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平手麾下联军二万三千,加上织田军五千,冈崎军三千,位于滨松城西北方向,约十多公里处,背靠着高一千多尺的三岳山,前方有宽十余步的小河相隔,占着地利,倒不怕武田军攻打过来。
但在战场另一边,武田大军不仅牢牢围住滨松,并且还有余力展开阵型,左右两侧都有延伸出去的部队,感觉像是摆好了口袋,等着围点打援似的。
这就有些麻烦了。
武田信玄可以静待滨松城耗光士气弹尽粮绝,平手汎秀却不能坐视德川家康败亡或降伏。
然而主动进兵也是很麻烦的,翻过面前这条小河,再往前走,直到海边,几乎遇不到任何的山川阻拦,是一片平原坦途,只有非常容易跨越的小山丘和小溪流了。
这也就是远江一国用以种植粮食的肥沃土地了。
“三河人去打仗,远江人种大米,骏河人整日高歌”的说法便来自于此。
数量并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在如此毫无遮蔽的坦途上去进攻以野战能力著称的甲信军团,怎么看都不太明智。
平手汎秀思来想去,还是得以场外行动为主,同时不得不做好德川家康保不住的心理准备。
接着池田恒兴与佐佐秀成进来了。
平手汎秀便讲大致情况分享了一下。
池田恒兴仔细听完,丝毫没反驳,十分爽快拍胸脯说到“但有用武之处,请刑部大人尽快吩咐,鄙人唯一愿望,是能身先士卒,站在与武田逆贼厮杀的最激烈之处。”
平手汎秀听得诡异,连忙劝阻“您身为五千军势之主,恐怕不宜涉险。”
池田恒兴果断摇头“我知道尾张军近来的战力不足服众,但这次我们精心挑选,还请刑部大人信我一次。”
听他话中,颇有慷慨悲歌之意,隐约竟有些死志在里面。
闻之平手汎秀不由惊叹。
再仔细一看,池田恒兴伤口新愈,衣襟和袖口还露着纱布,面色亦是有些苍白,但整个人却呈现出一副决心已定,不容置疑的气质。
令人颇为陌生,亦不知如何去反驳。
。
第七十九章 强弩之末(上)()
元龟五年,七月初三。
滨松城西,浜名湖畔,武田信玄忽在寅时三刻睁开眼睛,随即再无法入睡了。
远江本就临着海洋,此刻又驻营在湖边,气温算不上太高,但武田信玄这段时间以来,总觉得体内有一丝不明不白的阳烈火气在不断萦绕,使人精力格外旺盛,不怎么需要休息。
每日只睡了二三个时辰,依然耳聪目明,思维敏捷,甚至动起身子骨来,也仿佛比前些年更利索些。
隐约竟似乎是重焕青春的趋势。
包括那位阔别多年的“老朋友”,现在偶尔也会在清晨初醒的时候略加拜访。虽不比年少时一柱擎天,意气风发,却也正应了老树逢春,百折不挠的意境。
不知是年初那场大祭的功劳呢?还是大加采购的补药起了疗效?
管他如何,反正有用就好。
虽然也随之出现了无故失神,头疼脑热,眼酸手麻等等一些症状,但是瑕不掩瑜。那可能是神佛的庇佑过于隆重,血肉凡胎不能完全承受,抑或是补药的药性过度,引起些微的副作用罢了。
乐观估计一下,摆平了远江战事之后,回到甲斐,可以叫人悄悄查访家臣豪族之中有哪些貌美贤淑的未婚女子,考虑充实一下荒废已久的内院了……
当年外号“十六文先生”的那个神医……叫什么来着?什么田,德什么来着?还念叨说“暗疾甚广,若继续劳形于案牍刀兵,而不善加休养生息,恐怕寿数止于半百”。
实在荒谬得很。
去年我晴信便满了半百,反倒是这神医三年前病重不治。
可见所谓“内行人”的说法,也未见得都是靠谱的。
武田信玄睁着眼睛在卧榻上稍微躺了一会儿,决定不要浪费时间,干脆去处理一下正事好了。
于是干净利索地翻身起床,也懒得唤人,亲自披了件薄衣,便掀开帘子探出。
外面点了四盏灯,亮得通透,一览无余。除了两个慌忙跪爬过来伺候的杂役之外,还有时刻听命的“奥近习众”,这些小伙子们分为几个班次,轮流任值,保证绝无间断。
今夜的负责人,正是最受信赖的武藤喜兵卫。
此人出自北信浓豪族真田氏,生得五短身材,武艺也是稀疏,但自幼机敏过人,最善察言观色,波澜不惊,喜怒不形,颇有智将之范。
武藤喜兵卫见了主上,毫不诧异,伏跪施了一礼,起身从旁边灯下桌板上取来一叠稿纸,快步呈上,道:“禀御馆大人,这是两个时辰前送来的情报,西北面敌军的数目和布置,大体已经知晓了。”
“嗯。”武田信玄摸了摸胡子,跨步上前伸手要接,却不知怎的一脚没踩实在地上,忽一踉跄,险些跌倒。
大概是刚起床,精神还有些恍惚吧。
武田信玄认为问题不大,并不当回事,只是索性叫仆役取来马扎,就地坐下,继续看纸上的文字。
一旁武藤喜兵卫双目中的忧色一闪而逝,毫不敢声张。
一个月之前,御馆大人还会自称“年已老迈”的,最近几天,不知何时起却忽然极端避讳这一类话题了。
昨日,三枝守友来到大帐通报消息时,只因劝谏了一句“御馆大人似有微恙,还望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便惹得主君勃然大怒,竟要治他的罪。
幸得内藤昌丰当场求情,最终才将这名刚立了功的武将,派到后方去运粮草了事。
此举大异于武田家往日的作风,令知情者尽皆胆寒——当然,在场的人都不是心里没数的长舌头,所以知情者也没几个。
那三枝守友乃是甲斐谱代出身,元服后被选为武田信玄的侧近亲卫,出人头地之后又娶了山县昌景的闺女做老婆,可谓是嫡系中的嫡系,亲信中的亲信。
连此等人,都免不得被一阵训斥,那么,武藤喜兵卫这个外样出身,毫无根基的近臣,自然只能更加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不敢逾距了。
三枝守友说不得就罢了,连内藤昌丰也避而不言,估计……只有极少数几人,才能劝得御馆大人正视事实。
可惜武田信廉留守甲斐,高坂昌信忙于掌兵,另一个胜赖少主,不知道是太拘束还是没心眼,一进大帐就老老实实低头跪坐着,好像一直没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
唉……
武藤喜兵卫这一走神,那边武田信玄已经捋须而笑:“平手、织田、加之冈崎德川,亦不过三万余人罢了。如此看来前日虽三河、尾张诸地得而复失,但终究重创了织田势,已经足以让人满意。”
见状武藤喜兵卫连忙接过话头:“我记得,您以前说过,唯一所虑的,就是平手刑部篡夺了尾美二国的职权,那将是我武田家的大患……现在看来并不会发生。”
“是啊!”武田信玄不自觉扬了一下眉毛,“但喜兵卫你大概忘了,当时我就说过,织田左近的智术和胸怀远逊其父,大概不愿对外人言听计从。而平手刑部未免太惜虚名,始终放不下颜面去篡取织田氏的基业。所以这个‘唯一所虑’,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啊……原来如此,鄙人的记忆力,果然无法与主公您相比。”武藤喜兵卫佯作惭愧窘迫状。
“哈哈……”武田信玄爽朗大笑,然后毫不留情戳破这个马屁:“你这小子,故意装傻总是装得不像!但虽然不像,却还挺有趣的,哈哈……”
废话,装太像了您真以为我傻怎么办,一个北信浓外样我容易吗……武藤喜兵卫心中腹诽了一下,陪着笑笑,然后立即转为正经,试探性发言道:“平手刑部花了四日,才从尾张来到远江,可谓慢到极致。到了以后,又是三日按兵不动,只在河流另一侧,隔着百町距离相望。足见他对您老人家的畏惧之盛……我看智将之说,恐怕也是浪得虚名。”
“不然,平手刑部确实是厉害人物,只是于军阵一道,稍有些见绌罢了。”武田信玄拈须而笑,“但我常说,武士之才并不限于军阵。越后上杉那般强盛,也只能坐视北信浓和西上野为我所得了。”
武藤喜兵卫连忙补充道:“方才您未醒来,我特意跟透波里的诸位上忍聊过,对付平手氏不可只探查军阵,更要警惕其他歪门邪道。”
“正是如此。”武田信玄点点头,“可有何发现吗?”
“倒是有些值得注意的。”武藤喜兵卫急忙回应:“首先是……我调查了土居昌恒大人的死因,似乎是被一百几十步外的铁炮射中,而且并非凑巧遇到流弹,很可能是刻意的狙杀。属下觉得,如果大肆公布平手家有特制铁炮的消息,可能影响军心,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平手家确实是有些不凡的铁炮。”武田信玄皱了皱眉,“那种刻了什么螺线的,比常见铁炮精准许多,但装弹极慢。我倒也买过这玩意儿,可是真正的良作似乎是不卖的……这样吧,此事不可轻忽也不可能过度重视,你给我写一道命令下去,这次作战中,诸将领需以指挥士兵为首务,不可一味恃勇斗狠,严禁主动发起一骑讨,若有违反者,所有斩获皆不计入功绩。”
“妙啊!身先士卒更容易遭遇射击,但专注于指挥部队,与麾下兵将在一道,就很难成为目标了。”武藤喜兵卫脸上充满了钦佩之意。
“还有别的吗?”武田信玄又问。
“刈谷城之事有些奇怪。”武藤喜兵卫继续禀报,“本来,以主公的神机妙算,策动水野信元与寺田安大夫互相猜忌,一举将前者策反,而且让水野信元与平手氏结下难解冤仇。可是……最近的消息是,平手刑部将此事委托给织田家,然后在织田左近担保水野信元全家老少的安全之后,双方再次达成和睦了……”
“确实奇怪……平手刑部怎么会做这种自损威信的事呢……”武田信玄低头想了一想,忽然眉间一动:“等等,你是说,织田左近担保了水野信元全家老少,而平手刑部未必同意了此事?”
“应该是……应该是默认的吧?”武藤喜兵卫犹豫不决,“否则织田信忠也不可能越俎代庖啊……”
“呵呵,默认……”武田信玄冷笑,“喜兵卫你还是太年轻了,世间险恶知之不详啊……平手刑部处理此事的思路我大概猜到了,哼哼……”
“……另外,还有就是一个诡异的传闻。”武藤喜兵卫明智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听说,有些附近的百姓在谣传‘德川三河殿(家康)已经战死,冈崎殿(德川信康)已经继位为家主了。’属下暂时不能判断,这究竟是市井坊间偶然生起的,还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竟有此事?”今日第一次,武田信玄脸上出现了惊讶,随即他缓缓点了点头,“平手刑部确实有点手段,这一招虽然不能阻拦我获得远江,却可以大大延缓我从远江趁胜夺取三河的步伐。看来要改变一下措辞了,对于德川三河的赏格,需要加以调整。取其首级者,依旧是加封知行百贯。另外补充,生擒或劝降成功的,加封知行三百贯!”
“是!”武藤喜兵卫伏身领命,立即着手去做。
第八十章 强弩之末(中)()
武田信玄连连提问,武藤喜兵卫对答如流,时间过得飞快。
一问一答间,迅速将各方送来的最新情报阅览妥当,定下处理方案。
作为受宠的“奥近习众”之组头,武藤喜兵卫要负责将主君所言转化为公文书信,他一向措辞严谨,不留歧义,宁愿多费些笔墨,如此奋笔疾书了大半个时辰,手腕颇为疲顿,双目亦觉酸疼,感觉有点坚持不住了。
而年龄是二倍以上的武田信玄,却是越说越精神了,言辞之中条理清晰,井井有序,不仅果断做出大政方针上的指示,还特意嘱咐了许多细节实施办法,命令家臣一定要用心办事,不可有半分延误。
最后武藤喜兵卫足足写满了七张状纸。
此时天空已泛起朦朦鱼肚白。
帐外传来人声问答:
“少主前来,可是有何要务禀报的?”
“呵呵,倒没什么格外的事情,只是听说御馆大人已经醒了,我正好也没在睡,就想着过来探望一下。”
闻言武田信玄捋须一笑,以目示意。
两名跪立一旁侍奉待命已久的杂役,连忙上前卷开帘子,恭请少主入内。
“参见父上!”
来者正是武田胜赖。他刚刚在帐外,与亲兵队长聊天,可谓是举重若轻,谈笑风生,但甫一入内进来,瞬间变得拘谨,一丝不苟的施礼,话也不敢多说。
活脱脱是不肖子见了严父的典型场面。
都是因为你生母去的太早,我这个做爹的又太忙于国事,才让这孩子缺乏一点安全感——武田信玄内心如此感慨了一下,面上却纹丝不动,只是板着脸挥了挥手“嗯”了一声,算是回礼,立即便问到:“四郎(武田胜赖),你向来不是能早起的人,今天是怎么回事?心下不安?或是身子不适?”
“……呃……要说也是有些不安,不过是因公而非私。”武田胜赖伏在地上头也不抬回答道,“这几日您吩咐说要关注平手军的动向,儿臣总是如临大敌,生怕又中了平手刑部那老狐狸的奸计,所以就算是夜里,也特意交待左右,每隔一个时辰,就把我叫醒,出账巡查一番。”
“你这孩子,从小最是嗜睡,如今有这种觉悟,倒是难得!”武田信玄微微一笑,随后又皱眉摇头:“不过办法未免太笨!身为大将,担负重军,一定要知道轻重缓急才行,事必躬亲的话,即使是诸葛武侯也会累死的!巡夜之事,派一二名足轻大将就够了。”
“您说的是。”武田胜赖不管青红皂白,先伏下身子低头认错,接着才小声辩解说:“只是对面毕竟是平手刑部……”
“重视是对的,但过分重视就等于畏敌。”武田信玄十分有耐心地分析,“前些年不是也让你见识了上杉弹正的军力吗?你该知道,越后铁骑固然可怕,终究也是凡人。平手军同样如此,始终不可能肋生双翼飞过来的。”
“是……”武田胜赖头埋得更低,音量也下沉了。
武田信玄见状移开话题:“既然你整夜都是隔一个时辰巡视一次,想必很清楚对面的动向了。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
“有!”说到这里武田胜赖的脑袋稍微抬了一点,声音中也带了一丝喜悦:“从日落到凌晨,对方左右翼各发动一次夜袭,均被我识破,第一次敌军谨慎,一触即逃,只留下二三十首级,第二次我更有耐心,顺水推舟,斩获了平手家百余人。经辨认后,其中身份最高的,乃是纪伊国众,杂贺党头目之一的冈吉正!”
“嗯……不错。”武田信玄不咸不淡地夸赞了一句,没有半点喜色,反而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低头看了儿子一眼,忽又改口:“嗯,那杂贺党的威名,天下谁不知道?平手刑部置铃木于四国,又扫灭土桥,现在这冈吉正大约就是杂贺的新旗头了。今日吾儿讨取此人,可谓大壮声威,于日后治国甚为有利。”
“于日后治国甚为有利”,潜台词就是说“于当前战事意义不大”。
武田胜赖也不是听不出来弦外之音,但始终是被夸奖了,紧张的情绪总算舒缓很多。
原本深深弯下去的腰背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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