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和泉变乱开始,他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一方面是亲织田的路线过于明显引发了幕府的不满,另一方面事情没解决好威望大为跌落,之所以还坐在“政所执事”的位子上,那只是足利义昭尚未找到合适接替者罢了。
所以,伊势贞兴的姿态是比赤尾清纲低得多的,他当着平手家亲卫队的面,一上来便直挺挺跪下了,悲屈恳求到:“平手中务大人,有个不情之情,还望您一定答应!”
这就太让人头疼和尴尬了。
你堂堂幕府高层,跑来跪求我一个织田家臣,合适吗?
虽然我有从五位下中务少丞的官身,以及和泉淡路二国的领地,但毕竟还是……好吧,这么想想其实也没啥不合适的。
不过让外人看见终究不好。
别说外人,就眼前的那十来个守门的亲卫们,都是竭力忍着惊异,偷偷朝这面瞄呢。
平手汎秀无奈只能强行把伊势贞兴拉起来,同时温言抚慰:“好好好!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帮您的忙,我们可是老交情了……”
第五章 求为客将()
“平手中务大人,这次我实在是陷入绝境,迫不得已只好向你恳求了!”
避开了闲杂人等之后,伊势贞兴又一次跪倒在地上,言辞凄切,满目哀愁。
“不敢当,不敢当!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有什么能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在下虽然能力有限,一定会尽绵薄之力。”
平手汎秀的态度还算挺客气,但言语非常保守,显示出内心并不以为然。
毕竟,还不知道面前这人究竟有什么要求呢,也不知道对方的姿态是真是伪。
“唉……”伊势贞兴悲叹一声,假装挥袖拭泪,“平手中务大人您有所不知啊——我因为一向主张与织田家相善的缘故,已经被公方大人视作仇雠了!”
“不至于吧?”平手汎秀佯作出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伊势大人您这么做,也是为了幕府的长治久安嘛!公方大人远见卓识,怎么会因此而排斥您呢?”
“公方大人自然是慧眼如炬。”伊势贞兴察觉到方才话中不妥,连忙开口弥补,“但耐不住三人成虎,许多奸佞小人在幕府撒布流言蜚语,凭我一人实在无力阻止……”
短暂几句交谈,气氛已经被平手汎秀带到平稳的节奏,伊势贞兴也不再假装凄凉。
此时汎秀方才整肃心神,认真问到:“伊势大人,究竟遇到什么麻烦事呢?”
“其实——我也是听一些旧日好友透露,公方大人在某些小人的撺掇下,有意派遣我去关东调解局势,您看这不是羊入虎口嘛……”
“关东?”汎秀作茫然状,“这有什么不好的呢?作为幕府使节,去调解远国大名之间的矛盾,不是非常光荣的司职吗?一般人恐怕盼都盼不到吧!”
“您可就别装糊涂啦!现在这个时候派人去关东,您还猜不出来幕府的意思吗?”伊势贞兴做出一种焦急万分却又不敢喧哗的憋屈姿态,可怜兮兮地仰着头。
见此情状,平手汎秀也大抵能猜到谜底了:“难道……公方大人准备让你去维护今川家?”
“正是如此!”伊势贞兴含泪点头,“您也知道,今川在武田和德川夹击之下兵败如山倒,要不是还有北条支持,早就不复存在了……”
“那——这个任务,确实是有点难度。”
关东的局势,平手汎秀虽然没有过分关注,但多少也知道一点。
自从桶狭间合战之后,骏河今川家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三河德川掀起反旗,甲斐武田背弃同盟,两家共同出兵攻打。短短几年之内,远江已经基本被德川得到,骏河也被武田占据了八成。
今川氏真现在只剩下千人左右的兵力,蜷缩于两座边陲小城,全靠相模北条氏康作为后盾,才苟延残喘至今。可是北条氏康的身体并不健朗,已经行将就木了,其子北条氏政则对于支援今川不怎么热衷……
总而言之,骏河今川家已经快要凉了,现在唯一悬念亡于何人之手而已。
幕府派人去维护今川的话,道理上倒是说得过去,毕竟今川是足利氏的分家。但显然不可能起到什么实际作用,而且使者搞不好就要失陷在战乱中。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平手汎秀思酌良久,做出如此答复:“北条家两年前在三船山败于里见家之手,失去了上总、下总二国的大片领地,导致腹心暴露敌口,短时间内,他们肯定更关注于复仇,而不是插手其他事务。所以今后骏河的主导人就是武田、德川,这两家目前是联合起来瓜分今川,但眼看着战果快要瓜分完了,日后还能继续联合吗?迟早是要决裂的。届时他们势必要争夺东海道的控制权,而今川家在骏河、远江立足多年,积威甚重,即使只剩个空架子,仍会有两边下注的筹码……”
伊势贞兴闻言一愣,脸上犹然不太信服,追问到:“数年之间,今川都在与武田、德川敌对,现在突然说要投靠,也很难取信于人吧?”
平手汎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那就要看今川家肯不肯出足够的代价了!比如说,谁愿意扶植今川家,就把谁家的幼儿收为养子,立作继承人,这会如何?”
“这!”伊势贞兴被这个设想所震惊了,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用:“这么做的话,确实足够取信于人了,但不就等于是把家业让给外人了吗……”
“那也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平手汎秀嘴角露出几丝诡谲味道,“现在今川家已经是朝不保夕,当然应该先存活下来再说嘛!十几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这么说……骏河今川家居然还有戏?倘若通过调节手段,将今川从绝境中救出来,倒也不失为一件名震列国的功绩……”
伊势贞兴半是惊异半是敬佩,眼中光华闪动,喃喃自语,脸色连变了几次。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摇了摇头,双目生出怯意,低声道:
“如此翻云覆雨,纵横捭阖的事情,实在是凶险万分,平手中务您或许是手到擒来,但鄙人……鄙人恐怕……恐怕并无辨如悬河之才。”
“这……这该如何是好呢?公方大人打定的主意,我一介外人,是无法阻止的。”
平手汎秀低着脑袋,皱眉摇了摇头,做出遗憾和无奈的神情,但内心底下却觉得轻松了不少。
方法我已经给出来了,也算是对得起往日的交情。现在是你自己不敢去,那就跟我没多大关系啦?
沉默了一会儿,伊势贞兴又支支吾吾地开口了:“其实……鄙人来的时候,也有一个思路,希望平手中务大人加以成全。”
“是吗?愿闻其详!”
汎秀觉得挺意外的。
以前一直觉得,伊势贞兴是一个军政两方面都有一定才能但大局观和智谋都不足的武士,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能独自琢磨出解决骏河问题的办法。
“鄙人是这么想的……幕府既然没了立足之地,干脆来当织田家的客将,如何?我这几年也招募了二百私兵,虽然不如您的部署那么精锐,但也勉强能用用了……”
听闻此言,平手汎秀先是愕然,继而哭笑不得。
堂堂幕府政所执事,跑来织田做个领兵二百的客将?
亏他想得出来!
真是完全不顾惜面子啊。
但另一方面,对这种态度也不得不佩服。
伊势贞兴虽然也遭遇了不少挫折,但这几年来坚定不移地朝着一个目标努力,那就是由传统高家门第,向切合时代的战国武士转变。
通过深入一线的行政工作,他已经与山城国的许多基层地主建立了一定友谊;现在,又打定主意要从军,而不是去当调解大名之间矛盾的使臣。
什么才是战国武士的核心竞争力,对这一点,伊势贞兴理解得相当透彻啊!
凭此,就算格局和智慧有所缺陷,仍足以出人头地了。
照这么发展下去,日后无论谁掌握近畿,都有极大的可能性会启用伊势贞兴作为山城一带的代官。
第六章 草木皆兵()
最终平手汎秀还是同意了伊势贞兴的要求,答应让他作为客将,跟在织田军后面分润功劳。
这可不仅仅是出于人情考虑,而是为了日后更方面跟幕府打交道。
别看现在公方大人是对伊势贞兴不太满意了,但始终还没正式决裂嘛!留着这一线关系,日后就说不定用得上。
何况足利义昭素来是好谋无断,也未必真能下定决心去“整肃纲纪”。否则干嘛不先处理明智光秀、细川藤孝这两个内通织田的二五仔呢?
平手汎秀暂时收留一下伊势贞兴,做个圆场,处理得好的话,很可能同时得到两边的好感度。
惠而不费的事情,何不顺水推舟?
伊势贞兴倒也果敢得很,当即表示:“我没什么好做准备的,从现在开始就留在织田军中不走了!”
平手汎秀对此人的决心,又有了新的认识。
送走了两波客人,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值夜的士兵都换成第二波轮班了。
只能自认倒霉,抓紧时间休息。
第二天早上还指不定会不会又遇上其他急事呢!
果然,次日清晨,平手汎秀就顶着熊猫眼,被帐外的吵闹声所惊醒了。
而且,才刚到辰时。(上午七点)
“在下觉得,这条情报最好赶紧汇报,主公一向都很关注那方面的消息。”叫得最响亮的似乎是山内一丰的声音,论积极性的话,家臣里也没有比他更执着的了。
“您说的这件事情,甚至称不上是有效信息吧?只能算是一些推测而已,拿这个去打扰主公休息,不太合适吧?”挡在门口的应该是服部秀安,情报工作交给了中村一氏和石川五右卫门之后,他就主要负责内卫了。
“私以为,这件事多少是值得通报一下的,不过并不急切,山内大人您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沼田佑光好像也凑了过来,嗓音有些发飘,似乎也没怎么睡醒。
“各位大人也不用再争论了,我看主公已经被你们吵醒了吧!索性一起进去说说这事如何?”唯一说到点子上的是本多正信,他的语调依旧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看穿一切的优越感,十分惹人生厌。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走出两步,掀开帐门,没好气地向外环视一圈:“是伊右有事要上报吗?都进来再说吧!”
(伊右即伊右卫门,山内一丰的通字)
外面几人除了本多正信之外都有些尴尬,逐一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走进军帐。
然后山内一丰立即伏倒在地,开口进言:“启禀主公!臣下前来,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一件要紧事,觉得必须上报给您知道!”
说到“要紧事”的时候,沼田佑光和服部秀安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本多正信却是饶有兴味地微笑了一下。
“究竟是何事?”平手汎秀并没有寄予太大期望。山内一丰又不是专业人员,重要情报哪轮得到他发现。
“其实,臣下在凌晨时分,内急起夜,之后睡不着四处乱转,偶然看到织田信包大人与石山本愿寺的使者,在茅厕旁边私下交谈!”
“噢?”汎秀稍微有了点兴趣,“所争何事呢?”
“本愿寺使者试探性要求织田家遣返从石山偷偷迁移到界町的几十名商贩!”山内一丰见到主君询问,越发精神抖擞了,“信包大人对此毫不犹豫拒绝了,并且说‘除非尔等让出石山城作为条件’,最终,双方就此不欢而散了!信包大人面无表情拂袖而去,本愿寺使者则不住地冷笑……不过到了公开场合,两人都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
“这样啊……”平手汎秀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山内一丰没道理在这上面胡说八道,那么本愿寺与织田家直接矛盾,果然是出于商业因素吗?
几十名商贩们无缘无故地从石山迁移到界町,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有人暗中策划的结果。只不过,未必是信长本人,或许是村井贞胜、木下秀吉等人的手笔。
当年三好家掌握畿内的时候,似乎是对本愿寺的商业特权表示了认可,于是石山才发展成仅次于界町的贸易重镇,一向宗与三好家也相安无事。而今换了信长主政,一上来就伸手要了五千贯钱,后面还搞小动作……
五千贯是小事情,对于富裕的本愿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捏着鼻子给就给了。但撺掇商贩往界町迁移,这就等于釜底抽薪啊!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看到平手汎秀对此似乎十分重视,沼田佑光和服部秀安也赶紧收回不以为然的表情,假装认真思考。
而作为一向宗信徒的本多正信却开始尴尬了……但他颇具急智,转念便想到说辞,进言到:“主公!石山本愿寺提出无理要求,正说明他们暂时无心与织田家正面对抗。”
“弥九郎说得也有道理。”汎秀表示认可。
(弥九郎即本多正信的通字)
一向宗在外人看来非常凶恶,但他们的上层其实是满足于纸醉金迷,没有太大政治野心的。本愿寺的各代法主都不主张与武士正面对抗,之所以发生多次暴乱,往往是因为小弟被人欺负了,当大哥的不得不出头。
也有不少时候,是两家大名互相争斗,招一向宗来当援军。比如武田信玄凭借连襟的关系,经常请求本愿寺在北陆发动一揆,牵制上杉。
所以,本多正信说本愿寺暂时无心与织田家正面对抗,平手汎秀是很同意的。
但同意归同意,他担心的点其实并不在此。
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汎秀突然开口向沼田佑光询问到:“上野介,还记得我曾经让你去尝试联系琵琶湖的水上势力吗?”
“那……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吧?”沼田佑光稍微错愕,但马上进入了工作节奏,“琵琶湖上颇有几家以渔业和水运维生的小家族,臣下已经结识了不少,一直保持着联系,只是长期没派上用场……”
汎秀没等他说完,立即又问:“如果我想要租船运兵的话,能达到什么规模呢?”
沼田佑光想了一想,不太肯定地回复说:“最多也就三千人的运力了吧……琵琶湖与外海不相通,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大船。我估计三千都很难达到,因为在湖里做生意的船队也都有着各自的靠山,未必会听从我们的调遣……”
“尽力去做吧!”平手汎秀斩钉截铁下令,“我的名字还不够有威慑力的话,就把织田弹正搬出来也行!另外我会让拜乡家嘉带领五百旗本跟你一起去,再派石川五右卫门悄悄跟着,倘若需要唱红脸的角色……明着暗着来都可以!”
平手汎秀素来是成竹在胸,指挥若定的,很少露出这种严厉铁血的姿态。账内众臣见了,都有些凛然不安。
自幼相随,资历最深的腹部秀安,小心翼翼轻声问了一句:“主公觉得有人在设圈套吗?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草木皆兵,总好过大意失荆州!”平手汎秀紧皱着眉头,一字一句地缓缓说到。
局面实在无法让人安心。看似所有人都支持着织田,但仔细研究,发现无论是幕府、本愿寺,还是浅井家,其实都有不安定的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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