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便会大大高估平手家在中枢的影响力,这对于经略四国的行动可以起到关键性帮助。
比起见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随口就能把足利家黑历史当段子来讲的畿内人民,穷乡僻壤的百姓们一般心思要淳朴一些,价值观也倾向于保守,对传统公仪的尊崇自然会更真诚。
大概是距离产生美吧。
如果能想办法弄到“执事”或者“探题”名分,平定四国一岛肯定就是指日可待了。哪怕有个“评定众”亦是大有裨益的。
然而足利义昭不可能有这么大方的,除非你肯像织田信长一样,呆在京都御所被控制起来,那当然是不管什么官职人家都不吝啬了。
对于平手汎秀这种独立自主的强势大名,至多就是授予“纪伊守护”之类看似尊贵实则麻烦的头衔罢了。
况且现在连纪伊都被平定了过半,估计足利义昭已经在后悔了吧……
平手汎秀思绪飘飞,过于投入,稍有出神,有两句话没听清楚,抬头再将注意力集中于回到现实时,忽然发现现场的气氛仍然是很激烈的,并未因为公方大人下了决断而安静下来。
仔细一看,原来明智光秀又在接着搞事……
“……如今我等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就是——不久之后很可能要与武田家处于敌对立场。鄙人前日与术士一同观详天数星象,得到的预示是外敌虽然来势汹汹,但却盈不可久,真正的威胁来自于腹心肘腋之侧。”
这么一段无稽的话,明智光秀有模有样煞有介事地讲出来了。
而且三渊藤英也神情严肃,装作皱眉深思,追问到“这难道是说京都附近就有奸邪之辈吗?真是可怕!看来,欲攘敌外,必先安内……”
“没错!”木下秀吉又一次神情激动地跳了起来,“赶紧将那些被钱财所收买,吃里扒外,内通武田的幕臣一举铲除吧!”
一边大喊他一边毫不掩饰地向特定几人盯过去,目标十分明显。
见状一色藤长正欲反唇相讥,却只见三渊藤英起身呵止“木下殿且住!在座的幕臣都是久经考验,就算偶尔有些过错,也是一时糊涂,绝非本性奸恶。”
这么一唱一和的双簧,演得非常投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俨然就是要把“一时糊涂,偶有过错”的锅扔到政敌身上背着。
“那天文星象之中,所预示的‘肘腋腹心之侧的威胁’究竟是指的谁呢?”伊势贞兴紧跟着追问到。
“这个嘛……请容我细细道来。”三渊藤英缓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在下近日也察觉到一些武田家忍者活动的蛛丝马迹。幕臣之中可能也有人收到拉拢。但我相信我的同僚,顶多会帮助对方办一些小事,绝不至于临阵内通。不过京都周边附近的诸多势力,可就不敢尽数相信了……”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才反应过来,所谓的“攘外安内”之说,意思就是要以对付外敌的名头,吞并周边的小势力。
虽然派了细川藤孝去甲斐的踟蹰歧馆出使,但是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只凭口舌不可能说服对方退兵,武田跟德川、织田一定有一战的。
按常规思路来看,武田信玄是一个善于调略收买的人,畿内肯定会有不少势力收到他的信函与黄金,借此机会,正好展开清洗,
恰巧浅井长政又耗在了西国……
只要说服在座的平手汎秀,京都附近大有可为啊!
或许还要加上近期地位扶摇直上的竹中重治,不过那毕竟是次一级的。
足利义昭眉宇一扬,似乎有些被言语所打动的样子。
其兄的高调不同,义昭是个讲究务实的幕府将军,深切明白权力是要靠土地和兵戈来确保的,只是此前一直没让他逮到合适的机会。甚至几次自以为是机会的,反而是陷阱。
到目前为止,幕府直领仍然只有大约十万多石,撑死能有六七千兵力而已。足利义昭在河内、近江、丹波等地不断使劲也招募了一些豪族,但是否可靠就很难说了。
当然,另一方面,倘若真的有人在中枢响应武田,那也是很令人担心的事情,确实是需要杜绝忧患。
“此事确实需要注意。”足利义昭思索片刻后作出赞同的判断,“畿内若有私自联系武田家的武士,一定要好好查个明白。当然,必须要避免制造冤案。”
将军的话的意思,大约就是“可以做,但不能用力过猛。”
这时,“驱武田攻织田派”的一色藤长低落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一事,主动发言说“公方大人!既然要牵制甲斐的武田大膳,那倒不如请越后的上杉出面,必能事半功倍。”
对面阵营的伊势贞兴轻轻嗤笑一声,不屑地反驳到“世人皆知,越后上杉如今在越中、加贺与北陆一向宗对峙,无暇顾及南面之事。否则旁人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原来是陷入这个麻烦啊……”一色藤长佯作恍然大悟,继而像是灵机一动,侧首望向另一人“听说平手刑部与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快要成为姻亲了,能否在中间说和一番,让北陆一向宗与上杉家化干戈为玉帛,以免甲斐的武田大膳无人制衡,走上歧途?”
这进攻方向忽然一转,令人猝不及防。
平手汎秀顿时有些恼火——你们幕府内部的权力斗争,怎么牵扯上我这个难得到京都来一趟的人了?
难道一色藤长也认为是我说动了足利义昭,因此记恨上了?
抑或视作了三渊藤英的同党么?
那北陆一向宗跟上杉家,可不是为了恩怨情仇意气之争而开战,人家是争夺越中、加贺两块地盘!
这两国加起来地产超过了六十万石,是关乎命根子的利益之争,怎么可能是通过外交手段说和得了的?
别说是一介外人了……就算是本愿寺显如亲自去调解,北陆一向宗的既得利益者们,也未必会给面子。
对于这种明显来者不善的提议,平手汎秀立刻做出毫不客气地反击。
他并不回应一色藤长的话,反而是对着足利义昭郑重施礼,满目真诚的开口到“公方大人明鉴!正如三渊殿、明智殿所言,攘外必先安内,这是至理名言。究竟是哪些人与武田沆瀣一气,确实需要严查。为表公正,就请从我平手家开始吧!在调查完毕之前,在下会让家臣们在和泉待命,绝不让士兵踏足京都半步!至于方才有人让我出使北陆……为了避嫌,不得不加以拒绝了。”
“这……”一色藤长哑口无言,面如黑炭。
最先跳出来表演,说要跟武田决战的,是你平手汎秀;稍微受到一点刁难,立刻就要撂挑子走人的,还是你平手汎秀!
当幕府是什么地方了?因为我们真的治不了你吗?
显然这话他只能想想,绝不敢说出口。
其实幕府还真未必能治得了平手家……特别是现在内部意见完全不统一的情况下。
足利义昭见状先是一惊,而后笑了一笑,说“平手家的忠心是不用质疑的!无需做任何多余的调查。虽然三渊、明智所言的‘攘外必先安内’确有道理,但前提是要辨明敌我。孰者是友,孰者是敌,总要先弄清楚才是。”
“多谢公方大人的信任!”平手汎秀目光坚定地下拜致意。这时候就不用表演什么感激涕零报效知遇之恩的戏码了,那是画蛇添足。
至于一色藤长所说的让平手汎秀去说和北陆一向宗与上杉家之事……显然不会有人再提了。
。
第八章 主次取舍()
平手汎秀如愿在京都做到了想做的事情,即抛出“抵抗武田”的概念,并使自己成为舆论中的领军人物。
虽然被足利义昭插手分去大半话题性,导致效果不如预想中那么好,但大方向上还是达成了目标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足以让人高兴起来,恰恰相反,在御所之中的所见所闻,皆令他感到相当担忧。
而且这些担忧无法与外人分享,就算是面对着亲信臣子和自家妻小都不适合透露。当下的诡谲气氛,不容许任何棋手露出软弱与怯意。
平手汎秀依旧很正常地在京都参与政治活动,但暗地却增加了一些新的命令,对于原有方案进行了不少的改动。总体上是让整个计划更加保守了。
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彻底将核心思想由“以主力部队在尾张、三河平原对武田西进之军势给予打击”调整为“确保京都局势有利于己方的前提下,相机对武田军作战”。
过了数日,在与宗教势力的碰面中,遇上了老朋友虎哉宗乙,这和尚私底下悄悄地表达了对局势的担心,正好与平手汎秀不谋而合。
这才能稍微交谈一番。
“幕臣过于乐观,竟企图借武田西进名义清除异己。公方大人亦过于乐观,仍以为京都局势还在他掌握之中。这两点都是极大的隐患。”虎哉宗乙一旦离开了公众场合便本性暴露,大胆地对幕府的情况直言不讳。
而平手汎秀对此深以为然“的确如此!我在四国和纪伊呆了几个月,没想到畿内居然发展成了这个样子。要说背后没有人刻意推动,那我是不信的。而且我估计背后使力的绝对不只一家,或许现在正是多方势力共同努力的‘成果’也未可知。”
话语之中,平手汎秀显然已经有了不言自明的怀疑对象。
听到此处虎哉宗乙忽然想起些什么,插话道“讲到这个……最近在寺庙里收到了一个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也不知道是否属实,说是播磨的浅井军帐中,主将与军师当着众将士的面,激烈争吵了一番……”
“主将和军师?”平手汎秀奇道,“那不就是浅井日向(长政)与黑田官兵卫吗?我还以为那两人如鱼得水,君臣相宜呢……”
“哈哈……料事如神的平手刑部也有意想不到的吗?”虎哉宗乙调笑了一句,继而解释说“您可记得,数月前浅井军在备前与浦上家争战,中了宇喜多直家的诱敌之计,先胜后败,损兵折将的事情……”
“这我当然记得了。”平手汎秀道“这可是列国之间十分有名的大事。”
“那就好,能接着往下说了。”虎哉宗乙点头道,“据说那场合战开打没多久,浅井日向殿(长政)便意外中箭受伤,移到后方休息,命令黑田官兵卫作为阵代。”
“所以说败仗的责任,也被归于黑田了吗?”平手汎秀不愧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敏锐意识到事情中的关键要素。
“那是自然了。”虎哉宗乙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不过黑田却声称,他本已看穿诱敌之计,只因某名颇有声望的谱代将领违反军令贸然出击,方才酿成灾祸。”
“是这么回事啊……”平手汎秀微微点点头而后又火速摇头,“不对,和尚你定有话没说话。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内纷,虽然也可能成为传言,但还不至于值得让你煞有介事地告诉我。”
“哈哈,确实。”虎哉宗乙爽朗一笑,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贫僧姑且也算是高僧大德,总不会为了这一点废话就跟您扯闲篇功夫。浅井与黑田那等人物,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点推卸责任的事而产生太大的分歧。”
“呵呵……”
对视一笑之后,平手汎秀追问到“所以,您所说的争执到底是……”
“是这样的……浅井虽然败了一场,但事后迅速恢复,休养了两个月之后,一举夺下了备前国的枢纽之地——室津城……此事刑部大人想必知之甚详。”
“甚详倒说不上,只是了解个大概而已。”平手汎秀坦然道,“更多的人力都投入在畿内与关东,西国之事没法查得太细。”
虎哉宗乙缓缓道“黑田作阵代,中计战败,浅井日向(长政)复归,便立即夺城,这可是鲜明的对比。”
平手汎秀不以为然“刚才您自己也说过了,浅井与黑田两人的器量,并非为了这点事情就闹矛盾的人。”
“但若是黑田官兵卫声称室津城只是鸡肋,劝说浅井日向(长政)放弃此城,折返回到畿内呢?”
虎哉宗乙说到这里,总算是让平手汎秀惊讶了一下。
“此言何解?”
“备前的室津城,乃是方便商贸交通的港町,既无天险,亦缺坚壁。浅井军虽然出其不意夺得此城,但并未杀伤许多浦上家的军队。现在面临着浦上家不顾一切的反扑,作为异乡人的浅井军,恐怕有相当大的守城压力。”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恍然大悟,“其实只要坚守个一年半载,等待浦上家力竭气衰,即可站稳了室津城。或者干脆硬碰硬再战一场,倘若幸运讨取浦上宗景,那更是有机会攻取备前全境……然而黑田官兵卫认为这会耽误太多功夫并不合算。看来黑田大概也是同我一样,盯上了‘武田西进’这个机缘。”
“但浅井日向可未必会赞同这个决定啊……”虎哉宗乙感慨了一下,“听说室津城附近,每月可收到一千五百贯商税,相当于五六万石的地产了!以往浅井家只有北近江三十万石,各方向都看不到什么进取空间,所以不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如今嘛……世间许多人,是家业瞬间扩大之后,反而患得患失了……”
“这么说来,可不是独此人……”
平手汎秀心里想起幕府的事情来。
足利义昭当年被织田信长压制得毫无喘息之力时,表现得相当细致耐心,不屈不挠,可谓卧薪尝胆。
现在幕府的日子好过多了,将军大人却渐渐显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刻薄寡恩的一面,当初的警觉心更是完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这话没有说出口,平手汎秀就与虎哉宗乙告别了。
大家熟归熟,私下议论领导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和尚可以随意吐槽,因为严格意义上,足利义昭并不是和尚的领导。
临别前虎哉宗乙总结到“当初织田弹正大人遇刺的事情刚刚平定之时,诸势力都留在京都争权夺利,唯有平手刑部您主动外出到四国去征战。而今武田有意西上,别人避之不及,企图坐观成败,您却又积极返回畿内,力主作战……就凭这一点,贫僧即可看清,究竟谁才能足以承担天下的重担了……”
……
当天夜里,平手汎秀回想此事,不禁感慨,随着“蝴蝶效应”,足利义昭、浅井长政的境遇都与原本熟知的“剧情”完全不一致了,在不同的境遇之下,他们的思路和作风也产生很大的变化。
想来想去忽然产生一个念头——
若是换了我的话,是会如浅井长政一样,选择安稳地花一两年时间在备前站稳脚跟,还是如黑田官兵卫一样,宁愿放弃次要战线上的利益,也要回到畿内来,抓住(有可能的)重新洗牌的时机呢?
前者有可能导致失去争夺天下的先手。
后者则有可能导致失去一切。
还真是令人痛苦的问题。
放弃即将到嘴边的肥肉,反而为了不确定的前途,去与猛虎搏斗,简直是违反了基本的人性。
就在这时,平手汎秀收到了河田长亲从四国寄回来的机密急报。
上面写的是
“小早川隆景已经乘船到达北伊予,在河野家的汤筑城内接管大小权柄。与我家相善的大野直之,前几日被强行驱逐,另外原本态度动摇的西园寺家,也被重新劝说,坚定回到毛利旗下,甚至赞岐的香川、香西等,亦有受到拉拢的迹象。属下无能,斗胆请求主公驾临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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