济宗的大本山之一,一直没出过问题。
今日竟有人在此动手,这大概是与佐佐成政放火比叡山,松永久秀烧毁大东寺一个等级的惊闻了。
一般地区的百姓,看到有强人作乱会寻求大名的庇护,会为大名的倒台感到忧虑。而近畿地区,很长时间没有强势大名,人民是依附寺社来保平安的。寺社若垮掉,又没有代替物的话,那简直意味着旧秩序的末日。
……
遗憾的是,宿屋店主与旅客们的想法并不重要。
面对着全副武装的武士军队,他们只能老老实实抱着头,锁紧门窗瑟瑟发抖,祈祷即将到来的变乱不会波及自己。
行商当然会雇佣“用心棒”,甚至自己就能舞刀弄枪,可是,谁也不敢与甲胄齐全,持着大枪和名刀的武士老爷们正面对抗。
这可不是乡间那些弄把野太刀,梳个乱发髻,就自称武士骗吃骗喝的浪人恶党,而是实打实的幕府旗本。
过了少顷片刻,只听得窗外门外,人声脚步声渐渐越来越大,有胆子稍大的望一眼,见有许多披着立兜和具足的官兵来来往往,将街道四面封锁住,总人数怕是有几百上千。
一会儿忽然听到“看什么看”的叱骂,然后一声脆响和惨叫,一缕鲜红色液体飞溅到宿屋大厅的窗沿上,吓得里面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了。
看上去是有愣头青不怕死看热闹,当场给正法了!
此时距离武士们到来,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但众人均感受到胆战心惊,度日如年,只后悔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京都做生意。
没人有心思吹牛了,甚至连说话都不敢。屋子里散发着令人尴尬的气氛。一个个刚才争着抢风头的人,现在恨不得变成透明的。
大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进去,不知道啥时能结束。
如此压抑之下,过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是一小会儿,但让人感觉很长——终于又有了值得一提的响动。
门外有人大声喊叫说:
“诛杀蒙蔽公方大人的尾张乱党!”
接着武士们一齐高声呼喊:
“诛杀尾张乱党!”
然后一阵剧烈而又杂乱的奔跑声、金属碰撞声、喊杀声,奇怪的吆喝声,间或从外面传来。看了是两派相争已经有了死者,
跟尾张一点关系没有的旅客松了口气,更加小心翼翼地埋起头两耳不闻窗外事。
少数祖籍是尾张,或者在尾张开店做生意,或者与尾张人有重要合作的商人,就不免要惨白着脸,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悄悄往外探望了。
接着似乎有两股势力交战,开始产生刀剑相加、利刃入肉以及痛苦惨叫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多。
片刻之后,店中众人又听到一个震耳欲聋、粗犷豪烈的超级大嗓门,似乎是有个声音洪亮的人来到门外:
“哈哈,没想到藤吉郎打探到的是真情报!嘿,区区京都弱兵,竟然也有斗胆一搏的时候,也好,死在我柴田胜家手里,倒也不愧是条汉子,去了黄泉,也能说是对得起自己肚脐下面那点玩意儿了!哈哈,儿郎们随我杀啊,让这班京都的文化人,看看我们乡下武士的厉害!”
然后,更多的脚步声,更响的喊杀声出现了,虽然看不见——其实是不敢看,但用耳朵听,就能隐约感觉到:人数未必比前面那支队伍多,气势却绝对比前面那支队伍强。
一个趴到桌底下的尾张商人忽然惊喜地低声自语:“我知道,这是咱们尾张国下社乡的豪杰,破竹柴田大人!”
第二章 计划与变化()
“怎么会这样呢?”三渊藤英面如死灰,脸上的皱纹与额前的白发仿佛一瞬间扩散开来,势力范围翻了几倍。
“怎么会这样呢!”米田求政咬牙切齿,一副择人欲噬的表情,握着刀柄的双手青筋直冒,不知道是想砍谁。
原本的想法,是趁对方没有戒备之时,杀死“尾张奸臣”当中的几个头目,令其措手不及,然后找到公方大人,将他老人家“护送”到安全地带,以幕府的名义,号召近畿各路豪杰一道“惩奸除恶,拨乱反正”。
正好得知,柴田胜家与木下秀吉要在这天陪同足利义昭一起到相国寺,商量一些寺社相关事务,三渊藤英、米田求政等人便暗地串联起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组织起来数百人,试图“举大事”。
起初行动非常顺利,轻松杀掉了那几个尾张恶贼的随从。
但是,轿子里并没有看到正主。
公方大人的踪影更是全然见不到。
反而外围忽然一瞬间冒出许多士兵,尽皆在两条上臂缠着特殊颜色的带子,一看就是蓄谋已久的,对三渊藤英、米田求政等人发起伏击。
带头的那个黑甲武士,虎背熊腰,洪声如雷,很明显就是著名的“破瓶柴田”无疑。近一年以来,他已经在历次作战之中,当着京都人民的面,证明了自己的确对得起称号。
这个凶神恶煞出来吼了几嗓子,敌方的士兵们就瑟瑟发抖,毫无战意了。
他身边那些长期忠于柴田氏的一门众与亲近家臣,无一不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百战老卒,此时知道正是该出力的紧要关头,个个化身虎狼,驱着士卒悍不畏死地猛烈冲锋。
“讨伐尾张乱党”的部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败退,要不是街道太窄小被堵死没法逃跑,恐怕已经彻底溃散。
危机时刻,幸而有几个热血沸腾的高层幕臣挺身而出,大喊这口号,勇猛无畏地向柴田胜家邀战。
尾张也有人站出来一对一的欢迎。
然后米田求政三招便被毛受又兵卫击落武器,接着一刀砍落肩甲,伤到左肩,立刻血喷不止,又一刺沿着胸口直入,旋即断气。
另一边仁木义政对上了上原左卫门,还没真正交手,头顶挨了十字纹枪一下猛砸,吃不住力扑倒在地,再被跳过来狠狠踹了一脚,不省人事。
接着就开始有底下的小兵哭着求饶了。
但柴田胜家是打定主意一个不绕,就连跪地请降的,也照杀不误。
窄小的街道上,瞬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空气中弥散着潮湿的血腥气味,与垂死者的哀嚎惨叫相映成趣。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组织“惩奸讨逆”行动的领导者,就差不多到了股价寡人的程度,甚至还来不及考虑是死战到底还是从容切腹。
身形瘦长的三渊藤英,披着一件稍嫌宽大的金色具足,孤零零站在相国寺墙外的一角,身上泥水与血水夹杂成污,仿佛吓傻了一般,痴呆瞪大眼睛扶着刀柄,四周几乎全是要取他性命的敌人,这景象显得可怜,弱小,又无助。
见他这幅样子,士兵们反倒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上前看下头颅邀功了。
柴田胜家在后面唤到“留几条活口!”,接着急匆匆赶来,饶有兴味地将三渊藤英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上前一脚踹倒,厉声问道:“细川藤孝呢?细川藤孝那家伙在哪里?”
三渊藤英神游物外,恍若未闻,任凭拳脚加身,仿佛感受不到痛苦。
于是有个恶趣味的士兵拿着枪尖往他双腿之间戳了一下,终于他“啊”的一声惨叫出口,委屈、愤怒而又悲凉地控诉道:“堂堂武士,既然战败,你们杀了我便是!为何要如此折辱!哎哟啊疼死我了……你们尾张人,一点规矩都不讲!唉唉,疼疼!”
柴田胜家很礼貌地扇了他两个巴掌,吐着涂抹再次询问:“细川藤孝在哪里?”
“细川藤孝?”三渊藤英这次听清了问题,但他一脸茫然,摇了摇头:“一开始跟我在一起,后面……后面不记得了,好像走散了?喂喂别再戳了哎呀真的好疼!算我求求您啦大爷开恩啊!我都成这幅样子我还有啥隐瞒的啊?手下留情您……要不换个地方别戳这也行啊……还是杀了我吧!啊啊啊……”
士兵们还在饶有兴致的胡闹,但柴田胜家已经眉关紧锁地走开。
然后,从相国寺一道密门处,悄然走出两个人,来到面前。
“如何了?”捏着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