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反而释然。
“大人”合子跪坐在地上,轻声地唤着,“若是要精通商业,那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噢?”汎秀并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但也随口应了一句,“愿闻其详。”
“有一位清州的町人,曾经是经商的妙手,现在却是独身修行”
“此人如何称谓?”
“这位先生是松井氏之后,自号友闲。”
松井友闲?
此人在历史上事迹倒记不清楚,只记得在游戏里,乃与村井贞胜比肩的名奉行兼外交家。
从小到大,在这个世界见过的名将贤臣,要么是谱代门第,要么已经出仕,纵然求贤,亦是无从下手。碰巧遇上的增田长盛,却也是阴差阳错,不能真正信任。那么这一次
“他是清州的商人?”
“这倒不是”合子定了定神,“这位先生并不是尾张人,少年时自近畿流落而来,以稚丁之身在清州商屋中工作。”
“据先父说他心智才能远胜常人,奉公数年,不过二十余岁,就已是商屋的番头,被派遣至管辖分店。”
“那他现在为何赋闲?”
“据说是”
又是据说?汎秀皱了皱眉,终究没有开口打断。
“当年尾张歉收,粮价上涨,松井先生却正是米店的番头既不愿见贫民无钱买米而饿死,又不能擅自降低米价,于是只能辞工而去了。”
清州居然有这样的商人?汎秀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倘若此事为真的话,此人倒是十分适合奉行的工作。
“大人要把松井先生叫过来吗?”合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汎秀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不不是招他过来,而是我前去才对!”
汎秀将领内托付给增田长盛,又令服部秀安(小藤太)留守,自己带着春安(小*平太)和合子前去清州。
从清州的城下町穿过,走到城东的寺庙当中。
光天化日,寺门自然是敞开的,不过礼数所在,还是要先行道明来意。
跟着带路的沙弥绕过前院,进了偏厢,就看到此行的目标所在。
一个三十许的中年人,面白无须,顶上也是剃度过的,手里持着一串念珠,闭着双目,嘴唇不住地开阖。入春未久,冬寒尚未退去,那人却盘腿坐在石板上,身下只披着一件蓝色的僧衣,岿然不动。
“那便是友闲居士了。”沙弥小声介绍到。
后世的名奉行,居然是这等人物?
沙弥欲要上前叫醒那中年人,却被汎秀拦住。
“此时叨扰,乃是对佛祖不敬啊。”
半开玩笑地扯了一句,也取了一块蒲坦,端坐在松井友闲对面。第一次想要招揽“名士”,就碰上这样一位人物,这面上的功夫,总是要做足了的。
时日近午,天色却阴沉下来,还渐渐起了风。
汎秀身子刚健,并不惧寒,服部春安更不用提。只是眼角所及,却见到合子姑娘双肩瑟瑟。
于是心念一转,轻声唤道身旁的小沙弥。
“小师傅去取件袈裟来吧!”
小沙弥虽然不知所谓,却也不敢不听武士老爷的吩咐,立即就从屋里提出一件红色的袈裟。
汎秀伸手接过来,起身将袈裟披在合子身上。少女双肩一振,似是要挣扎,却终究没有动作。
“多谢大人。”少女双腮飞霞,垂目敛眉,声音细弱蚊蚋,几不可闻。
果然
汎秀退回来坐定,突然又觉得自己太过无聊,摇头苦笑了一笑。
又接着欣赏了两刻钟的坐禅,那松井友闲才终于缓过神来。
合子连忙走上前去,与他解释一番。
村井听了数语,轻轻一点头,上前与汎秀见礼。
“不知平手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累及大人在这冰天雪地恕罪,恕罪。”
“见了先生坐禅,胜读十年经文,纵是刀山火海,也是该等下去的。”汎秀言语虽然客气,却也只欠了欠身,并不施全礼。所谓的礼数,也要符合双方的身份,倘若太过分卑谦,反倒不妥。
“岂敢,岂敢,昨夜月朗星稀,有真人西行之相,却不曾想是大人亲至。”此句吹捧不着边际,却也是引了经典的。
“如此,可谓宾主相宜,你我也不需矫情了!”汎秀抚掌笑。
松井也是一笑,低头应了一声,突然悠然一叹。
“大人书卷风1iu,曾不减监物殿当年啊。”
“噢?友闲先生亦是先父旧识?”
“在下惶恐。监物殿渊渟岳峙,高山仰止,友闲不过适逢其会,旧识二字,诚不敢当。”松井拱手道,神色敬而不谄。
“先生太客气了。”汎秀欠了欠身,以平手政秀在尾张的地位,倒是无需太过谦虚。
“在下有一柄折扇,正是监物殿题字,一直视若珍宝。”
“噢?”汎秀不禁抬头,只见松井眼神坦然,不似作伪。
随着他走入室内,见了那份置于璋盒中的扇子,映入眼帘的是几行熟悉的汉字书法。
“的确是先父笔迹,先生有心了。”纵然明知对方是刻意示好,汎秀也不禁有些动容。
“昔日每逢寺社茶会,虽各为其主,我等清州人士亦是对监物殿神往不已,可惜监物殿一去,尾张顿失三分风雅。”
攀谈良久,两人仍是不急于商议正事,反是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汎秀有数百年后的见识,又兼承自政秀的家学,自是渊博不提,然而那松井友闲并非武家出身,却也是博览群书,加之十数年经商的阅历,谈及人情世故,更是别具一格。
可惜自己最大的优势,在这种情形下难以挥,无从展示出令对方折服的东西。不过相谈甚宴,也总算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一念至此,突然就开始患得患失。斟酌了再三,才终究道出意思。
“友闲先生梅妻鹤子,悠然自得,的确令人羡慕,只是不知,日后有所打算呢?”汎秀突然问道。
“日后?”松井微有些惊诧,“在下年已蹉跎”
蹉跎?即使在这个平均寿命只有四五十的时代,而立之年也不算老吧?汎秀心下暗笑,面色却是毅然:“而立之年,比之甘罗已蹉跎,比之太公犹年少。先生春秋正盛,正值建功立业之年,何出此言?”
春秋正盛,建功立业。
听了这两句话,松井总算是明白了汎秀的意思,面上的异色却愈浓厚,“在下区区一介商贾,百无一用,进不能斩将夺旗,退不能运筹帷幄”
“君不闻‘上兵伐谋’?知兵事者,固然百里挑一,知民事者,才是万中无一啊。”
松井适才微微动容。
“难道先生定要汎秀效仿汉昭烈帝三顾之礼?”汎秀笑道。
见了对方的表情,只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不再赘言,反而起身,准备告辞。
“大人留步!”村井却跟出来两步。
“先生还有何见教?”
村井抚了抚腕上的佛珠,沉下头去。
“虽然只是初见,却也足以见出,平手大人是言出必行的人,在下又何须故作矜持呢?”
“先生的意思是”
居然是一步到位?这倒真是意外之喜。
“如此,一切就拜托平手大人了。”松井深吸了一口气,下拜道,再起身时,已是一脸肃然。
第三十章 公事与私事()
得此能人相助,原本复杂的问题立即变得清晰明了。
松井友闲听闻了汎秀所述,只消几日,就拟出具体的章程。
第一,领内盐、铁、武具、马匹,皆由大名所指定的御用商人经营,不得私下交易。米粮,茶叶、酿酒的经营权,则日后再行收回。
第二,在清州、那古野等城下开设乐市,由奉行直接管辖,免收座钱和座役,只按交易成额收取税钱。
第三,彻查领内土仓和酒屋,限制土仓的数量和利息的上限,同时承诺不布“德政令”(即免除领民贷款的法令)。
“如此,大人的目的可以实现,而津岛和热田的座头,也未必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松井友闲掸去衣袖上的灰尘,双手合十,向汎秀呈上了书写完毕的状纸。他虽然答应出山帮忙,却以“无功不受禄”为由不肯收下俸禄,自然也算不上汎秀的家臣,故而只称汎秀是“大人”而非“殿下”。
“既然是友闲的手笔,自然不在话下。”汎秀伸手接了过来,并不细看,只扫了几眼,却想起别的事来。
几日间的交谈下来,二人已颇有了几分交情,即使询及私事,也不算是唐突了。
“据闻友闲离职赋闲,乃是因为恻隐之心?”
汎秀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松井沉默了片刻,双手合十,答了一句:“在下信奉的,乃是鉴真法师的。”
律宗?汎秀面露恍然之色。
佛教自传到日本之后,展极为迅,分散成许多不同的流派,其中大半只精研禅道,并无严格的清规戒律。日莲宗、净土宗之类,甚至为了促进转播而大幅地简化教义,废除清规。而律宗和临济宗,则被认为是恪守戒律的两个宗派,也难怪当日造访的时候,见到他坐在风雪之中独自打坐了。
准备妥当之后,就带着人去了清州城,晋见织田信长。
“何事?”心情正常的情况下,这位上总大人从来都是不喜欢废话的,初次见面的人,经常误以为他是心绪不佳。
汎秀早已熟悉,自是不以为意。
“是乐市令。”
“噢?”信长侧瞟过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容。
“是。”汎秀欠了欠身,答道,“尾张尚未一统,所以检地之策,只能展缓执行,但国内的通商要地,津岛、热田、清州皆已在本家治下,足以推行乐市之令。”
信长沉默不语,盯着汎秀,突然冷笑了一声。
“那就说吧!”
汎秀有些惊疑,但神色依旧保持如常,拿出了书状,逐一禀报。
考虑到对方的性格,尽量简化了言辞,但信长只听了一半,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些事情与吉兵卫(村井贞胜)商量就够了,难道还需要我一一过问吗?”
“是。”
汎秀怔了一瞬,随即伏身施了一礼,退后了几步。
突然遇到这种无名火气,的确是很难让人高兴得起来。然而,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使有何不满,也只能暂且忍下。
“是哪家商人送来的?”
商人?
唯一有过来往的商人,玉越三十郎,交易却是在三河达成,信长的耳目,还不至于远到那里。
那么,他说的是
“臣,不知殿下所言何事。”面对信长这种喜怒无常的人,与其试图猜测他的心思,倒不如开门见山。
短暂的沉默。
然后突然一阵风声,只觉得肩上一疼。
信长把折扇扔到汎秀身上。
“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说的是合子?
“连我信长这种人,都是在娶妻之后才纳了三房侧室。现在这样的身份,你就想要花天酒地了吗?”
原来让他不满的是这件事汎秀稍微宽了宽心。
“此人只是一家商人的联络人”
“联络人?”信长扬了扬眉,显然是不信的。
“是一家具足屋,商人的名字叫做玉越。”汎秀佯作未见信长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那一家商人虽然已有百年的资历,却在尾张没有什么势力,易于控制若是要设置新市的话,势必就需要这些缺乏背景的新商人,取代根深蒂固的商人座”
说起了正事,信长的注意力也渐渐被吸引过来。
“那数十年之后,这些新兴的商人,岂不是又变成了尾大不掉的势力?”
话语被导入设想的轨道,汎秀于是应付自如。
“数十年之后,殿下已经坐拥十数国领地,即使颁布废座的法令,那些商人也不敢造次。”
信长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汎秀才拿出玉越屋准备的礼品,即“唐物筑紫肩冲”以及绘着十二生肖的高丽茶碗。
对方果然眼前一亮,爱不释手。十二只高丽茶碗虽然用心奇巧但也算不上稀奇,而筑紫肩冲,却是他手上第一件唐物茶器(也就是来自中国的茶器)。
信长并不是利令智昏的人,若是先就拿出礼物,反而可能起到反作用,但此时才拿出来的话,却正好是锦上添花。
大功告成,汎秀松了口气,施礼退了下去。
“慢着!”
快要退到门口,信长突然又叫住了汎秀。
“殿下?”
“下次来清州城的时候,不要忘了给阿犬带几分礼物过来。”
“臣明白了。”
这样的吩咐,与其说是心疼妹妹,倒不如说是提醒汎秀。
乱世的武士,是不存在所谓的“私事”的,婚姻也只是一种扩大势力的方式。如果忽视主家的公主,很有可能就会被认为是不敬的表示。
乐市建立之后,信长又令平手汎秀负责新市的经营。
甄选商屋,收缴税款,划定区域,都是十分繁琐的。然而有了名奉行松井友闲的辅佐,一切的事务均是有条不紊,汎秀只需垂拱而已。
而玉越屋,也依照汎秀所言,迁回那古野城附近,成为织田家武具供给的御用商人,并且列入获准在尾张开设土仓的十家商屋之一。实际的操作中,他则作为汎秀的代理人随时关注新市的情况。合子则是作为双方的联络人,避免官商直接见面的次数太多,予人口实。
商人对于利益的反应度十分惊人,数月之后,新市就已聚集了从近畿和骏河来往的行商。虽然取消了关税,实际的收入暂时没有提高,但未来的成果,却是可以期待的。
信长大悦,论功行赏,汎秀又增加了冲村附近十五町一百一十三贯的领地。现在的知行,包括赏给服部兄弟的部分,共计有四百二十七贯,换算成年产量,大致是一千二百石,军役则为六十四人,正式成为足轻大将级的武士。
此时,信长的近臣之中,除近支的一门众之外,过千贯知行的只有丹羽长秀和森可成两人,泷川一益是八百贯左右,接下来就是汎秀的四百贯。而年纪比汎秀还要稍长一些的前田和佐佐,知行尚不到二百贯。
知行增加之后,先想到的是松井的功绩。汎秀本要给他三十贯俸禄,但松井推托自己是新晋之人,俸禄不宜高过旧臣,只接受了一半的俸禄十五贯。接着汎秀请示过信长之后,把增田长盛划过来作为自己的直臣,与松井同样领受十五贯俸禄。增田倒是毫不推脱,欣然领受。
服部兄弟今年并无功绩,不宜增长知行。不过汎秀得了玉越屋的“贿款”之后,囊中宽裕,除却欠款和领内的必要开支,尚余五十余贯钱,于是拨出三十贯资金,购入军马两匹,赏赐给给服部兄弟。除此之外,并未找到什么适当的人选,故而家臣的数目暂时停留在四人。
不过心中的龃龉,暂时是无法完全消失的,而增田长盛也依然与平手久秀相交甚密。故而以松井友闲管理收支,而增田长盛依然只负责检地的工作。
领内的土城修缮完毕,总算有了一个领主的样子,汎秀和四个家臣都迁入馆中。玉越三十郎拐弯抹角地提及合子的事情。这个姑娘几个月来言行端庄处事得体,领内的农民,早已把她当做主母看待,甚至服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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