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只见平手汎秀杀气腾腾地进了中军大帐,一言不发,挥手压住所有的寒暄客套——包括织田信忠也被阻止了。
一上来即是反客为主,毫不拘礼,挺直了身子,负手而立,厉声喝问道:“情势急切,不容敷衍,多余的话先不要讲,谁能用尽量少的话告诉我,从昨日清晨到现在,此地战局究竟是如何发展的?”
话音一落,举座包括织田信忠在内,或是目瞪口呆或是心惊胆战,竟无一人有所回应。
平手汎秀却也没耐心等,伸手便是一指,点了老友兼亲家的大名:“佐佐殿,就请你来讲!”
“……好吧……”佐佐成政心情复杂,脸色阴郁,犹豫了片刻,但迅速生出大局为重的想法,集中精神开口道:“昨日清晨,德川家少主带着冈崎众成功突袭了山县昌景所部,我与稻叶殿瞧见烟尘动静,都觉得机会不容错过,于是禀报少主……不,是禀报主公,出兵挟击,与友军一道大破山县所部,已接近其将旗所在。孰料此时东侧杀来高坂昌信的大军,我等一时不查转为被动,主公不得不领本阵上前协助,方才稳住均势。今日德川军认为上风仍在手中,要求我家一道进击,但同时我们知道了岐阜城那边的消息,诸将意见各异,难以决断。”
“原来如此,倒与我的猜测相差不远。”平手汎秀淡淡点头,说了句自吹自擂的话——当然,虽是自吹自擂,在座的却都大抵相信了——然后稍一思索,复问道:“敌我如今各有多少兵力?”
“我织田军,尚有可战者一万二三千人。”佐佐成政下意识稍微夸大了一下,“德川军冈崎众,自称精兵四千。武田军的山县部已遭重创,估计剩余力量不足二千。另高坂部……原本听说是五千人,昨日却至少拉出了一万以上的队伍。”
“怎么会与先前情报差了这么多?”平手汎秀顿时皱眉。他不是在为敌方人数增多而担忧,只怕是武田家瞒天过海悄然动用了主力。
“好像是三河国人众加入了高坂所部,领头的有管沼、奥平等……”佐佐成政黑着脸说出自己知道的情报。
“……这么说,三河国内,倒戈加入武田军的人数,已经超过了跟随德川据守冈崎城的人数……”平手汎秀脸上闪过讥讽之意,“不愧是以忠诚著称的三河人啊……”
这句吐槽倒让尾张、美浓两国的武士们感到十分亲切。
不过也只亲切了一瞬,平手汎秀立即正色道:“此地之事,我已知晓。那么顺便再说一下,武田胜赖在岐阜城下烧杀劫掠,无非是故意制造响动,引诱尔等回师罢了!他离开清州城十分仓促,顶多带着三五日口粮,坚持不了几天,不可能当真攻打岐阜城的!”
“所言甚是!”佐佐成政立马帮腔:“敌人想让我们做的事,我们就一定不能做!贸然回撤的话,一方面可能面临前方高坂所部的追击,另一方面,也可能被武田胜赖以逸待劳阻截,十分危险。”
很显然,佐佐成政一直是反对撤离的少数派。
“可万一岐阜有什么闪失呢?我们的家小可都在那里,也包括主公的眷属在内啊!”心急如焚的是尾张有力国人丹羽氏胜,这人一直以来是个不太聪明也不愚笨的中流之才,但现下似乎已经冲昏了头脑。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这种万一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佐佐成政身旁的前田利家企图辩论。
但丹羽氏胜却是已有泪下:“鄙人没有兄弟,又是年过而立,才有独子,比不得您二位的家族子嗣繁多,即便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也不想冒啊!”
这话似乎引起了许多尾张人的共鸣,四下传来同情的眼神。
佐佐、前田无话可说。
刚才就是这样陷入僵局的。
此刻平手汎秀忽然出声问道:“留守岐阜城的是谁?”
织田信忠连忙回应:“是吾叔信兴,有兵一千五百。”
闻言平手汎秀点点头:“足矣!信兴大人,不善变通,进取不足,但深有韧性,守成有余,我担保武田胜赖没有一兵一卒可以进入岐阜城。”
“可是万一……”丹羽氏胜显然不能简单说服。
“我即已担保,还有什么话好说?”平手汎秀理直气壮。
“这……可是……万一……”丹羽氏胜视线不敢对抗,言辞却仍不服。
“就凭我算无遗策的本事,不会有万一。”平手汎秀更进一步,咄咄逼人。
“……您……这……万一……万一吾儿真不幸,您担保又有何用?”丹羽氏胜悲愤交加,不由得嘶喊出声来。
“呵呵……”平手汎秀冷冷一笑,脸上也开始有了怒意:“大敌当前,却仅想着幼子,真是荒谬!须知我等武家门第,生来就是要披荆斩棘才能存活!你只怕武田胜赖杀入岐阜城去害了幼子,却不怕触怒了别的什么人?世上有本事让您家门断绝的,恐怕不只武田氏吧?”
一时举座震惊,众人纷纷诧异抬头,却皆不言语。
顿时肃静,如有冰冻三尺覆地。
环视四下,织田信忠捏着拳头十分愤怒又无可奈何,池田恒兴不知怎么全无往日活力没精打采地低着头,佐佐成政满面通红欲言又止,前田利家只是不屑地盯着丹羽氏胜。
再一想,林秀贞老大人,因年迈体衰,受不得鞍马劳顿,已经倒下了……
数十尾美儿郎,竟无一个作声。
“刑部大人请稍安勿躁……”过了一会儿,安腾守就把握好节奏,笑眯眯地起了身,“您说得没错,我等武家门第就该时刻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才是,不可有妇人之仁。况且武田胜赖也不太可能攻入岐阜城。只是……您可知道,从去年到现在,我们美浓人一直出兵与武田作战,负担极大,已经是破产的边缘。现在武田胜赖在我们的家园里杀人放火,恐怕会导致民生进一步凋敝,那么就算是这一次最终击败了武田家,美浓可能也会陷入混乱,所以还是不得不回撤……”
他话讲得抑扬顿挫,很有磁性,一听上去,似乎充满了说服力。
但平手汎秀只是冷冷回应:“一万贯够不够?”
“什么?”安藤守就没有听懂。
“我是说——”平手汎秀脸上显出一点讥讽之意,“如果安藤殿,您能够改变态度,全心全意投入对武田的作战,您领内的损失,我来负责补偿如何?”
“这就……呵呵……”安藤守就一愣,用尴尬的笑容来掩护惊愕:“刑部大人此言实在令人不解,难道鄙人现在不是全心全意与武田作战吗?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凭一腔热血,也没法……”
“不必说了!”平手汎秀又伸出手一指:“稻叶殿,您身为安腾殿的老朋友,说句公道话,这几十天来,安藤殿的兵力,究竟有没有全力与武田家作战?”
稻叶一铁先是愕然,继而低头不语。
以他的性格,既不愿睁眼说瞎话,也不愿意得罪朋友,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安藤守就顿时窘迫不已。
接着平手汎秀松了口气,向着织田信忠躬身施礼,缓缓道:“我想说的,都说完了,请您做决断吧。”
织田信忠花了好半天时间才反应过来,明白了平手汎秀的意思,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继而起身,拍掌慨然道:“我们要做的事,是与德川家冈崎众一道,击破当面之敌!至于流窜到岐阜城附近的武田胜赖,他那种低劣的围魏救赵之计,实在不足挂齿!”
平手汎秀暗自点头,心想这孩子,如果有合适的人辅佐,能接手一个已经正常运作的体系,守成还是没问题的。
可惜啊……
六十九章 谁足言勇(上)()
从军帐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平手秀接过亲卫队长毛利秀通递过来的黑漆南蛮帽形兜,深深出了两口气,才缓缓戴在头上,仔细系上扣带。
毕竟高高在上养尊处优惯了,又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气力不如往日,全副武装地行军赶路大半日,负担很是不小。
然而现在又还没有彻底到达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的程度,经常出现在前线对于维持士气来说是非常有必要的,身边也没有能真正有资格当“阵代”的家臣。
所以经过短暂休息之后,平手秀振作起精神,踩着亲兵的肩头翻身上马,命令左右旗手们高举起大蠹,带着少量亲卫,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徐徐前进。同时周围二三十人举起法螺鼓足劲猛吹,其余人则是根据指挥,整齐划一地重重跺脚,以均匀的节奏,大力吼出“鲸波”来鼓舞士气。
四周顿时响起“杀敌”“必胜”“勇猛”之类词汇,抑或是无意义的“嘿嘿”“噢噢”乱叫的语气词。
这些亲卫众都是精心挑选的,除了政治过硬,无一不是身高体壮,嗓音洪亮,中气十足的,此刻在战阵上发出怒吼,配合持续不断的法螺声与迎风招展的各色旗帜,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但只是叫归叫,并没有上前接战的意思。
不算做戏的话,平手刑部大人上一次当真率领亲兵冲锋,已经不知是何年月的事了至少自从被叫做“刑部大人”之后就再未有过。
当年那些从尾张到尾浓,一路杀向京都的老卒们是确实能打,但这么多年过去,那一批兵员要么战死要么升职,抑或是重伤后退伍归农了。亲卫队经过长期的人事变迁之后,有着向“花架子”发展的趋势,若是动了真格,怕未必比得上那些整日见血的旗本各备队了。
对此平手秀倒也心知肚明,不过也没什么办法去挽救这个过程。况且,对身边这群小伙子们最大的期待就是能用血肉之躯挡住刺客即可,军阵上的表现反而不是重点。
顷刻间众人簇拥着来到阵前,平手秀取出千里筒,首先向南方远远望去,瞧见德川信康所部冈崎众,尚未败退或逃逸,仍在与武田军激烈奋战,顿时宽心不少。这支军力对敌方可是个很重要的牵扯。
否则,仅仅依靠织田家的人马,可不敢寄予厚望。
接下来,才有闲心转过头来看正面。
用上千里筒,最多可以环视千多步远的距离,能看出附近大体地形平整,但有些小的起伏和一条溪流穿过,草木稀疏错落,不算繁盛。
被平手秀所鼓动的织田军,选了两个进攻方向,近一点的那队,好像是打算在一处较平坦无死角的地段趟河进击。
从纹饰上看,最前面是佐佐成政,再次是前田利家,两人麾下各还有不少眼熟但不一定叫得出名字的尾张豪族伴随。
而远一些则是绕过了小山坡,可能准备从侧翼突击,隐约似乎……举的是美浓三人众的旗帜。
相比起来,稻叶、安藤所部声势尚可,佐佐、前田麾下就比较安静低沉,显得士气不高。十分令人担心。
再看对面
听见响动之后,武田军也是堂堂正正派出了部队来对阵的。为首杀出气势腾腾的一支备队,看旗帜应该是……
平手秀一时竟记不起来,连忙遣人询问。
一会儿才从织田家那里得知,这是三河地区有力国人,作手城城主,刚刚向武田家降伏没多久的奥平贞能。
顺带一提,南边正在与德川信康激战的,乃是三河地区另一个有力国人,唤作菅沼定忠,乃是田峰城城主。
不用说,亦是阵前倒戈的。
这武田家的习惯真是奇怪,居然让新降之人当先锋出阵!
而且,看样子还打得凶气十足,虎虎生威?
该说是武田信玄个人魅力过人呢,还是体制上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这倒值得研究研究。
平手秀稍一走神,定睛再看,只见须臾的功夫,织田家正面打先锋的,已经被奥平贞能压制得连连后退,左支右绌,以至于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已经带上亲族杀到一线,才能维持士气了。
仔细一看,还好自家女婿佐佐秀成并不在内。
只是眼看着老朋友身处险境也是很有些揪心……
平手秀心里矛盾了足有好几秒钟,最终还是痛苦地决定,宁愿继续揪心下去,也不能轻易以身犯险。
这时另一个方向上稻叶一铁、安藤守就似乎也接阵打了一会儿,隔的远了也看不着详情,只知道比正面要体面些,至少战线没被人逆袭着往后回退。
没多时织田阵中传出一阵号角、口令伴随着旗帜的动静。
接着佐佐、前田两部开始向侧后方渐渐回退。
看来他们虽然不支,但还不至于彻底失去建制,所以能控制撤退的方向,避免直接冲击己方大营。
同时又一队人马杀出,意在接替,打的却是林佐渡的旗号!
惊讶之余细看,见率队者乃是一个英武的年轻人,平手秀想了一想,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林佐渡的养子,林通政。
这少年人可没像佐佐、前田等先辈那样,摆出阵型正面推进,而是身先士卒,提着十字纹枪,径直着朝敌方人堆里杀过去。
平手秀心道初生牛犊真不畏死,此时若不幸中弹,或者是身后士卒稍有迟疑没有立即跟上,那可情况不妙。
可是刑部大人的担心并未成真,林通政身后部众,虽然武器长短各异,披甲程度不高,阵型也相当散乱,士气倒是非常高涨,跟着主将便往奥平家足轻人堆里冲锋。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喊杀、惨叫,刀剑火光之声,须臾间不知为何,刚才势头正盛的奥平家瞬间被打倒阵线动摇。
可能是刚才激战中,已经疲敝了吧……
武田阵中排在次锋位置的备队迅速入场,但奥平贞能却并未像佐佐、前田一样向侧后方撤退。
大概……毕竟他是新降者,不是谱代旧臣。
于是只见林通政带着手下杀得兴起,一路把奥平家军势打得几近溃散。
敌方的武士们早已加入前线战场,依然抵挡不住。
平手秀将视线转到美浓人那一边,见依然无甚进展,再回来看,却见林通政已经弃了十字枪,一手提刀,一手高举着生鲜的人头,周围士卒都在高喊:“奥平常胜,已被我林通政讨取!”
奥平常胜是谁,平手秀并不清楚,听名字该是奥平家的亲族,看友军的兴奋程度,多半还挺厉害。
虽然不明白,却也值得为此感到高兴。
旁边佐佐、前田似乎也受到激励,哇哇叫着往回反扑。
形势似乎稍有逆转的迹象。
但武田那边亦同时响起高昂的吼声。
“林通政,何人!敢与我土屋昌恒一战否?”
迎面而来,亦是一支由年轻武士带队的生力军。
此时平手秀忽然想起一事,无心再看,赶紧拿着千里筒搜寻别处。
话说,刚才派出去帮助友军袭扰敌营的山内一丰、可儿才藏等人,怎么不见踪影?别是出了意外吧!可是有三百多骑兵啊!
仔细找了半天,才发现,一队持着己方旗帜的马队绕到后方接近,赫然便是。
连忙吩咐迎过来。
山内一丰见了面便半跪回禀到:“主公!那武田军法度森严,攻击德川势的那一队人马侧方后方都有人看守,没有找到可袭扰之处。可儿殿强突未果,反折了三五十人,属下见此便立即撤回了。”
稍后一步走近的可儿才藏,正好听了这话,面色顿时青了,铁着脸咬着牙沉默半天,才冷冷憋出几个字:“是我误判了骑兵们的马术,发布了他们能力之外的命令,才导致士卒伤亡,请刑部大人治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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