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宗我部元亲的说辞是意气风发的:“我等旗开得胜,破大友家盟军伊东氏于大淀川、神余原,取富田、穗北二处据点,现已入城休整。此皆赖刑部大人运筹帷幄,将士上下一心奋勇作战,萨摩岛津氏亦不乏贡献……”
十河存保与三好康长的联名信则显得老实一点:“日向伊东氏不愧为大友家的一翼,颇为顽强善战,令我军颇为棘手,一度陷入僵持境地,直至得到萨摩岛津家鼎立相助之后,方才苦战退敌,终获立足之地。由于士卒疲敝,水土不服,各处略嫌仓促,暂时恐怕无力图谋更多战果,这一点还请刑部大人见谅。”
最后是暗中旁观的小西行长说了实话:“四国众原以为大友家势大,伊东家易取,实属疏忽大意。见面方知,伊东家臣落合、米良、长仓等,皆勇武之辈,神余原一战,四国众以三千之众,对阵千五偏师,犹然不占上风。所幸岛津军厉害,于南线大淀川击破伊东家主力,方才令我军转危为安。然后四国众抢在岛津军到达之前占了两座守军不满三十的小城砦,算是挽回颜面……”
看到这里,平手汎秀不禁哑然失笑,对身旁言千代丸说:“你看看啊,让这个土佐的姬若子去一趟九州还是有好处的嘛!至少可以见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免得自视过高,总是不满足于现状,什么时候忽然冲动就做了不能挽回的事情。”
言千代丸接过几封言辞各异的书信,仔细阅读一番,惊讶地吸了口气:“啊呀!精心挑选出来的三千先锋,打不过人家一千五百偏师,而且还是日向伊东家这种,没什么太多名气的势力……父亲大人,您不是说长宗我部氏的一领具足,不逊于我家的旗本吗?这件事情,难道……难道不应该感到担忧吗……”
“嗯嗯……担忧倒不必。战场要考虑具体的天时地利,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对比双方武力。”平手汎秀耐心解释道:“首先,萨摩岛津堪称天下一等强军,这一点未来几年会得到印证的,而日向伊东,与之交战数年,虽是胜少败多,但毕竟互有攻守,勉强能维持均势。所以伊东家的战斗力,显然也相当不俗。四国联军登上异国他乡,心理准备又不够充足,碰上强劲对手吃一点亏太正常了!这并不意味着,九州人就有多可怕……况且就算是九州人能征善战,依然有刀剑以外的办法去对付他们。”
“您说的是。”言千代丸点点头,“战场上的因素太多了,不能仅仅一场胜负之后,就归因于勇力的差别。这么想来,倒要担心……会不会因为这么一败,土佐的姬若子,就灰心丧气泯然众人了……”
“他还能写出如此邀功诿过的虚假战报,说明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平手汎秀笑道。
“讲到这个……”言千代丸不解道:“以他的智力,应该能想到,我们派了人在旁边监督的,真实战况迟早会传回来,他还写这种……这种自吹自擂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当然是为了表明,他还斗志十足啊!”平手汎秀洞若观火,捋须道:“这次他肯定能见见岛津兄弟和伊东,说不定有幸还可以碰上大友、龙造寺,再加上秋月、相良……究竟自己配得上多大的野望,慢慢体会吧。”
“您的意思是,这些九州岛上的风云人物,要远远比四国的人要更出色吗?”言千代丸眨眨眼道:“难道是以前出了一个三好修理(长庆),已经耗尽了四国的灵气了吗?”
“这么说好像没什么错。”平手汎秀开玩笑地点点头:“最近一二十年四国确实没什么人物,所以鸡犬之辈面前,狼獾与狮虎并无异处,究竟是何等物种,尚需到更宽广的舞台上去分辨。”
……
本来平手汎秀差不多要给儿子安排元服的仪式了,但是在乌帽子亲的安排和名前到底取什么字之类各种细节问题上纠结了半天,想着反正也不需要着急,就耽误了下来。
但已经把言千代丸当做是成年人,开始交待各方面的战略安排。
九州方面的大方针是联合岛津,对抗大友,从南向北做文章。
虎哉宗乙和本多正信已经做了许多的外交工作。
目前这个时候,岛津家崛起的势头还不够明显,面临这伊东、相良、肝付等众多敌人,总有捉襟见肘之感,底气并不十足,更不敢贸然进攻看似庞然大物的大友家,此时平手汎秀命令四国众给予支援,岛津家一定是会欣然接受的。
就比如刚刚结束的两场合战,虽然四国联军只应付了一千五百偏师就颇为吃力,但是,对于总动员力只有五六千人的伊东家来说,能牵制他一千五百人,也是很有益的帮助了。更别提堂堂“刑部大辅南海探题”可以带来的名分优势。
有了外力的协助,岛津家恐怕会比原本历史更快地席卷九州,但岛津四兄弟(确切说是除了家久之外的三兄弟)是否还能有那种独立生存,自强自立的精神,可就未必了。
就算他们依然桀骜不驯也不要紧,长宗我部元亲等人的存在,届时就会成为猛兽脖子上的铁项圈。
从九州往东看呢?
平手汎秀告诉儿子,毛利家在故右马头(毛利元就)病亡之后已经渐渐失去了进取之力,但又不至于像大友家那么外强中干,“守成之君”是当代家督毛利辉元最恰当的评价。
目前看来,在西国的明争暗斗当中,毛利多半会不敌于有黑田辅佐的浅井,但不会形成迅速溃败,而只是缓慢的推进与收缩过程。
这个过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备前枭雄宇喜多直家,此人难以插足天下,却能在特定的时间点上,对西国地区产生天翻地覆的影响,进而改变天下的归属。
“我已经不断派人设法与宇喜多家取得联系,然而暂未能有所收获,毕竟现在我在西国并无话语权。然而,日后若是执掌近畿,眺望西国的时候,这条线可以用得上。”
平手汎秀是如此向言千代丸解释的。
尽管孩子一时可能难以全部接受,但先一股脑塞进去再说。
“对于关东与东北的认识,可以以后再说,我们先集中于近畿。京都周围的局势一向是最为特殊的,时势恰当的时候似乎谁都可以乘风飞起,但一旦逆风便会迅速狼狈坠地。这里面往往并不是由合战决定的,而是微妙的人心。无论是为了保住现有的家业,还是更进一步,看得更远,都必须全心全意争取这微妙的人心才行。”
平手汎秀讲到这停住话头,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现在京都混乱的局面。
言千代丸忽然提问:“您派遣河田长亲大人,这个时候去京都请功,莫非是……带有特殊的意图吗?”
“恰恰没有。”平手汎秀摇头道:“包括之前派到京都商人,还有木下秀长那一批,所有公开露面的人,都没有交代任何特殊的事情。这是因为我暂时看不明白某些人的立场,只能先隐藏住自己的立场再说。”
“其实……”言千代丸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我隐约也听到了一切,好像……好像京都的局面,不仅仅是因为公方大人近期一些有争议的举止,也是因为织田管领大人的存在……”
“我正打算跟你讲这些……”平手汎秀揉了揉鼻子,皱着眉仔细想着措辞,缓缓道:“首先,织田管领毕竟是你的舅伯,所以,一旦有什么变故,我希望你第一时间回家,先稳住你的母亲。因为……到时候很有可能,我是不方便去见她也不方便安排的。”
“……”言千代丸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说:“有件事想向您求证一下。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听人说过,当年织田管领出事的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姨母——嫁到浅井家的阿市大人,她为了能让儿子有机会成为天下人,不惜令兄长去死……”
“我既然不是当事人,不清楚这种细节,将来也没有办法彻底查清。”平手汎秀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十分严肃地说到:“不管是否属实,这种事都不会是决定天下归属的最主要原因。相反,是天下的最终归属,决定了这些事情会以怎么样的方式,被后人记载。”
“噢……孩儿明白。”言千代丸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您的意思是,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再去计较是毫无意义的。”
“确切说,相关调查还是很有意义的,但意义在于引以为将来行事的教训,而非关注已经发生的细节。”平手汎秀抬头望着京都方向,幽幽道:“还有,不要去考虑你的母亲在同样情况下是否会去做同样的事,这个问题更加没有意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忠诚赞歌()
“细川殿,以前有任何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今日我等前来,盖因……盖因您是当今唯一可以拯救幕府于水火的英雄了。”
三渊藤英带着米田求政、畠山尚诚、仁木义政等数名幕臣,同是满脸苦大仇深,悲愤交加,时刻可以舍生取义的表情,一齐拜了下去。
而细川藤孝只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到头疼,连忙扶起来,作大惊失色状,急声道:“二位何故如此?这令鄙人实在不敢当!不仅不敢当,更是万分不解啊!”
米田求政起身,恨恨道:“当今幕府的风向,细川殿您也看得出来吧!奸佞之臣当道,忠良受到排挤,公方大人耳目完全蒙蔽,不知下面的实情,看似足利家正处于中兴之相,实际却是危如累卵,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咳咳……咳咳……”三渊藤英见同伴用词太激烈,赶紧打断,换个柔性一点的说法,缓缓道:“细川殿,您被武田恶贼囚禁了大半年,回到京都方才三个月,可能来不及注意太多细微末节之处。其实……这些日子,织田氏旧人木下、柴田两位,以及过往就与织田相交甚密的明智,他们三人,已经成了公方大人的座上宾,倒是我等幕臣,反而……反而……”
“我等都被排除在要职之外了!若非往日救公方大人脱出松永之手的情分,可能已经被罢黜流放!”米田求政忍不住插嘴:“还有一色、真木岛、仁木诸君,虽能明哲保身,留住部分权职,却逐一被派往河内、近江乃至越前各地发展,不在京都附近了,这可真是令人担心!”
“这个……”细川藤孝捋须作为难状,“据我所知,织田旧臣得到公方大人信任,一方面是他们善于战阵,另一方面则是……呃……”
“是因为他们支持公方大人处死义辉公的遗孤!”米田求政怒气冲冲骂道:“其实,公方大人一向仁厚,此次为何非要取一个孩童的性命?我看多半都是那些织田旧臣在其中进谗言的关系!全是他们日夜作恶,引着公方大人进了歧途!”
“嗯,嗯,米田殿冷静。”三渊藤英安抚了一句,假装温和再次唱起双簧:“我等无凭无据,本不该信口雌黄,但实在是……实在是这些人进入幕府之后,京都的气氛越来越奇怪,由不得产生怀疑呀……”
“况且,说他们善于战阵,这事恐怕也……恐怕也有些猫腻!”米田求政又道:“我回忆了一下,当初我等败于松永、朝仓诸军,而木下、柴田却可胜之,期间种种细节颇有蹊跷之处,怀疑是这些织田旧臣与乱党联合演戏……”
“……”这次三渊藤英没有帮腔,因为逻辑实在太牵强了,连自己都没法假装相信,他瞪了米田求政一眼示意别乱说话,然后摆出忧国忧民的表情,继续道:“细川殿!总而言之,就是织田旧臣窃取公方大人的信任,忠良之辈或受到排挤,或被明升暗降调往外任,然后京都局势越来越奇怪……”
“这个……不至于吧?”细川藤孝故意犹豫了一番,迟疑道:“我记得,大馆、上野、诹访、松田……这些谱代幕臣都还在任,他们也不是织田旧人一伙的吧?”
“但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我感觉暗地已经沆瀣一气……”米田求政急着想说什么,被三渊藤英严厉的眼神拦住。
然后三渊藤英缓缓道:“并不是我多疑,要去怀疑同僚,然而,几年之前,这些谱代幕臣们,长期在我方与三好逆贼一方之间摇摆不定,反复无常,直到公方大人坐稳了京都,他们才前来效力。对于这个情况,我们……我们总是不能无动于衷的。”
“啊,对对,这么一说,确实……”细川藤孝煞有介事地严肃点点头,接着又道:“没想到,没想到……各位的话我肯定是相信的。但此事与其找我,不是应该,让政所执事的伊势殿出面带头更好吗?还有归于政所一系的,石谷、御木、饭尾、小笠原等诸君,他们来做这拨乱反正的事情,正是职责所在,也更有机会说服公方大人。”
“呵呵,那群废物……”米田求政发出不屑和厌恶同在的声音,这次三渊藤英没有阻止,所以他随心所愿的说出了真实想法:“他们政所一系,确实还掌握不少力量与话语权,但是,现在每次会议之上,伊势殿、石谷殿两位笔头人物,都已经成了明智光秀的应声虫,御木、饭尾、小笠原之流,更是……更是无耻到讨好木下秀吉,甘当门下走狗的程度!我简直耻于与之同列!”
“原来如此。”细川藤孝作恍然了悟状,慨然道:“如果诸位有什么人证物证,能证明那个三个织田旧人是心怀叵测,另有图谋的,我一定会公然呈现给公方大人,揭穿他们的真实面目,绝不姑息养奸!”
闻言米田求政顿时愕然,说不出话来。
三渊藤英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最可惜的就是,尾张人十分狡猾,从他们在各次事件中的表现来看,我确定他们一定有定期私下密会,但完全抓不住任何把柄,表面上他们已经抛弃了织田旧臣的身份,甚少有什么私交……否则公方大人也不会贸然予以信任了。”
“这就很麻烦了……”细川藤孝也作出愁眉苦脸状。
话已至此,一群人的来意姑且算是弄清楚了。
带头的三渊藤英,可能是公私的原因兼有,半是真心为幕府前景担忧,半是不忿于自己失去权位;其次的米田求政,明显是怒气多余忧虑,为己谋身的成分,多过了为幕府考虑;后面那些跟来的就更不用说。
从语气和言辞看,只有三渊藤英,可能是确实注意到织田旧臣行事的蹊跷之处,其余的人全是胡乱攻击而已。
按说,堂堂公方大人又不是傻子,凭什么放着一路艰苦跟来的老臣不用,偏偏去信任木下秀吉、柴田胜家,乃至一度疏远的明智光秀呢?
当然是因为人家能办出实事啊!
特别是在松永久通围攻御所之后,将军大人估计也是彻底意识到,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能管理财税、组建军队、打败敌人才是最核心的要事,其他一切都可以往后排。
就算是木下、柴田、明智身上有历史问题,也必须拉拢重用,给予尽力的优待。
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有幕府旧臣做为平衡,区区三个织田旧将怎么也不至于能干什么翻了天的事。
偏偏公方大人执意要杀死“义辉公遗孤”,为此不惜与自家谱代们决裂。年初一场动乱,被杀的,勒令切腹的,出奔流放的,总计超过了一百,这对士气的影响可以说是相当致命的。
三渊藤英、米田求政等人,与那些维护“义辉公遗孤”的“义士”很有渊源,若不是靠往日一同脱出重围的情分,可能也在勒令切腹,或者流放的名单当中。
思来想去,细川藤孝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美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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