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伶俐的人上前解忧。
“平手中务大人,请用这个吧!刚才鄙人在附近看到一个小瀑布,顺手就多灌了一些清水来饮用。”
“有心了!”平手汎秀也没看清那人是谁,接过葫芦,便仰起脖子往口里倾倒,连喝了几大口,方才觉得烦热之意稍解。
静下心来,才发现面前并不是自己的家臣,而是伊势贞兴与明智光秀两个客将。
没错,这两个幕臣,也跟着来了军中了。
他们都是通过与织田家的亲善关系在足利家站稳脚跟的,现在织田逢难,连信长本人都亲身入京都为质,幕府的权力结构自然也发生了变化。
以前足利义昭对某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无可奈何,现在就能一一算账了。
用明智光秀的话说:“细川兵部(细川藤孝)是当年背着公方大人逃出生天的人,无论如何总会得到原谅,但在下却没有那么幸运……”
没了靠山,只能凭借功绩说话了,所以就带着私兵来到织田军中,以客将身份行动。
总而言之,历史的车轮稍一滚动,车下的蝼蚁们便焦头烂额。也难怪人人都想爬到车子上去,而不愿做车下的蝼蚁了。
明明不是家臣,却比家臣们更恭敬,这卑微的姿态下面,蕴藏的可都是野心。
平手汎秀无意点破,只屈身回礼,说了句“有劳”,便将心思放回到正事上面。
此时河田长亲正骑着马前后奔走巡视,本多正信在整理近日的书信材料,服部秀安像个透明人伫立在一旁,山内一丰等人全副武装面无表情地恭守,平手秀益靠在石壁上把玩手里的一束叶子,假装心不在焉但其实是跃跃欲试。再远一点,拜乡家嘉、本多正重、加藤教明等备大将各带了麾下精锐,随时准备出发。而明智光秀和伊势贞兴则是凑在跟前,希望讨到一个能立功又不至于送死的位置。
对于故人,平手汎秀其实是很愿意帮忙,顺便培养自己的影响力的。然而战事凶险,敌军不易对付,本部的人马都未必扛得住,实在不敢让客将居于重要位置,顶多是打赢之后摘桃子的时候,分他们一杯羹罢了。
等待了大半天,也不知道敌军究竟是否按预料中那样行动,只是不断受到前线的消息。
“泷川大人攻下了砂田馆,歼敌约五十人!”
“池田大人攻克丸田城,讨取武士三名,杀敌四十!”
“中川大人在山本寺附近击溃一股敌军,斩获二十余人!”
“池田大人所部追至猪名川,行程已超过一百町(11公里),开始休整。”
“泷川大人在大道寺一带遭遇敌方援军,因此暂缓行动。”
从上午开始,陆续传来了一些“捷报”,但规模全都是两位数,战果加起来不超过五百,实在让人提不起劲。这倒也不稀奇,面前的敌人本来就是阵型松散的乌合之众,分散到几十个小据点防守,彼此间没什么配合,逐一吃下去没有太大难度,就是浪费时间而已。
但午后的消息开始令人担忧了,一方面是战线拉得太开,另一方面是三好长逸开始向正面战场派出了援军,敌方部队被压缩之后也渐渐汇聚起来形成集团。
随战局推进,织田信忠的本阵缓慢向侧前方移动,有意无意地更加与友军隔得更远了,平手汎秀也拉开了距离,不过预料中“敌方主力强袭我方本阵”的预判并没有应验的迹象。
“难道三好长逸看破了诱饵,采用了加固正面防守的思路吗?”平手汎秀看着战报喃喃自语,“这样一来他的确是可以多拖些时间,然而就失去了唯一拼死一搏的机会了……”
“除非……从播磨撤回来的浅井家,会站在他那一边?那他拖时间就有意义了……”明智光秀不太有自信地插了一句。
平手汎秀立即摇摇头:“这不太现实,就算浅井有意与织田为敌,也应该是他自己当盟主,何必要跟在三好长逸后面。”
“说的也是。”明智光秀和伊势贞兴立即接受了这个观点。而平手家的家臣们则压根没有提出异议的意思。
“既然制定了计划,而且也没有明显漏洞,就姑且先如此执行吧……如果今夜三好长逸仍不来进攻织田家本阵的话,明早就得考虑改变战术了。”平手汎秀最终下了论断。
又等了约一个时辰,收到了三条新的消息,据说是对方不断派出部队增援,在猪名川附近隔着河流与织田军对峙,前面溃散的杂兵也都被收容起来,展示了一定的战斗力。
“是打算让疑兵拖住泷川、池田等人再奇袭本阵吗?顺水推舟的阳谋?”平手汎秀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分析,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大半,但众人显然还不能休息,必须分出精力去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夜袭。
“叔父!就这么牵制着实在不是滋味,如果敌人不来夜袭,干脆我们主动夜袭对方怎么样?”平手秀益做出了这样的提议。
对此汎秀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身处不熟悉的地形,最好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结好阵型再老老实实地出击,需要尽量避免夜战和乱战,更不要提主动去挑起夜战和乱战了……”
“唉……”平手秀益叹了几声,一幅提不起劲的样子,“真是搞不懂,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发生了这么大的变乱,我却有力使不上,实在是憋屈……”
“别太放松了……今晚或许是暂时安静,但两三天内一定会有激战了。”
“噢?叔父您的意思是,三好长逸明天会主动出击吗?”秀益做出喜上眉梢的表情。
汎秀淡淡一笑:“我并不了解三好长逸,也许他比我想象中更有耐心,或者另有别的退路,但那都无所谓了,对方再忍下去,我们就不得不发起全面进攻了……”
闲聊了几句,突然军帐大门的帘子一抖,石川五右卫门疾步窜了进来,半跪于地,朗声道:“刚刚在织田信忠大人本阵的侧方发现了敌军踪迹!对方装扮成难民,化整为零地潜行过来,接近目标才临时集结,所以先前没有察觉,现在也难以断定具体人数,不过看行伍规模至少数千人!信忠大人请我们按计划行动,并且已经通知泷川、池田等人从前方撤回来合围了!”
“终于来了!”平手秀益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叔父,看来三好长逸果然对这个‘阳谋’没什么办法,咱们赶紧动手吧!”
“请平手中务大人开恩,让我也加入攻击之列!”客将的伊势贞兴紧接着站了出来。
侧近的山内一丰、小西行长也都目光炯炯,请战之意不加掩饰,前者上次打仗受的伤还没好利索。
唯有另一个客将明智光秀没那么激动,反倒是皱眉摇头生疑:“乔装打扮,化整为零,这样确实可以不被察觉,但也很影响己方的战斗力,明知我方有所防备还这么干,略显奇怪……”
“说得甚是!我也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平手汎秀听见明智的低声自语,立即表示赞同,“我们这么办……通知加藤、野口、杉原,按原计划支援侧面受敌的本阵。庆次,你带着拜乡(家嘉)、本多(正重)两备,再分给你两百名亲卫兵,前去接应按计划返回的泷川、池田等部!”
派遣二线部队来完成原有计划,而让最能打的精锐去执行接应工作。这个命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眼看平手汎秀神情严肃,语气笃定,众人尽皆不敢不服。
第二十五章 激战摄津(二)()
虽然不甚理解这个命令,但平手秀益对于上级领导的智慧有着十足的信心,当即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翻身窜出,找到自己的家臣,吩咐一柳直末、可儿才藏呼唤部众,又指示增田长盛去河田长亲那里领了一堆火炬灯笼,照亮道路,准备出发。
山内一丰、小西行长带了两百名亲卫与他汇合到一处,另外由平手季胤去通知了拜乡家嘉、本多正重两部跟在后面出击。再加上自愿随军的明智光秀,被明智光秀说服的伊势贞兴,总计约有一千五百人,大部分都是平手家的精锐。
这一番闹腾下来,鸡飞狗跳,人马喧哗,是可想而知的了。
平手汎秀心里清楚,这个侄子,素来是心浮气躁肆意妄为的,也不指望他能令行禁止秋毫无犯。此次派他出来,就是要显得热闹才好。
现在是上半夜,天黑未久,空中秃月已接近盈满,其实是勉强看得清道路的。但汎秀特意嘱咐,一千五百人,专门分出两百个负责照明。如此一来,各色旌旗招展,伴随着火光的闪烁,时隐时现,令人目眩。一眼望去,只知道是平手家的部队,却完全识别不出人数规模的。
行了半刻钟,军容依旧是混乱嘈杂的样子,走在夜间空寂无人的平原之上,简直不能再显眼了。平手秀益虽然放荡不羁,却也不傻,骑在马上环视左右始终觉得不对,反复想了几圈,回忆起出发前汎秀交代说“这次甲胄可以花哨一些不必拘束”,方才渐渐了悟。
看来派这些人去支援前线,接应泷川、池田大人,怕是以疑兵威吓为主,真剑实战为辅了。
或者干脆是故意当靶子吸引敌兵?就算是那样,也没什么好怕的。堂堂“尾张鬼童子”——现在是“鬼庆次”——从来只担心敌人太少杀得不爽,何时担心敌人太多过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敌方究竟有何居心叵测的阴谋诡计,己方将领又是如何识破,如何应对——这些问题平手秀益暂时懒得去想。动脑子的事情,有那个无双智将的叔父大人就可以了,自己负责干些动刀动枪的脏活就好,这也符合他老人家说的“扬长避短”嘛!
以前老是被斥责劝阻说“为将不可一味恃勇,更不可过于显眼,须知敌方箭矢铁炮无眼”之类的话,总觉得憋着一股气不能尽兴,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正大光明的出点风头,岂能不好好玩上一场?
一念至此,平手秀益赶紧唤来左右的一柳直末、可儿才藏等狐朋狗友,义正辞严地开口说:“这次叔父大人已经吩咐过,我们要大张旗鼓,给三好残党一个深刻的影响。所以,待会遇到敌人的时候,咱们不要等后面的足轻了,骑着马径直杀上前便是——对了,还要想个响亮的外号,那才够意思!”
“为啥呢?”一柳直末觉得不解:“反正俺从小到大都被叫做‘熊’,熊还不够响亮吗?就算是庆次大哥你也不可能赤手空拳打过一头熊吧!”
“你这家伙真是……”平手秀益兴致被扫,一脸嫌弃地咂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话说一柳直末生得五大三粗,毛发浓密,穿黑衣黑甲,持着黑柄的大薙刀,咋一看去,熊这个外号确实非常贴切。
但也确实听起来没啥分量。
“要不叫‘黑煞刀熊’怎么样?反正你也老穿黑色衣服来着。”可儿才藏插了句嘴。
“也行吧……”一柳直末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就陪你们玩玩呗!”
但平手秀益立即表示赞同:“就这个了,就叫‘黑煞刀熊’!起码比一个熊字好!”
“嘿嘿,我提议的还行吧……”可儿才藏大为得意,“至于我自己的外号,早也想好了!就叫做‘竹签才藏’!”
“啥意思?”平手秀益皱眉不解,“形容枪法像竹签一样吗?这也不是什么好比喻啊……”
“你想哪去了……”可儿才藏鄙夷地瞟了一眼,觉得对方实在不识货,“没发现吗,这两年我开始用竹签来计算斩获的首级了!”
“噢,难怪有时候看到你嘴里叼竹签……”
“没错。不过,其实这个事还有更深的寓意……”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竹签才藏了。”平手秀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倒是我自己要取一个什么外号呢?以前的鬼童子我还蛮喜欢的,可是现在年龄也不适合了……也有人叫鬼庆次,太烂大街了……”
几人骑术了得,一边闲聊也能轻松驾驭战马,平手秀益还颇有余力去构思他的外号。
但他始终都想不出个满意的点子,前方却已经出现了不速之客。
“秀益大人!前方发生了激战,池田大人所部似乎陷入苦战……”
有个平手家的斥候从前方赶回来报告。
但其实这个压根就已经不需要他开口说了。
因为话音刚落地,从斥候回来的方向,便可见一个甲胄不整的下级武士歪斜着身子踉踉跄跄地逃窜,然后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
接着三三两两的溃兵开始出现在视野当中,身上隐约可见池田的家纹。有些带着伤,但也有整个小队毫发无损地往回跑的情况。
这些士兵理论上应该都是织田家选出来的精锐,就算是合战不利也不至于临阵逃脱吧?
尤其是那个十余人的小队,身上连一点战斗过的痕迹都没有。带头的小队长看到平手家的军势稍微愣了一下,但脚步却没停。
平手秀益却是看不下去,大吼一声“站住!”策马拦在了那个小队长身前,面色冷峻地呵斥道:“友军正在苦战,你竟然连血都没见就要逃跑吗?”
那小队长猝不及防,被他吼得一颤,险些站不稳。待看到面前并非督战队,才又松口气,有恃无恐地回答说:“这位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受到的命令就是不要管眼前之敌,火速返回本阵!在鄙上没有发出新的指令前,我必须按原来的计划去做!”
“好吧……”硬咬着字眼,确实也毛病,平手秀益无可奈何。此时他总算明白了的事情原委,敌方主将三好长逸真是把用兵的虚实之道发挥得不错,假装突袭本阵,实际却让主力攻打回援的池田部,让织田军吃了个大亏。
不过这点花巧也未必就能扭转局势——别的不说,只看溃兵中一个泷川家的人都没有,想必与池田一同做先锋的泷川一益并未中计。
更何况,还有一个稀世无双的智将,坐在十几里外的帷幄当中就看破了阴谋诡计。
想到这里,平手秀益只觉得这是大好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就没去管那个擅长找借口的小队长,而是向身后大喊道:“平手中务大人料定了敌方会突袭池田部,所以提前让我们过来,正好是黄雀在后!”
对小兵们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只要恰到好处地鼓舞士气就行。
秀益虽然并不以谋略见长,但对于军阵的学问却好似是无师自通一般。
“噢噢!噢!”
随着他的动员,士卒们也非常配合地以高昂的呼声来做回应。
接着众人加快了速度,往冲锋而去,只过得须臾片刻,便能借着月光与火把,看到前面是一副乱战的模样。
当然很难看清具体的情况,通过推测和脑补,感觉似乎是三好长逸的几队人马围着池田恒兴痛殴的局面,但具体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谁也不敢下论断。
“庆次大哥,快下令!”一柳直末情绪激动的时候,嗓音比平时更粗狂沙哑了一点。
“喂,怎么搞?往哪冲?”可儿才藏倒还是同往常一样完全不懂礼貌。
平手秀益左右观望了一会儿,发现敌军似乎暂时还没注意到自己,无人上前接战,于是提着大枪,向光源最稠密的地方一指:“小虾米吃起来有什么意思?大鱼肯定在那!”
随即不等下属回应,他就策马冲锋而去,只留下“尾张鬼童子平手庆次郎秀益参上,尔等谁敢一战!”的场面话。
看来想不出新外号,还是只能拿鬼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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