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一将与万骨()
话说平手汎秀的女婿佐佐秀成,由于其特殊身份已被人注意多时,一直憋着股气要证明自己,听闻织田家军队讨得了先锋官位置,精神十分振奋,恨不得肋生双翼,赶紧追上武田大军。
然而他命人收拾了鞍马行装,配好了刀剑,兴冲冲拜访池田恒兴时,却被告知后者往西边仓库去了。
再循迹找到,疑惑为何不立即上路。却闻池田恒兴道:“上次五日之前在尾张休整,只吩咐士卒每人各取五升,役马每匹各取三斗,算下来也该快用完了。清州被烧毁之后,附近取粮十分不便,也不可能向自顾不暇的德川家求助,于是我刚向刑部大人请求,分给我们口粮三百石,先来看看实物,再运回去分发下去。”
佐佐秀成哑口无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道理自然不用多说。
此次抵御武田,织田、德川两家是当地就食,而平手汎秀则通过持续不断地水路物流,运来了数万石粮秣,分配在沿海港口的兵站,为远征军提供补给。
本来,应该是主人做东,请客人吃饭才对,没想到局面竟反了过来。
清州意外丢失,然后被武田胜赖一把火烧得七七八八,机动物资全没了,岐阜城固然还有存粮一时却不方便弄过来。至于三河、远江差不多被打成稀巴烂,又有大把大把的国人众投敌,那更是惨不忍睹,连德川家康都成了穷酸乞丐的模样了
总而言之,池田恒兴被迫得就近找平手汎秀讨来粮草,才可以进军。
武田信玄则不然,反正是往骏河撤退,回到领内就能从各处城塞村镇获得补给了。
“其他部队的情况大概也与我们类似吧!这段时间敌人会跑出多远呢?”佐佐秀成表示十分担心。
而池田恒兴严肃答道:“估计平手的本队至少在后天午时之前不会有任何行动。但我们速度快一点,今天都弄清楚,明早便可出发了。刚才我还厚着脸皮拜托了德川家的忍者,到时候他们会提供一些情报。”
闻言佐佐秀成尴尬不已,连连摇头道:“军粮向近畿人讨要,情报找远江人共享,对于我们尾张武人而言,实在不是光荣的事情”
“可别这么想啊,年轻人!”池田恒兴满不在乎地微笑着打断:“你以为换个人就能随随便便从友军那里获取帮助吗?还不是靠了我这么多年挣下来的一点脸面,加上你身为平手刑部之婿的身份罢了!而后面这个,难道不是令尊努力奋斗的成果吗?”
“这”佐佐秀成听得满头大汗:“凭着出身和裙带关系来获取资源,好像好像并不值得自豪啊”
“作为武士就不可能不讲究这个,否则我们与贫贱的农人渔夫区别在哪?不都是出身注定的吗?”池田恒兴拍了拍对方肩膀,“不要想太多了,最重要的是结果而非过程。你若实在闲着没事就来帮我测算核实一下这批粮食”
七月十三日下午,池田恒兴、佐佐秀成急匆匆点齐兵马,分出伤者,精简队伍,吩咐各奉行、组头领取口粮,检查装备。次日四更升火,五更用饭,吃了难得一顿热米热汤之后,开拔出发,向东追击。
德川家派出了一名本地出身的足轻大将和一小队忍者帮忙领路。
其余平手家的军队将在一至二日内逐渐跟上。
带着警戒之心,且进且探,东行半日,至午时初刻,遇见一条从北到南入海的河流,最宽处有三百步以上,风浪频繁起伏,显然不是轻易渡得过去的。
沿河望去,房屋、田亩连绵不绝,有不少人畜行动和生火做饭的迹象,但却看不到半个活人,目力所及极尽荒芜落魄状,满是烧毁破损的痕迹。明明时节接近秋收,地里几乎见不到茁壮成长的稻谷,只有间或野禽走兽出没。
随意走近手边相对完好的一间屋子,便闻得潮湿阴霉的恶臭味。推门进去,则只见尸骨二具,一大一小,相拥而躺,俱已浮肿变形、腐烂生蛆,勉强辨得出四肢身形,却已完全无法知道生前面目了。
再搜索左近其他尚未塌陷的建筑,情况大抵类同。
左右环视一番,饶是池田恒兴见多识广,亦不免叹息:“看来仅仅这河畔处,便有数百户人家,数千人口受此战连累,以后远江一国恐怕将有多年凋敝。”
佐佐秀成联想起前日夜里众将志得意满,吹捧平手汎秀的场景,不由念出一句汉诗,曰“一将功成万骨枯”。
池田恒兴粗通文墨,于汉学所知不多,当下不解,连忙询问。
佐佐秀成据实以告,感慨道:“我们武人只知道战场上以弓马立身,却是给百姓们带来深重的灾难啊”
闻之池田恒兴反而忧愁之意淡了,大笑道:“早听闻说我扶桑公卿与文人都是如妇人般婆婆妈妈,看来这唐土的文人也不例外。对于这些农人来说,他们是‘万骨’,我们是‘一将’,但对于织田弹正、平手刑部那等人而言,我们又成了‘万骨’,人家才是‘一将’。就算是一路有胜无败,取得天下,二三代后子孙不肖,照样沦为人家‘一将功成’的‘万骨’而已呢!”
这话听得佐佐秀成心下很堵,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强笑着说“您这话实在不太吉利”
正好这时,德川家忍者“小虎”来到两人身边,介绍到:“前面便是远江国内最大的河流,天龙川。目前看来武田家先撤一步并损毁了船只,杀死或掳走了船夫,所以我们只能另寻别处过河。二位不妨先让士卒用饭,午后向南绕一个时辰左右,那里可能有办法。”
“辛苦阁下。”佐佐秀成接过话头,并忍不住询问:“请问这河边原有多少居民?莫非被武田军尽数荼毒了吗?”
“这个”那忍者稍加思索,回答到:“天龙川中游这一带,原有数十个村子,两个街町,起码万人居住。据我所知,几个月前武田军来了,许多来不及逃难的人被掠走妻女,夺走种粮的。然后一些青壮村民抢劫了武田家的运输队作为报复,最终就引来了强烈的镇压”
“这样啊”佐佐秀成一时情绪颇为复杂,不知道该夸赞村民的血性,而是惋惜村民的冲动。
池田恒兴倒是没在乎,已经在吩咐亲兵下去传令了。
一般农人每天可能只有两顿饭,但要行军打仗的士卒必须在午时加餐才行。
匆匆吃完口粮,池田恒兴、佐佐秀成两人让德川家的“小虎”带路,向南走了一段时间,渐渐见到河中央出现一片形状复杂的江心岛,将水流截断成好几支,相对浅窄了不少。
此处显然无法行舟,但泅渡和架桥的难度低了许多。
众人在当地人指示下,找到了武田军来不及破坏的几座浮桥。这些浮桥看上去已经半毁了,但派人试探一下,发现大抵还能用,于是稍加修补,便以分组为单位,依次跨越过去。
接着忍者“小虎”介绍说,前方再走百五十町(15公里)就能到达高天神城,那座坚城一向作为滨松城的前哨而挺立。这两个月来,远江的田野、二俣、挂川诸多城池逐一失陷,但高天神城只是失联,未闻被武田攻克,很有可能还在坚守。
继续向前,半个时辰后收到最新情报,说武田军兵分两路,一者继续向东,另一者却向北走去的。
估计向东的是经由骏河,返回甲斐的。而向北的则不会回甲斐,只会在南信浓略加休整,并留下来看守三河、远江两国北部的新获土地。
看起来,敌方不情愿吐出全部胜利果实——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武田信玄本人,显然是在向西行进的那一队里。
并且,高天神城尚未沦陷的消息得到了确认。
大军行动不可能走小道,所以信玄本队向东走,必须从高天神城旁边的大路经过。
也势必会受到守军的阻碍。
从路程上计算,武田大军的移动速度不会太快,应该会至少有一部分人在今天日落之前无法绕过高天神城,而只能选择就近扎营住宿的。
于是池田恒兴当机立断,命令全军加速追击,在忍者和当地人带领下,朝着高天神城火速进发。
佐佐秀成亦颇为振奋。
在将领督促之下,士卒们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加快了脚步,开始急行军。
为了以身作则,池田恒兴跨上了马,带着亲兵数十骑走在最前面,但同时他又要求佐佐秀成呆在后面相对安全的位置,不得犯险。
又过了两刻钟,前方是一条最宽处只不到二十步的小溪,本地人说是“新田川”。
斥候发现对岸有疑似敌兵一二百人的人马活动,回报之后,池田恒兴迫不及待命令趟河进攻,他拔出太刀抽了马鞭走在第一个。
兵卒们虽然颇有些疲惫,士气也不算太高,但听说了有软柿子可捡,还是纷纷打起精神,哄叫喊杀着纷纷冲了过去。
第八十八章 痛击残敌()
池田恒兴性子素来急切,只带了十来个亲兵,牵着坐骑,涉水跨过小溪,前行一二百步,果然见到有少数脱队的武田士兵正把军旗靠在树边原地休息,人数只有数十,军容士气萎靡不振。当即大喝一声,翻身上马,一骑当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过去。
那些武田士兵惶然被马蹄声惊吓,顿时乱了方寸,各自手足无措,胡乱举起手边武器抵抗,却哪是精锐骑兵的对手?
池田恒兴趁着马快,飞驰疾跃,朝着疑似敌军组头的人冲锋过去,干净利落挥刀砍倒,接着马不停蹄,稍一转圜,又将利刃刺入旁边另一敌人的胸膛,顷刻间取下两颗人头。
其余亲兵紧随其后,大多亦有斩获,仅一个冲锋就令这小股敌人接近崩溃。
接着后面佐佐秀成带着千百名织田家士兵涌上来,旌旗飘动,喊声震天,许多武田家士兵眼见全无活路,竟干脆扔下武器,跪倒在地,举手求饶了。
其余的则是拼命往前抱头逃窜,奢望保住性命。
但人的一双腿脚,如何敌得过马匹?
骑兵逐次跟上,一刀一个,顷刻了结。
只有两个武田家的军官,各自窜上了一匹马,一南一北的跑。
可他们胯下坐骑均四足矮壮,未设坐鞍,显然乃是驮用马而非乘用马,更比不上战马,速度并不怎么起眼,辗转腾挪更是笨拙。
南边那个跑出二三十步,被佐佐秀成一箭射到马屁股,连人带马一齐跌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士兵立即上前捉住了。北边那个则是池田恒兴强行加速,追了三四百步,赶上前去一刀劈下马来。
静下来,清点战场,总计毙敌二十一,俘敌二十六,己方无一阵亡,只有二人一马受了微小伤势。
这点微不足道的勋绩,却堪称是与武田交战以来,织田家上下唯一一次畅快淋漓的胜利了,池田恒兴颇感到欣慰和安宁。
而佐佐秀成,更是元服初阵之后,第一次在战场上有所贡献,更是兴奋激动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周围的士兵纷纷拍马屁说他“射人先射马”“百步穿杨”,又讲什么“不愧是平手刑部大人之良婿”“颇得令尊内藏大人亲传”之类。
至于事实上他到底是瞎射一箭蒙中的,还是确实瞄准马屁股拉弓的……
此事只有佐佐秀成自己知道。
捉住二十六个俘虏,被池田恒兴亲自拉着马鞭真真假假的抽了几下子,立刻就有人显出软柿子本性,交代了身份。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其中头一个熬不住的,正是被小将军佐佐秀成射中马屁股跌落的那个,真是无巧不成书。
那个无胆的家伙自称叫做“渡航断太郎”的,乃是一个在骏河国益津郡领有两个小村庄的基层领主,原隶属今川,三年前顺着大势投向武田,获得“本领安堵,承担兵役六十,编入骏河先方众,暂归内藤昌丰麾下听令”的待遇。
于是这次就带着六十个兵丁出来服役了。
这一服役,才发现武田家军法森严,调动频繁,行军和作战强度特别大,对国人众的要求比昔年的太原雪斋大师还要高,远非今川氏真所能比拟的。
一来二去,渡航断太郎麾下的六十个兵丁,有的战死、有的受伤、更多的掉队走散,只剩下二十多个士气低落的散兵游勇。
其中渡航断太郎的小舅子侥幸没在前线战死,却染上恶疾,上吐下泻,浑身无力,拖累得这一队人马行动缓慢。
内藤昌丰体谅国人众的辛苦,了解了详细情况后宣布“各备队若有伤员需要照顾,可以自行决定日程,不必勉强跟上大军脚步”。
于是这一行人就掉了队。
然后被追兵逮个正着。
如此一番遭遇,不禁让池田恒兴感兴趣的是“刚才说的那个倒霉的义弟(小舅子),现在何处?”
渡航断太郎不敢隐瞒,颤抖着伸手一指,池田恒兴这才发现,原来是有个躺倒昏迷的大活人被误认为尸体。
所以实际应该是毙敌二十,俘敌二十七。
此时稍微冷静下来的佐佐秀成又问“刚才我所见的一共是四十七人,但你说你的人马只剩二十多了,那么其他是些什么人?”
渡航断太郎依然老老实实交待“那是谷川流兵卫所部……他并无病症,非说染了风寒要慢些走,恰好与鄙人相遇……其实是偷懒惯了恶习难改。流兵卫他现在……现在已经……已经……被贵军的池田大人斩了……”
依然是举起颤抖的手一指。
循声望去,似乎是衣饰最华丽,被池田恒兴最先杀死的第一个人,便是名叫谷川流兵卫的武士。这家伙比较倒霉,扑倒在地后又被几匹战马践踏,甲胄内现已被踩成一团肉泥,鼻子眼睛都分不出来,只能从整体形状上勉强判断出大致是个人。
不过,再怎么悲剧,也无法让人生出半点同情心。
那渡航断太郎还可以说是被小舅子连累,这谷川流兵卫纯粹是自己偷懒导致惨死,自食其果,怪不了别人。
池田恒兴吩咐杂兵们将无价值的足轻尸体简单焚烧一下,同时专门拨了人看守俘虏。
渡航断太郎以及其小舅子估计出得起赎身的钱,有希望恢复自由,而其他人,恐怕难免要被拉到海港,卖往天南地北去做苦工了。
布置完毕,只留下少数人处理这些事,主力依然继续往前追击了。
而后池田恒兴胸有成竹道“看来武田军已经到了盛极而衰的程度,他们为了尽快返回甲斐,不得不放弃少部分老弱残兵,而这些都会成为我军的勋绩。前面掉队的散兵游勇,应该还有不少,就算其中并无什么要员,至少从数量上,能让织田家扬眉吐气。”
佐佐秀成下意识表示了赞同,但旋即想到父亲往日教导,又连忙提醒说“唐土军法上,有‘穷寇勿迫,归师莫掩’的说法,我等兵少,恐怕要考虑防范武田军反扑的风险,不宜过于急切。”
“这我倒也想到了。”池田恒兴点点头“武田大膳其人善用奇谋,说不定会有诱敌深入的手段,所以我刚才吩咐了斥候与忍者们,但凡看到千人以上的敌军队伍有异动,就立即回报。如果我一旦收到这样的报告,就会以自保为上,停止追击。另外我也并不准备一直向前,而是打算到达高天神城后就稍作休息,至多追到骏河边境的大井川。”
听罢佐佐秀成脸上的一丝担忧尽去“原来您已经有所考虑,看来却是我多虑了。”
“不能这么说。你如此年轻,能想到谨慎的一面,十分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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