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中层的侍大将,他至今仍不太了解,整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也许只有朝仓景镜说得清楚,但时间太过紧急,军议上也没讲明白。之所以会接下这个艰巨的任务,一部分是“军神徒弟”的自尊心在作祟,另一部分则是对制度的长期不满累积导致。
在越前的秩序里面,只要你没投胎到一门众行列里,苗字不是朝仓,那么能力再强勋劳再高,顶多也就是个领兵二三千人的侍大将罢了,再上一层楼的台阶完全是封锁住的。中枢的话语权更是不要提了,战场上容易建功立业的先锋位置也很难轮得到。
如山崎吉家这种战绩、资历、才能都不缺,以前长期给朝仓宗滴当副将的老兵,不仅没有格外重用反而遭到隐约的边缘化,大概是担心不断蹿升会顶到隐形的天花板吧。
趁着这次断后的机会,让那群尸位素餐的二代们认清现实!
——山崎吉家心怀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过跟浅井家在这死磕绝对是不行的。
三千精锐,看似很少,用来断后却也未必不够。要旨就是灵活移动,一击脱离,让敌方的乌合之众心生疑虑不敢追击。
可怎么就莫名其妙撞上一块铁板了呢?
虽然凭借着夜间突袭的优势占了上风,但眼前之敌看上去不是庸手,一时半会好像解决不掉。
何况就算解决掉了又如何?倘若影响到大部队撤退的行动,亦不过是赢了战术输了战略罢了。
真柄直隆那家伙还真是太耿直了,明明说好要避实击虚,不让敌人有反应过来的机会,结果一被激怒就全忘了事先布置了!后续人马也不能看着先锋送死啊,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战了。
说穿了还是因为大家身份地位差距不大,临时任命的备队将领缺乏令行禁止的威望。
借着火光和残月,山崎吉家十分艰难地分辨着局势。
敌人貌似是浅井家,看上去人数不多,全是精锐,不乏勇将。但仔细观察即可发现,地势方面是有可利用机会的。对方实际上是被挤在了两座山峰的峡谷间,退无可退。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才格外悍不畏死吗?
一念至此,山崎吉家立即唤来侄子山崎长德:“带上我的亲卫,从右边绕到那座山上去,点亮火把,用铁炮向下射击!”
身旁随侍的其他侧近都为之一愣,这么黑灯瞎火的还要玩绕后?要求太高了吧?
但山崎长德与这些人想法不同。被年五十而无子的大伯当做世嗣悉心教导,亦被越前军伍公认是年轻一辈翘楚,他只恨这种高难度的任务来得太晚了!
……
几乎是在同时,黑田官兵卫也立即想到:“必须要利用地形,否则被挤在山谷下是很危险,时间一长就必然是全军覆没了!”
但他说完没得到回应,侧首再看,周围却见不到自家老大踪影了。
左右观察一番,原来是真柄直隆那支小分队过于凶猛,令前沿阵地摇摇欲坠,浅井长政不得不亲自出马,带领旗本兵填补缺口。
黑田官兵卫心中又是懊丧又是鄙夷。
浅井长政这家伙,明明已经是近两万军势的主将,却仍然改变不了冲锋搦战的老习惯,表现得好像是一个领五百人的备大将一样。
偏偏他就这么打还屡战屡胜了,这该怎么评价?
仓促间黑田官兵卫找到了离自己最近暂未出击的阿闭贞征和宫部继润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是我们必须自主决断的时候了!否则万一敌人绕到山上,为时晚矣!”
可是阿闭贞征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主公方才命我在此稍作等候,若矶野、远藤部有所动摇就立刻支援!”
宫部继润起初倒是有意,但他地位稍低,见阿闭贞征态度坚决,便又犹豫不定了。
黑田官兵卫心知自己暂时指挥不动浅井家直属家臣,也来不及生气,赶紧四下寻找别所长治和荒木村重的下落。这两人是有绝对把握说服的。
可是月黑风高战场混乱,一时哪里找得到?
要说他自己的“黑田党”倒也战力不俗,有三百精卒,偏偏这次没带在身边。
无奈之下他还是只能回头找到阿闭贞征和宫部继润:“让阿闭殿所部单独在此支援前线就够了,宫部殿不妨跟我一起试试看,事后我一定向备前殿(浅井长政自称)好好解释,承担后果……”
好说歹说,宫部继润终于意动,阿闭贞征也没那么坚持了。
可正在这时候,身后几百步的山壁上忽然亮起火光。
随后从火光处传来铁炮的响声。
一阵弹丸嗖嗖的破空而来,众人下意识蹲防护住要害。
倒是没有真被击中的,但大家都十分惊愕。
“真被说中了?”阿闭贞征还有些不敢相信。
“早该听黑田殿一言啊!”宫部继润大是后悔。
不一会儿,第二轮铁炮又发射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身后的状况。
这其实造不成什么真实伤害,只是被人居高临下地射击,心理上会觉得很难受,抗压能力稍微差一点的可能就会转身逃跑。
黑田官兵卫却没闲心自豪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了一会儿,猛然站起身来,高声道:“不要慌!从火光和铁炮声来看,对方登上山脊的最多不超过三百人,我们有机会把他们赶下来!”
——至于前线的战士们,只能希望他们顶住这个心理压力多撑一会了。
此时阿闭、宫部两人自然愿意听从黑田调遣了。集结起最后的一千人预备队,果断向山脊发起冲锋。
贺目山坡度不小,从下往上攻需要绕路,很是麻烦。但考虑到上方的朝仓军人数很少,而且仓促间来不及构筑防线,始终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前方压阵的浅井长政也察觉不妥,不过他并不敢轻易后撤,担心动摇士气,于是悄悄让人带口令,又命人想办法找援军,而自己对左右吩咐说:“一点疑兵而已,不必放在心上,随我继续杀敌!”
自此战端分为两侧,继续激烈的进行。
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双方尽皆有了疲色,才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黑田官兵卫终于夺回了山脊的制高点,山崎吉家已经失去战意准备转移,浅井长政受损严重也没有再战的意思。
这个时候,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
接着四面突然出现许多旗帜。
“织田家一门众,织田长益参上!”
“平手家拜乡家嘉前来支援!”
“我乃德川家本多忠胜,谁来与我一战!”
“筒井家松仓重信在此!”
片刻间,攻守之势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浅井长政看着自己左右伤痕累累的部下却只能苦笑。朝仓家这支部队眼看就要崩溃,但浅井军却无力再取一波战果了。
过了一会儿,一名打着平手家旗号的使番飞驰而来,下拜道:
“平手中务向浅井备前致意:摄津‘协助’我等讨取三好长逸的恩情,今日稍作奉还!”
第四十章 台下功臣()
♂? ,,
“多亏了平手中务!这次获胜真是令人振奋!讨取敌军七员战将,士卒二千以上,朝仓家应该是一蹶不振了!”
人未到,声先至。
话都说到一半了,织田信忠才急匆匆跨进营帐。
他的脸上挂着近期难得一见的喜悦。
面对平手汎秀的时候还有些尴尬,但比起前几日自然了许多。
其实织田信忠如此高兴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朝仓家的战败,而是在于某个友军的折损。这一点当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一番激战下来,朝仓家殿后的三千精兵最终被数倍之敌围困起来,除了少数投降逃散之外,几乎是尽数覆灭。同时浅井长政一直被动挨打,估计也产生了一千以上的伤亡,并且有四名足轻大将以上的家臣战殁。
数量并不大,但其中半数是旗本队伍。
昔日信长掌握着尾张、美浓、伊势等国接近三百万石势力,直属的核心战力亦不足万人。平手汎秀和泉淡路两国地产加上商业收入,才维持了一千五百人的常备军。
从组建费用和战场作用来看,一名旗本亲兵,起码相当于五名杂役农兵。浅井长政真正掌握的地盘其实并没有多大,内政又一向不擅长,这千余人的损失,想来一定是令他伤筋动骨了。
还有原由浅井久政率领的二千人小谷城留守部队,浅井长政本以为可以轻易收编,结果这批人被动陷入战乱,又无人统领,溃散了大半。包括赤尾清纲、海北纲亲等一批半隐退人物都不知所踪。
织田信忠已认定浅井家与其父的遇刺有关,见此自然是免不了幸灾乐祸。
加之上个月在摄津,众人与三好长逸激战半天才终于取胜,最后的桃子却被不速之客摘走,大家愤懑难平,今天一笔之道还施彼身,才算出了口恶气。
主意是平手汎秀负责策划的,所以上上下下对他都看得更顺眼了一些。
战果还没完打理清楚,织田信忠便忍不住过来打招呼表示亲近,身后德川家康、筒井顺庆、蒲生贤秀三名亲织田的大名依次跟着,也都现今的情况十分乐见,上来说了些“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料事如神”之类的恭维话。
对此平手汎秀十分冷静地回应到:“伤损皆已清点无误了么?各位是否要继续向北追击?还是原地休整?”
织田信忠稍一错愕,立即正色作答:“差不多都清点完了,剩下一些自有奉行们负责。至于是否追击……我看敌方的断后部队拖延的时间是够久了,估计主力已经走远。有一些畿内国众自发追了上去,但我们就先不急了,倘若泷川殿绕后建功,再进兵呼应也来得及。”
“噢……”平手汎秀面无悲喜地点了点头,随即伸手向旁边指过去:“其实此战真正的功臣是这位!若是没有他在,事情也能做,但就必须换个方案了,肯定不会这么顺利。”
闻言织田信忠连忙转头望去。
只见平手汎秀侧面坐着个气定神闲的银发老者,看上去渊渟岳峙十分不凡,但衣饰又颇简朴,给人一种矛盾的印象。
“这位是?”织田信忠疑道。
“老朽……”那人正要自报家门。
却不想平手汎秀立即起身打断,郑重地介绍到:“这位便是甲贺著名的忍者,多罗尾光俊大人!以前是六角家不示于人前的栋梁,近日才刚打算加入我方,恰好遭逢变乱,没来得及……话说贤秀殿,应该是见过的吧?”
“呃……”作为邻居蒲生贤秀略感尴尬:“家父定然是知晓的,在下太过年轻……”
其实蒲生贤秀已经快四十了,这跟年龄没有关系,纯粹是个人的价值取向问题。他老子蒲生定秀是从黑暗中长大的,自幼也很重视黑暗中的人。蒲生贤秀一出生就是高级武士的儿子了,难免染上一些不接地气的贵族习性。
“看来定是位乡野间的奇人了。”织田信忠也有类似的毛病。他倒是显得很有兴趣,表现得还算礼貌,但不自觉带上那种“城里孩子第一次看到蛐蛐”的猎奇感。
唯有德川家康十分郑重地上前搭话:“在下三河德川家康,曾听家臣半藏说过阁下的事迹,素来心向往之。”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多罗尾光俊笑眯眯地恭敬回礼,“老夫这点微末名气来得也不光明正大,在贵人们面前说起来,倒是汗颜了。”
这老者确实是一个忍者界的大名人。几十年前从他父亲那辈起,他们家族就很有眼光地为六角家效力,屡次立下战功,因此获得了大片领地,还在京都取得了人脉,一度名声大噪,比起百地丹波、藤林长门等人毫不逊色。(当然在普通人眼里百地丹波之流并不有名)不过由于出身问题,始终没进入过权力核心,一直被视作边缘家臣。
织田家上洛之后,信长麾下的忍者组织“飨谈”也一并进入了畿内。多罗尾光俊作为甲贺忍者的代表,与之很是斗法了一番,互有胜负。
直到这两年六角家明显不行了,连六角义贤、六角义治父子本人都放弃抵抗,甘心到京都当个富家翁了,多罗尾光俊才开始考虑改换门庭的事,并通过在织田家效力的旧交伴长信,与“飨谈”的头目小十藏搭上头,见面两次之后彼此确定了诚意,然后作为外围成员参与了几次活动。
经过一年左右的考察期后,小十藏认为可以将多罗尾光俊引荐给信长了,不曾想到,正好在此之前,织田家的情报网络遭到毁灭性袭击,小十藏和伴长信都生死不知,越后上杉家中,专业猎杀其他忍者闻名的“飞加藤”加藤段藏出现在了畿内。同时信长本人也遭受伊贺崎道顺与杉谷善住坊的刺杀。
多罗尾光俊对此感到相当意外,他并不打算借这个机会恢复自由身,因为这几十年来家里老老小小都靠着六角家给的报酬过上了体面人的生活,没人想再回到甲贺老家当山猴子了。
于是,他主动与织田信忠的亲信展开联系,但并未获得信任;又找了老家是甲贺的泷川一益,却不知此人对自己的真实出身讳莫如深;以前在京都的一点人脉此时也没派上用场。最终想到老相识中村一成在平手汎秀麾下任职,尝试性作了接触,才终于受到重视。
恰逢联军讨伐朝仓,多罗尾光俊就在平手汎秀授意下展露了一下身手。他的三个儿子各带领五十人,在近江的土地上行动自如,诱开了不熟悉地形的加藤段藏,帮助朝仓家发现浅井久政的动向,并适时地引导两军碰撞在了一起。
做出如此功绩,他却只是遗憾:“可惜加藤段藏那家伙还是过于狡猾,若是能一举擒获才算消去大患啊!”
平手汎秀简要地将多罗尾光俊的功绩一一道来。
织田信忠听得入神,颇有兴趣。
德川家康眼中显出惜才之意,只是碍于场合不好表达。
蒲生贤秀和筒井顺庆就只是矜持着微笑了。
正要说到此人已经打算投靠织田家时,平手汎秀稍一犹豫,正好见到多罗尾光俊悄悄摇头,于是干脆略过不提,而是低头啜饮了一下茶水。
趁这机会,已经尽了兴致的织田信忠提出告辞:“军务尚未处理完成,虽然前来向您道谢,也不能耽误太久,就此别过了!”
平手汎秀与多罗尾光俊恭送出门。
而后徐徐回来落座。
平手汎秀慢条斯理地发问了:“看来,多罗尾殿您已经改变了想法,不打算加入织田家了呢。”
“没错。”多罗尾光俊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两位引荐人都不在了,现在织田家的新主人,不可能给我三千贯知行。”
“三千贯么……”平手汎秀扬了扬眉毛,佯作出惊讶的表情,“难道这是往日织田弹正答应给您的数目吗?”
“不是。”多罗尾光俊狡猾地笑了一笑,“根据小十藏大人的口述,织田弹正只同意了两千贯,而我也并不怎么敢与他老人家讨价还价。”
不出所料,平手汎秀微笑了一下。很明显,面前这人是希望能以三千贯左右的价目入仕平手家。六角家内部还是贯高制,三千贯知行,就是指的年产出三千贯收入的产业,不管是土地还是港町矿山都可以,按近畿市价,大约可以折合为九千石左右的领地。
突然提高要求,倒也很正常,信长遇刺,近畿就会重新变乱,奇人异士们当然就能派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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