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朝仓军行动较为谨慎,没给出什么可乘之机,于是联军前进缓慢。众人聚集在京都,静待了四日,出发后又五日,仍未踏入越前境内,令那些忍不住劫掠之心的兵卒们躁热不安,蠢蠢欲动。
好不容易走到了敦贺边上,足利义昭却又生出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觉得敦贺并不只是商业城市,更是文化重镇,不愿这宝地被丘八们糟蹋,于是命令全军绕过此处,直接经由贱岳一带进入越前与朝仓军作战。
这就捅了马蜂窝了。
近畿的小领主们,可能不会打仗,不会治民,不会理政,但都不乏见风使舵,阳奉阴违的手段。没胆当着将军大人的面公然顶撞,暗中却撺掇麾下士卒闹事生乱,弄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行军的事宜自然也就耽误下来。
偏生足利义昭还对此没什么办法。
足利家自身虽然这几年势力有所恢复,然而至今只有六千余兵,体量不足,自然不能随意治罪。何况这群利欲熏心目光短浅的小领主们,恰恰是最支持幕府的那一批。
这也是很无奈的。
看得清局势,又知道变通的人,如蒲生定秀、筒井顺庆等,多半早就投靠织田家了。
卓有才干,欲有所为的人,如荒木村重、别所长治等,宁肯支持浅井,指望趁乱崛起。
还有些人像赤井直正、堀内氏善之类,一心圈地自保,不愿掺和中枢的复杂政局,更不用提了。
剩下那些才智稍逊,眼光狭隘的人,却是幕府想要中兴所不得不任用的。
如此一来,足利义昭自然是焦头烂额,难以处置了。
就在此时,朝仓家又使出浑身解数,四处托人求情。
京都文人说项无效,武田信玄的使者被拒,奈良高僧面子不够大……
于是这一次的阵仗更大了。
年近花甲的正二位,权大纳言,三条西实枝亲自出马,坐着牛车拜访。
向来最拥有幕府的上杉谦信、毛利元就同时派亲信家臣上洛周旋。
比叡山延历寺天台宗座主觉恕法亲王,谴僧人送武田使者再度求见。
本愿寺显如写了封几千字的亲笔信,让坊官下间赖龙送到京都御所。
敦贺豪商川舟屋、河野屋两家,以界町津田宗及为中介,献上黄金五百两。
一时之间,各方舆论都启动了,也不知道朝仓义景这家伙下了多大的本钱。见此情形足利义昭心下也不敢太过坚持,正好接着台阶,下令暂缓征伐,观察朝仓义景的“请罪”态度再作下一步决定。
说是“暂缓”,但刚一宣布,那些小豪族就偷偷把士兵放了回去,只剩余少数人,摆出空架子撑场面,很是令人尴尬。最后给面子留下的,除了织田、浅井,也就是平手汎秀、松永久秀、三好义继等人。
再除去受损过重正在休整的部队,兵力一下子减缩到不到四万。
但这也已经足够了。
朝仓义景求情有效已经是喜出望外,哪还有继续抗争的念头呢?立即就煞有介事地斋戒沐浴,安排剃度出家的仪式,以表诚心。
此类表面文章,并不足以令将军大人满意。
考虑到朝仓义景年近四十,唯一的儿子却已早夭,只留下三个闺女,于是足利义昭便异想天开,企图复用信长攻略伊势的旧智,强行塞一个婿养子过去继位。
义昭将将而立,自己尚未有子嗣,但他盯上了那个被养在岐阜城的所谓“上代征夷大将军义辉公遗孤”。那孩子现已六岁,听说长得还算壮实,并无早夭之相。
要是趁机会弄到越前去,真乃公私两便,事半功倍。
这事很显然会遭到许多人的抵制。
朝仓家肯定是不情愿的,自不用提。
织田家不想失去这个可以牵制幕府的棋子。
浅井家存了日后经略越前的想法,也不想看到朝仓一下子由“逆贼”变成足利近支。
堂堂的将军大人,固然威风凛凛,一时间却也无法立即说服这么几个人。
所以这事情,还得慢慢谈。
各方斡旋,讨价还价,短期出不了结果,倒也无妨。近畿民众暂时是不缺话题的,幕府公开谴责朝仓,上杉大军真假疑云,信长撤军行船遇刺,三好长逸摄津再起,浅井父子决裂相杀,荒木村重二度离反……这都是令人津津乐道的焦点。
弑杀了亲父,拿到三好长逸人头,又降伏荒木村重的浅井长政自然是吃瓜群众眼中最亮眼的大明星,风头直逼三年前的织田信长。
织田信忠也算是为人所知了,东征西讨得胜,他作为核心人员功劳是跑不了的。
奔波劳苦的平手汎秀刷了一点存在感(虽然真正最大的贡献外人并不清楚),泷川一益在摄津和越前都有值得称道的战绩,竹中重治重出江湖让人想起当年十六人夺城的奇迹;三好长逸彻底败亡令人吇嗟感叹,柴田胜家连败两阵军才广受怀疑,丹羽长秀、森可成、村井贞胜等大人物的死引发不少变动……
但以上事情都不够接地气,近畿舆论的新宠,是幕府家臣明智光秀的侄子,讨取了三好政康的明智左马介秀满。
据说是“鬼童子庆次”平手秀益亲承无法复现左马介的事迹,平手汎秀闻之笑曰:“鬼童子怕了鬼武者吗?童子不如武者,倒也合情合理。”
于是“鬼武者”这个称号算是坐实了。
得平手中务一句赞,自是身价百倍。
加之明智秀满此人甚为谦逊,对友军说:“庆次殿单骑破阵,丧荡敌胆,当居首功。吾因势成事,侥幸获名耳。”
与粗豪的关东武士大异,非常符合近畿人的三观。
这时候平手汎秀还记得前事,向竹中半兵卫写了封信:“阁下所谓隔岸观火,为何不见生火?”
数日后得到回复:“火兴矣。”
连忙令多罗尾光俊查探,次日才得知,越前重臣前波吉继,在竹中半兵卫、织田信忠的中介下,透露向幕府投诚的意思。
原来,此人的兄长前波景当,在神丸城下被泷川一益军所杀。前波吉继继承了位置之后,年轻气盛,认为朝仓景镜等人指挥失当。而朝仓景镜反过来,以前波景当作战不利为名,密谋要惩罚前波家。
竹中半兵卫顺水推舟,掺和其中。
对此平手汎秀疑问:“竹中殿居然在越前也有人脉吗?”
回应是:“与北陆剑豪富田势源殿,曾有一面之缘。”
令人无话可说。
竹中这人用词非常谨慎,他所说的“一面之缘”,意思就是关系很密切了。
富田势源这人,算不上朝仓家重臣,但作为大剑豪,声名远播,弟子如云,广受尊崇,地位超然。
加上前日被擒的鱼柱景固,也是在竹中劝说下答应投降的。竹中半兵卫趁势建议足利义昭以此二人为棋子,遥加控制越前。
整个实施环节中,又把织田信忠拉过来挂名了。
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做到的,平手汎秀能看到的结果就是,足利义昭和织田信忠都对竹中半兵卫十分满意,赞不绝口。
为了表示信任,正式场合处理要事足利义昭一向都会把平手汎秀叫过来,坐在前几位的席位上参赞议论。可是人家私底下的人情往来,外人是搞不清楚的。
这种能力看上去无害,但仔细想想,也足够令人畏惧了。
简直是科学所不能解释的好感度修改器外挂啊!或许跟竹中半兵卫白皙俊美的外表有些关系……
前面说的“隔岸观火”,确实兑现了。联军的威胁一解除,越前朝仓家便立即产生内部动乱,离心离德。
但后面还有一句“坐收渔利”……
究竟谁能收到哪些利益,就要依靠多方磋商,反复斡旋了。
如此蹉跎了十余日,足利义昭把平手汎秀叫来御所,面对面透露了一些口风:
令朝仓义景本人亲自到京都一趟算作谢罪,然后收养岐阜城的那个传说中的“上代将军义辉公遗孤”做嗣子,并以一门众的朝仓景恒、朝仓景隆与重臣前波吉继、鱼柱景固、富田长繁作为这名嗣子的后见。
不消说,这些所谓的后见,都是家中不得志的反对派,或者干脆就是内应。
为了让织田、浅井接受这个安排,幕府给出了高额的赏格——
织田信忠担任尾张、美浓、近江南部五郡、伊势北部八郡的守护,大部分核心领地得到了承认。同时柴田胜家被指定为南近江守护代,泷川一益被指定为北伊势守护代。
但马的生野银山,在丹羽长秀死后不得不放弃了。足利义昭准备让原主人山名家归国,前提是给织田信忠交一笔巨款。另外森可成在山城北部的领地,允许其次子以织田家臣身份继承,成年前暂由织田家一门众的津田信澄代管。
南伊势的情况略微暧昧,织田茶筅丸的养子地位延续存在,但北畠家忠臣鸟屋尾满荣成为了摄政之一。
另一方面,浅井长政被任命为近江北部八郡、播磨西部五郡、摄津西部四郡的守护,这是三块彼此都不相连的土地,很明显足利义昭是故意这么干的。
播磨中部三郡守护给了黑田孝高,播磨东部八郡守护给了别所长治,摄津中部六郡守护给了荒木村重。这三人被认为是鼎立支持浅井家“大业”的小伙伴。
而摄津国东南部,与和泉接壤的五万石土地,处在东西交通要道上的两个郡,也分出一个守护职位,授予近期表现活跃,讨取多名敌将的织田长益。恰好,他正是和泉领主平手汎秀的妹夫。
总而言之,足利义昭的安排非常细致,充分让织田与浅井相互牵制。
织田家依然庞大,但良将和可靠的一门众都被调到外围,中央是羸弱的尾张众和不稳定的美浓众。(尾张人并不弱,只是强人都高升外派了)
浅井家一步登天,对播磨摄津的占有得到认可,然而领地分散,也没有获取足以将荒木、别所、黑田家臣化的名分。
平手汎秀可以预料到,自己肯定也会面临类似的尴尬局面。
于是接过足利义昭微笑着递过来的状纸,拆开一看——
果然不出所料。
理论上得到了重赏,实际上完全是特么的空头支票,可能还不如不赏呢。
足利义昭这家伙,给人添堵的能力真是天下一流的。
第四十五章 横恩滥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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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手汎秀所接到的一封正式文书,由征夷大将军、从三位、权大纳言足利义昭,及幕府管领,正四位上,弹正大弼织田信长两人联合署名,共同签字画押,显而易见具有极高的权威性。
从文字上看,这两位大人物的共同意思,是让某人身兼淡路守护、和泉守护代之余,再补任纪伊国守护一职。
换而言之,继织田、浅井二者之后,近畿地区又产生了一个担任多国守护的强力领主。而且前面两个都只不过是“非法占据”的土地得到承认而已,唯有平手汎秀是凭空得到了纪伊一国。
这可不是和泉、淡路似的小国。
纪伊一国地域辽阔,物产颇丰,估计人口约有二三十万,总石高至少在四十万以上,最多能征召出三万兵力。倘若去芜存菁,精兵简政,则可维持万余人的常备军。
如此炙手可热的差遣,突然就毫无预兆地落在头上来,这真可谓是恩荣浩荡了。
但是平手汎秀心里毫无兴奋之感,甚至有点想骂人。
那破地方是个什么情况,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
国人林立,乱象横生,三步一砦,五步一垣。
信奉一向宗的杂贺党,信奉真言宗的根来众,哪一个是好招惹的?剩下的汤川、玉置之类国人众,能跟穷凶极恶的佣兵们做邻居自然也都有两把刷子。
当年平手汎秀刚到和泉,巡视一圈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在南部与纪伊国接壤的千石堀一带,修筑了城砦,命令与力佐佐成政带领五百人镇守,忌惮之心可见一斑了。
“畠山金吾(畠山昭高,官位为左卫门督,唐名金吾)为家中奸臣游佐信教弑杀,纪伊守护嫡流断绝,以致于人心惶惶,非平手中务,无以安之。”
——足利义昭如是说,可以认为是义正辞严地胡说八道。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倒也能理解他的言行。
考虑到近期的时局形势,尤其出于平手汎秀在“赐刀”事件中的作为,必须给予充分的恩赏才说得过去。然而幕府实际掌握的东西太少了,剩下的那点御料地、寺社和关所,怎么着都不舍得割肉,最后能拿出来的只剩下空衔了。
但就算是空头衔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随便送的。太远的职役没啥意义,你封个北海道探题,人家还能真的跑过去上任不成?
近处的缺额又十分有限,安置了织田信忠和浅井长政之后就没啥空间了。只剩下畠山昭高那个绣花枕头一死空出来的纪伊守护和河内南半国守护。
这么一想……河内南半国才十余万石的规模,同样也处于混乱当中。(将军派明智光秀去镇抚了但这纯粹是故意刁难人而已)相比之下纪伊国虽然更乱,但好歹摊子够大啊。就算只能掌握十分之一的领地,也有四五万石。
这已经是足利义昭在展示友善了。
不过,平手汎秀考虑得更多的,是连带的责任问题。杂贺、根来的佣兵经常参与近畿的争斗,尤其是信仰一向宗的杂贺党,与石山本愿寺关系密切,共同进退,制造的麻烦不胜枚举。
去年平手家退出和泉,幕府派过来代官二人——唤作饭尾贞遥,御木益景,这俩倒霉蛋就是被收钱办事的杂贺党二号头目(仅次于铃木家)土桥守重给赶走的。这事至今还是个刻意被搁置忽略的糊涂账。
一旦当上地方官了,大概就没法继续装糊涂了,总得有个说法,那就成了扔不掉的烫手山芋。太过强硬说不定会激起变乱,太过软弱则对声誉受损,对其他地域的统治大为不利。
有那么几个瞬间,平手汎秀反复想着干脆拒绝掉这个任命算了。
但最终还是低着头沉声接受了。
因为我们身处的,是礼崩乐坏的战国啊。
手中的文书上,有着风格熟悉而又与以前稍有区别的签字——没错,此事并非足利义昭一意孤行,连幽居的信长也作为管领予以同意。他的笔迹已经见过无数次了,可如今久在兵种,书写远不如往日有力。
如果换做是信长那种狂妄之辈的话……不管什么龙潭虎穴,想必都没有推辞的道理,刀山火海什么的,上就是了!
不过这也是他异军突起,势如破竹的原因之一吧。
明明已经生活在乱世了,转瞬兴亡,存废一念,多少人竭尽全力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哪有什么余地来考虑麻不麻烦的问题呢?
获得一个大国的守护职位,总是利大于弊,这就够了!
……
综合来看,横向对比,平手汎秀已经是这一轮封赏处理之中最坦然淡定的人了,其他几家各有各的问题。
织田信忠勉强保住了其父留下的核心利益,但也几乎丧失了全部的非核心利益。
丹羽长秀死了,丹羽家的一门和家臣也都损失惨重,幸存者除了回尾张老家蛰伏以外,再无别的念想,于是但马国东南部领地不保,生野银山的掌握权无奈放弃。
界町奉行木下秀吉的职位暂未被否决,不过没了信长的大军作为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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