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就太不对了吧!”平手泛秀略感愤怒,“您可得打听清楚,前几日那松永久秀提出用‘唐物九十九发茄子’来换取和平,都被我一口拒绝了!话说别人不了解也就算了,大和尚你还不知道吗,我对茶具这玩意儿,可没什么讲究。要说我是为了大和半国的土地而来,倒还算说得过去”
“事实正好相反吗?”虎哉宗乙有些惊讶,“京都诸寺的僧人们,听到的却是说——平手刑部强行索要‘唐物九十九发茄子’未果,松永弹正宁死不肯交出家宝。”
“好吧从舆论流传的角度讲,确实是这种茶器价值连城的逸话,比较容易成为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故事”平手泛秀无奈摇头,“我看这大概是今井宗久、千宗易、茶屋四郎那帮子奸商炒作物价的手段罢了”
“不管是否商业手段,总之对阁下的声誉是有损害的。”虎哉宗乙煞有介事,言之凿凿,“这种强取茶器的冲突,若是最终化干戈为玉帛,就可以变为无伤大雅的美谈。但是”
“今日取下松永家,乃是我势在必得之事,绝不可动摇。”平手泛秀严词拒绝。
“这可就会被谣传成为杀人夺宝,那就很麻烦了。”虎哉宗乙忧心忡忡。
沉默片刻,平手泛秀复又疑道“有人造谣中伤我,乃是意料之中。可是为何是用这等小事来造谣呢?干脆说我贪图松永家的家业,策动了比叡山延历寺的火灾,不是打击力度更大吗?”
“这个”虎哉宗乙苦笑,“此事尽管得罪佛门,却是幕府和织田家所乐见的,如果在这上面做文章,就等于同时与许多势力为难。”
“听这个意思,这一套关于茶器的谣言倒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啊”平手泛秀皱了皱眉,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话说,让您这高僧出来活动,不就是为了避免舆论上的被动吗?既然眼下有了情况,就请”
“呵呵”话说到这,虎哉宗乙勉强一笑,脸上才真正黯淡下来“刚刚得到消息,家师在信浓发出指示,斥责我卷入武家的争斗太深,失却了修行之心所以,贫僧不得不向您说声抱歉短时间内,我是不能与平手家有太多接触了。”
“”
平手泛秀终于愕然不已,不知如何答话,良久方才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愚蠢的话“莫非你们临济宗,是要在这次争端中支持武田家了吗?”
“呃”虎哉宗乙满头大汗地解释道“家师并未公开倾向,况且他老人家也并不能一力代表临济宗的立场”
“那我换个问法。”平手泛秀这个话题抓住不放“除了说你不改卷入武家的争斗之外,有没有斥责别的人?我记得您一门师兄弟当中,也有少数是在武田家效力的吧!”
“这个”虎哉宗乙支支吾吾,似是难以启齿。
“如此不用再说了。”平手泛秀十分不悦地摆了摆手,直言道“如此双重标准,岂不就等于是襄助于逆贼武田家了吗?”
虎哉宗乙双手合十,深深低头,无言以对。
平手泛秀则是感到相当郁闷。
眼下这个情况,可是很不好处理的。
虽然说虎哉宗乙是个声名远播的高僧,早已树起自己的人脉势力,虽然他师傅快川绍喜是个不喜世俗,没啥实权的老和尚,但在佛门里面,师徒名分大过天,公然跟恩师对着干是极为忌讳的事。
天下佛教宗派虽然众多,但能掌握上流舆论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与公卿关系密切的天台宗,交好畿内武家的临济宗,以乡下土豪为根基的曹洞宗,再加上广受商人喜爱的日莲宗。其他宗派,要么上不了台面,要么是地方性质。
去年的时候,平手泛秀趁着信奉日莲宗的三好长治发糊涂,联合真言宗和一向宗,以卫道护法的名义,大肆向四国扩张,其实是狠狠把日莲宗得罪了一下的。
今年年初,火烧比叡山延历寺,又跟天台宗结下仇怨。
如今一直引为臂助的临济宗也出问题了
一念至此,平手泛秀深感无奈,赌气说了一句“不是说我有私心吗?那好,为了证明清白,我这就把全部军队撤回去,什么武田,什么松永,还有朝仓、北畠之类的,谁有本事谁对付去吧!”
“可千万别啊!”虎哉宗乙连忙打断,“万一御所中的公方大人顺水推舟发出一道御书,先夸赞您这种自证清白的行为,然后命令您谨守南海道,不用轻易上京,那可如何是好?”
“公方大人?”平手泛秀大为讶异“他老人家现在这么有信心抵挡得住武田家?觉得用不着我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虎哉宗乙沉思了一下,补充到“现在御所的气氛很奇怪,具体什么情况,贫僧也说不准。借着清扫武田同党的名义,幕府最近取得了不少钱粮人口——这倒也归功于您平手家干净利落击败了松永氏。但同时御所内部争斗好像也越来越烈了似乎颇有一些人在劝说公方大人不要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出马征讨武田信玄。”
“这个应该不需要担心,公方大人对于刀剑血光之事,一向都比较贪生怕嗯,一向都比较谨慎小心。”平手泛秀忍不住调笑了一声。
而虎哉宗乙却煞有介事地劝道“也不可轻忽。须知现在幕府军中,添了柴田、木下为首的一批织田氏宿将,他们在前段时日驻守御所时,表现得相当不错万一公方大人就被说动了呢?”
“这也行?”平手泛秀只能说时势变迁无常。
“谁说不是呢”虎哉宗乙也感叹了一下,忽然似乎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补充了一句“贫僧还听到一个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不一定有什么很大价值您姑且听一听无妨。”
“请先说来,说不定很有价值呢?”平手泛秀是聊胜于无的态度。
“嗯是这样的。贫僧听说,柴田、木下他们那几位大人,之所以情愿暂时到幕府效力,而非另择他处,是因为幕府管领织田弹正出面说服的缘故。似乎我们的新任管领大人身体已经康复大半,并且和公方大人达成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微妙默契。虽然依旧是足利家的心腹严加看管着”
“这个”
平手泛秀一时无从判断真伪。
京都这地方,物产不算丰富,什么都缺,什么都需要从外面运输进来,就是不缺乏高谈阔论的键盘政治家,随便找个酒屋的店小二,宿场的小伙计,都能跟你滔滔不绝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看语气还以为是朝廷栋梁或者幕府高层下基层微服私访来了。
忽然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地面为之一震,心里有事的虎哉宗乙被惊得一屁股坐倒于地,平手泛秀也没站稳,幸好扶住手边树干。
仔细一分辨,响声似乎来自信贵山城。
平手泛秀心下生疑这次攻城战难度不高,不必要使用大筒,所以根本没有布置炮兵阵地,何况大筒的动静也没这么大啊
旁边侍立的服部秀安,友好地顺手把虎哉宗乙拉起来,那和尚也是一脸茫然不解。
正在疑惑间,城的方向跑过来一个背后插着靠旗的使番,隔着几十步远便大喊道“主公!长宗我部家的军势率先杀入本丸,但松永弹正既不战,也不降,反倒自己把天守阁给炸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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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取易守难(上)()
松永弹正此生,诚然可叹。
遥想他一介底层町民(抑或是土豪地侍,越是下层越缺乏明确的身份划分),既非高名大姓,又不是三好家的阿波谱代,却能努力把握住城头变化大王旗的时机,攀上三好政权的腾飞势头,由一介书佐文吏起步,历经佑笔、奉行、足轻大将等职位,年四十五时才得到拔擢,以越水城代的身份独当一面,五十二岁更进一步成为一国之主,最终是从无到有,创建了官至从四位下弹正少弼,职至幕府御相伴众兼大和守护,领地超过二十万石的家族。其中艰难坎坷,自是不言而喻。
然而他的魄力、才具和气运,比之同时代顶尖的英杰,始终还是稍逊了一筹。
松永久秀此人,一贯是辅政之才胜过为君,长于庶务,拙于军阵,与商贾公卿相善,却见恶于武士同僚,因此种种因素所限,在三好长庆死后,群龙无首,风云际会的关键时刻,难以将政治地位上的优势,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土地与兵力,反而一度被三好长逸所压制,险些身死族灭。
从此之后,这位“恶弹正”的人生便开始渐渐的走下坡路。
一方面可能是随着年事已高,松永久秀本人的智术和判断能力有所下降,另一方面,他的儿子松永久通实在是个不省心的人,才具远不及其父,野心却犹有过之。
依靠往日积累的人脉与高明的外交手段,以信贵山城为据点的大和松永氏在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二元执政的时代,依然被视作是颇有影响力的畿内巨头,但往日的风采是再也不复了。
尤其从信长遇刺,到武田上洛这段时间,畿内局势几度剧变,而松永久通两次选错了边站队,将其父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政治资本,终于挥霍得差不多了。
偏偏这时候,杀出一个讲究“斩草除根,诛恶务尽”的平手汎秀,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顶着巨大的财政压力,集结了超过三万人的部队,将信贵山城围得严严实实,眼看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了。
用一句古人的话形容,这种心态叫做“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于是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堂堂松永弹正,毕竟是曾经有资格窥视神器,接近过至尊之位的人,虽然垂垂老矣,无力再扭转乾坤,终究不乏宁折不弯的勇气。
其独子和长孙,已在比叡山上,殁于佐佐成政之手,仅剩的幼子,又在天守阁一同玉碎了。如此说来,随着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和松永氏数十年来的一切,无论是光荣勋绩还是阴谋诡略,都被付之于烟消云散。
“这起码该有三百斤……不,是五百斤火药才能有的爆炸效果吧!老子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也不知道松永家哪来这么多的货……”经过最初的震惊后,近来时常执掌火器部队的一门众野口政利,对着熊熊燃烧的“遗址”啧啧称奇,“可惜春田屋秀一先生不在,他若是亲眼看到,大概能推算出更多信息……”
一旁的长宗我部元亲稍稍退后,尽量显得平静沉着,但听了野口政利这话,却忍不住心生苦涩之意——火药这玩意儿,成本其实不算很高,制作工艺也并非绝密,但所需的硝石、硫磺在扶桑却是很难买到。长宗我部家穷尽土佐之力,至今也才得到五六十斤,按一斤火药可以让中型铁炮发射一百次计算,一共就是五千次射击而已,学人家发展火器那是遥遥无期的……可没想到人家松永弹正花了好几百斤火药就为了自爆,畿内人果然有钱……
难得有机会独领一军(其实真正负责军务的是和泉众笔头寺田安大夫)的浅野长吉也凑了过来观赏,他看上去很是意犹未尽,听了议论便吐槽道“既然还有这么多存货,为何不用来向外射击,继续抵抗,反而要与城携亡呢?这松永弹正的心思,我真是想不明白。”
火器经验丰富的野口政利早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但他见这浅野长吉口无遮挡,语气不甚恭敬,懒得答话,只呵呵一笑,不去理睬。
旁边另一位一门众生津贞常向来没什么脾性和心眼,也不觉得受到冒犯,走近两步,仍是笑呵呵地回应说“浅野殿,您大概没注意到,刚才交战之时,松永家虽然有不少士卒手持着铁炮,但并未对我等造成什么阻碍,反倒是不少炸膛伤了自己的……须知我平手家‘春田屋’的良品,是有了两年多的反复试验之后,才发到军中使用的,看来松永家是只凑齐了火药,还来不及仔细琢磨其中的机巧呢!”
“啊哈!看来我们的总大将,平手刑部大人的本事,外人终究是没法轻易学过去的。”织田长益耳朵甚好,远远听到人声,便喜形于色兴高采烈地大发感慨。只是他话中的内容,仔细想来,颇有些深意——你一个织田家的一门,称呼平手刑部大人作“我们的总大将”,这可合适吗?
“长益殿此言甚是!”与他齐肩的拜乡家嘉听了这话,甚觉得与有荣焉,全然忘了当初他是被“鬼童子庆次”强行裹挟着才加入了平手军的——虽然说他一个小家小户的底层武士其实也没什么别的路子。
“四国岛上,今切川一战,用‘百裂炮’打死了阿波国第一勇将七条兼仲,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引来了野心辈的窥视……这可不是好预兆啊!”再接着是加藤教明,他口风是一贯的谨慎,甚至可说得上是悲观。
加藤教明边上是加藤光泰。他们两人最近叙了族谱,发现往上数六代,很可能是一家人,便互相认下这门亲戚。加藤光泰听了加藤教明这话,脸上有些不以为然,但表情稍纵即逝,身为新人不敢表现出来。
然而他不出声,在场却不缺乏比加藤教明资历更老,关系更近的老人。野口政利、浅野长吉等人开口就要反驳,却被远处传来的爽朗笑声打断。
“哈哈!三之丞(加藤教明通称)这杞人忧天的习惯,还是得改一改才好!”平手汎秀器宇轩昂,龙行虎步,缓缓走来,拈须而笑,身后跟着服部秀安和虎哉宗乙等人,“利刃未出之时,固然是藏于暗室。但该用的时候也要果断亮出,否则捂到生锈都没出过刀鞘,可就尴尬了。”
众人齐齐称是,纷纷称赞领导高瞻远瞩,一语中的。
平手汎秀含笑摆了摆手,走上前几步,抬头见了敌城本丸中的情景,神色才骤然一凌,笑容全部收敛起来。
信贵山半坡上,方圆数百步之内,都被松永久秀建起城郭。虽然限于地势,没有大块的平整面积,但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总共有上百个院落,中间无数道阶梯相连,结构繁复,却又错落有致。屋敷、道场、仓库、箭橹、佛堂等不同用途的建筑按照一定的规律有序的各自排放。
一眼看上去,这座城的布局还算合理,没有过多改变地形,却能满足行政办公和储存物资的需求,只是在防御功能上做得不够好。这层层叠叠的院落太多,所以需要注意的要冲也太多,难以分兵把守。
根据预先收集的资料,这座城的本丸位于山最高处,长六十步,宽四十步,内里是高耸的四层天守阁,由京都、奈良等地十多名艺术家联合设计,充分体现了和风建筑的美感。
但现在出现在平手汎秀眼前的却是烧的稀烂的一片废墟。
院墙里,本该存在的树木、家具、装饰、武器之类的,现在全看不出原本模样,变成了黑乎乎的焦炭余烬,正中的天守也早已散落垮掉,只剩最粗的几根梁柱,还维持着一部分框架雏形,火借风势,呼呼作响,有时烧不烂的金属和陶瓷器从楼上跌落下来,还会发出脆声,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焦糊味,间或也有传来人肉被烤熟的香气。
见之平手汎秀稍有感慨——但没感慨太久,便立即询问“你们是最先一批到达本丸附近的部队吗?可曾发现堀尾吉晴的下落?”
话音落地,在场诸人立刻都申请严肃起来,却是面面相觑不能应答。
片刻后,加藤教明小心翼翼说道“属下方才倒是擒住一个逃出本丸的侍童,那人交代说,堀尾殿……是被关押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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