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手汎秀一言不发神色不变,池田恒兴摇了摇头目中显出同情,而泷川一益却是不悦地皱了皱眉。
织田信忠并未发觉家臣的小动作,他十分急切地开始了下一个话题:“平手中务!听说公方大人要求您成为幕府的家臣,而您也做出了肯定的答复?这是协议的一部分吗?”
话音落地,汎秀顿时哑口,刚才讨论军情的时候,他显然把此事置之脑后了。
对于二代目的问题,无言以对,只能深深弯下腰去请罪:“请恕臣下不忠了!”
池田恒兴懊丧地重重叹了一声,上前开解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若不能与公方大人达成一致,我等就唯有强行带兵占据京都了,到时候只会更加被动。臣下深信,平手中务对织田家的忠义之情不逊于任何人。”
织田信忠默然。
池田恒兴这个人很有意思,平日他与平手不乏争权夺利和各种暗地小矛盾,但关键时刻却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而泷川一益的目光,已经看到更远一层:“少主请恕臣下直言,现在平手中务大人身兼和泉、淡路两国,关系到二十万领民和万名将士,忠义与否,已不是他一人可以决定的了。若少主励精图治,保持织田家号令近畿的态势,那和泉、淡路二国自然对您忠顺。但若将来出现什么差池……就算平手中务本人依旧忠于织田家,麾下的家臣和国人们,恐怕也未必言听计从了吧!”
泷川一益说话,向来是这个“瞎说啥实话”风格。
当年信长对他的出格言论完全不以为意,那时人们只觉得信长从谏如流,很了不起。因为信长本人的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
但今日泷川在二代目面前仍然是这么说话,却显得气氛十分诡异了。
听之会显得过于软弱,斥之会显得不能容人。
主少国疑,恩威未著的时候,就是这么麻烦,稍有不慎就会失却人心。
真不知道泷川一益这家伙是没想到呢,还是故意要让织田信忠难堪?
总之,最后织田信忠只是抿了抿嘴,拧巴着脸地说:“泷川大人说得对,在下一定拼尽全力,不堕父上的威名。”
第二十一章 日月新颜()
京都,二条御所,元龟三年,五月初八,日昏天阴,间有急雨。
病危中的信长强撑身子,躺在牛车上,被麾下将士簇拥着来到了城下,足利义昭难得一见地穿上甲胄,亲自伫立在门口,带家臣们隆重迎接。
幕府中尽是欢欣的气氛,但织田家众人却都默然悲戚。
为首一个织田信忠,眼眶仍泛着红色,面容绷得紧紧的,仿佛是用尽了力气,才能保持住相对平静的表情。
“互利互惠”的协议,终究还是达成了。
虽然幕府是更欢快的一方,而织田家众人多少有点不情不愿。
足利义昭的兴致很高,至少表面上兴致很高。他亲手书写了任命织田信长为幕府管领的御书,并且还在许多封书信上署名画押,命令家臣们将消息传递给各家大名知晓。
同时他还进一步独力疏通了朝廷的关系,让信长的官阶更上一层楼,达到“正四位上”,领弹正大弼如原。义昭本人也不过是“从三位权大纳言”而已,两人现在只差了一步之遥。
将军大人显然不是乐善好施不求回报的慈善家,今日的慷慨,只能说明他收获的利益比付出的筹码要更多——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一番程式之后,幕府由三渊藤英亲自带队,八名杂役恭恭敬敬地将信长连人带榻一同抬到了二条城中。从此他便成为室町幕府的“管领大人”,坐上以往只有细川、畠山、斯波三家才能企及的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同时也失去了自由。
以此为代价,不到十四岁的织田信忠,取得了空前的大义名分,成为朝廷和幕府都“鼎力支持”的新一任家督。
各路的反织田势力,以三好长逸和朝仓义景为首,立刻被足利义昭当场宣布为“逆贼”,甚至连一向尊崇幕府的上杉谦信都遭到严厉斥责。
所以,织田家的中下层兵将们,整体上还是比较高兴的。至少,看到信长大人还活着,谣言不攻自破,又得到朝廷和幕府的认可,那么就可以抛去多余忧虑,专心与眼前的敌人作战了。
从朝廷赶来的飞鸟井雅敦神情十分淡然,或许是在场所有人里面心里负担最小的一个。这几十年来,公卿们已经习惯了细川、大内、三好等等的兴亡起复,可以说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如今多了一个织田,又有什么值得惊叹的呢?
而平手汎秀的心情相当复杂。
信长伤重,无法理事,织田家的威势毫无疑问会大为削减,孤身处于濑户内海沿岸的平手家似乎会越来越不受节制了。再加上足利义昭提的条件,现在平手从名与实两方面,都即将与织田脱离关系。
独立自主,不再仰人鼻息,看起来似乎是很不错的好事。
但同时也意味着,无法再从中枢取得强力的后援了。
别的且不说,当年推广“大米本位”,流动资金最紧张的时候,信长一出手就给了黄金五千两,折合铜钱两万贯,而且压根就没提还钱的事情。放眼整个扶桑,这么靠谱的老大哥你能找到第二个吗?
除此之外还需要考虑如何与旧日同僚相处的问题……
信长本人就算受伤,也能够充分理解局势,泷川一益这种级别的人物也能,他们都不会过分关注名分问题。在当下的情况下,平手汎秀倘若坚持效忠织田家的立场,则足利义昭定会十分不满,给予方方面面的掣肘,那么淡路、和泉二国便极为危险了,而织田家也会遇到更多麻烦。
只有让幕府认为“织田家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崩溃”,双方才能通力合作,事情才能有转机,这就是所谓“向死而生”的道理。
但那些中下层的尾张武士们,大概是不会懂其中的道理,却只会觉得平手汎秀是趁机逃离沉船,攀附高枝了!
甚至林秀贞、佐久间、美浓三人众、水野信元等人,明明懂这个道理,却有可能会故意装不懂……
然则——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勾心斗角,暂且先要放在一边。
面前还有强敌在呢!
摄津国的三好长逸,虽然起兵时实力不强,但毕竟根基深厚,人脉广博,短时间内取得了荒木村重、游佐信教等人支持,军力一下子膨胀起来,对京都构成威胁。
北陆的情况至今不太明朗,但至少有朝仓家的两万多兵力,还有疑似存在的越后上杉兵马,敌人迟早会南下进攻畿内的。
织田信忠赶来之前,平手汎秀以阵代身份发号施令。如今织田信忠已经来到前线,平手汎秀又名义上改仕,但他仍是在场最有资历和威望的老将,又兼新家督的姑父,依旧保持着话语权。
这也是足利义昭做出一系列决定的重要原因。
幕府尽管取得了信长这个“终极人质”,但站在织田这一边终究还是承担了风险的,义昭之所以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就是因为信任平手汎秀解决问题的能力罢了!
——摄津晴门代表幕府,向平手汎秀表达了这个观点。
对此汎秀当然是表面上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内心却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刨去这些杂七杂八的,不管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总是要尽心尽力去对付当前之敌的。
首当其冲的,却不是用兵,而是将信长担任管领的事情,尽快广泛传播出去,以稳定人心。
当下局势混乱,近畿周围已经明确发生了针对织田家传令兵的捕杀行为,故而派遣使者也变成一件需要小心谨慎的事情。为此平手汎秀不惜派出大量骑兵去承担这个任务。
三河德川、大和筒井、近江蒲生之类的亲近大名,需要立即取得联系,传递信心,最好能劝说他们再派出一拨援兵来。
松永、三好(义继)、赤井、波多野、一色之类的可耻观望者,尽量加以争取,实在不行至少要保证中立,不能再增加新的敌人了。
本愿寺、比叡山、界町之类的地方自然也要顾及到。
对摄津、北近江、越前等“敌占区”也不能轻忽,同样派人暗中宣传,打击其合法性,防止敌人进一步坐大。美浓三人众若真的倒向朝仓,那可就是晴天霹雳了。
做了这些必要安排之后,仍有两个大问题,如两朵乌云一般飘在京都上空。
其一,上杉家究竟派了多少兵援助朝仓?会援助到哪一步?
其二,从播磨折返向东的浅井长政,其立场还可信吗?其军队情况如何?
理论上并不应该在此敌我不明的情况下贸然与敌人作战,但关于敌情的消息实在过于纷乱,无从判断真伪。织田信忠麾下的梁田广正向平手汎秀透露说,他最近几天完全联系不上“飨谈”的首领小十藏了,织田家引以为豪的情报组织,或许已经遭到毁灭性破坏。
按平手汎秀的规划,北陆的朝仓、上杉暂不急,三好长逸才是迫在眉睫,所以目前尚留存的两万多名织田军,应该优先向西,攻打摄津。
这个观点理所当然得到足利义昭的支持。
不过泷川一益、池田恒兴等人对此不太赞成。池田仍旧主张分兵二路,同时应付两线,泷川一益则认为该固守京都静观其变。
三人在中下层中各有根基,平手汎秀的名声自不用提,泷川一益也相差不远,而池田恒兴则是在织田信包死后暂时成了一门众的发言人。
理论上话语权最高的织田信忠则是觉得各人所言都有道理,左右为难,莫衷一是。感情上他倾向于亲族谱代的平手和准一门众的池田,理智上他则信任平手和泷川的能力,同时他又放心不下留守的人马,断然无法坐视岐阜城遇险的。
讨论了几句,无法取得共鸣。平手汎秀换了思路,不再分析利弊得失,而是以阴谋论来说服:
“各位,最近这些忽如其来的变乱,发生得十分巧妙,要说背后没有人居中联络指使的话,是绝不可能的。一时间无法猜出主谋是谁,但我可以看出来,对方一直在拼命拖延时间,用以引发各处的‘伏笔’……我等现在还能争取到一线机会,大概已经是敌人的失误了,但决不能指望敌人再一次失误。此时无论如何都要先动起来,打乱对方的布置,静观无疑是最差的选择!”
泷川一益犹豫片刻之后,被这个观点所说服,但强调说:“平手中务所言甚为有理……但倘若依您的方案去做的话,一定要派出足够机敏的人,先行打探,避免踏入陷阱……干脆让鄙人担任斥候任务吧。”
而池田恒兴见到两位大佬达成一致,也不再坚持,转变了口风:“我对于先西后北并无太多异议,只希望能迅速击败三好长逸,回军与朝仓决战。京都虽然是最重要的,岐阜城也同样关键啊!”
此刻织田信忠才松了口气,面色坚定地下了决定:
“既然如此,全军就立即前往摄津,讨伐三好长逸这个逆贼吧!织田一门的兴废存亡,就拜托各位了!”
他这一番举措,算是差强人意,虽然不足以让重臣们心折,至少还不至于引起轻视。
第二十二章 命运迥异(上)()
平手汎秀勉强说服了众人,准备先攻打离京都更近的三好长逸,作为挽回局面的第一步。
对此达成一致之后,织田信忠忽然神色一黯:“正面的敌人就算强大但终究可以对付,但刺杀家父的刺客却不知何时能伏法!”
众人默然不语。
虽然从俘虏嘴里审出了杉谷善住坊、伊贺崎道顺的名字,但在这乱世中抓捕两个高等级忍者,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非得等到近畿安定下来,建立起有效的治安部门,再采取地毯式排查才行。否则人家往深山老林一躲,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对此池田恒兴是咬牙切齿,而平手汎秀和泷川一益欲言又止。
正好这个时候,足利义昭又派了摄津晴门过来通知:“各位大人,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就决定是三好长逸了,你们以为如何呢?”
池田恒兴当场就爆炸了:“什么意思?元凶是幕府想决定就决定的吗?你们以为这是扮家家酒好玩的吗?”
稍微冷静一些的织田信忠连忙起身拦住了池田,但脸色也不甚好看,侧首向摄津晴门质问到:“刺杀家父的人,乃是杉谷善住坊与伊贺崎道顺这两个忍者,这一点已经人尽皆知了。至于元凶是谁,至今并无线索,在下愚钝,不知道幕府此举用意何在,还请您详解!”
站在一旁的平手汎秀轻轻一叹,幽幽问道:“这是公方大人的意思吗?”他对这件事似乎早有预料,没有半点诧异之色。
老态龙钟的摄津晴门疲态尽显,神色委顿,面对池田恒兴和织田信忠的强势态度并不以为意,听到平手汎秀开口才缓缓点了点头:“没错,正是公方大人的意思。他老人家认为,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必须是朝仓、三好、六角其中的一个。朝仓实力过强,六角残党过弱,唯有三好长逸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是什么奇谈怪论?如果是您一个人老糊涂了倒还好说,堂堂幕府的征夷大将军就猪准备如此治理天下吗?”池田恒兴怒不可遏,上前揪住摄津晴门的衣领作势要挥拳。
织田信忠伸了手也被挣脱了。十三岁的少年身形尚未成熟,小胳膊小腿哪里挡得住成年的武将。
摄津晴门本人倒是毫无惧意,反而嘴角泛起看淡一切的诡异笑容。
平手汎秀与泷川一益同时苦笑,对视了一下,通过眼神交流达成一致,然后一齐上前两步,左右各擒住池田恒兴的一只臂膀,强行将他拉了下来。
“池田大人,请冷静一下!这个决定虽然是出于幕府的利益而提出的,但对织田家也不无益处。”平手汎秀试图说服。
“是吗?”池田恒兴稍微冷静下来,没再冲动,但脸上却是冷笑着不肯服软,“平手中务大人……刚才公方大人可是钦点了您转仕成为幕府的直臣呢!对于‘先西后北’的抉择我姑且可以接受,但元凶人选的问题上……请恕我作为一个织田的家臣,是不会放弃追查真凶的!”
平手汎秀闻言一滞,竟不知该如何回复。
泷川一益见状放弃了与池田的沟通,转过身对着织田信忠解释道:“少主请明鉴,我们当然永不会停止对杉谷善住坊和伊贺崎道顺两人的追捕,但也需要尽快有个对外的交代,不能让外人认识织田家无力复仇。”
“……说得是啊!”织田信忠咬着嘴唇,眼神动摇,犹豫了几番,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无奈点了点头,“池田大人也请冷静一些吧!我看幕府的建议是值得考虑一下的。就算是我们有不同的看法,又岂可迁怒于摄津晴门大人呢?他只不过是带话的人而已。”
池田恒兴闻言也只能松开了手,缓缓退后两步,但仍未对摄津晴门致歉,而且嘴里也没停止骂骂咧咧,小声念叨着“荒谬无耻”的话。
平手汎秀仍在冷眼旁观,方才池田恒兴既然都说了那样的话,织田信忠也没见阻止,那何必要自讨没趣呢?
泷川一益眼珠子转了一转,在平手和织田两边来回看了几次,嘴角泛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收敛心神,对着摄津晴门躬身道:“本家的池田大人一时激愤才有些施礼,我代他向您赔罪,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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