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平手汎秀非常敬佩河尻秀隆孤军深入的勇气,但并不准备效仿。
他已经打定主意,大军一定要展开成收尾相顾的严密阵型,不给敌方的地头蛇们任何机会。
考虑到部队来源复杂,运输路线又很受限,排兵布阵比想象中要难一些。
但最难的还是,如何将思路准确地传递给主将织田信忠,但又丝毫不显得喧宾夺主。
很明显,魔王家的二代目并不是无师自通的天才,军阵常识是要一点一点教的。给“太子爷”教书一向个很麻烦的事情,力道轻了疗效就不到位,力道重了容易引发副作用。
河尻秀隆这么一走,倒是丢了好大一口铁锅过来!
当然,比起跟着奇袭队去冒险,平手汎秀还是宁愿背这口锅的。
作为一个多次上过战场,身披十几处大小创伤的人,他深深觉得任何细碎繁琐复杂微妙的工作,都比敌人的刀刃和枪尖温柔得多。
当然也有柴田胜家、森可成这样打仗打上瘾,每年不见一次血不舒服的人,那属于汎秀无法理解的范畴。
总之平手家的文化就是——身为武者当然要有面对任何危险都毫无畏惧的勇气,但更应具有回避多余风险的智慧。
平手汎秀任凭自己的思绪乱飞,心想着是不是要这句话写成书面文章裱起来。
反正这点时间也来不及补觉了,索性就在军营里乱逛几圈好了。
身为大将,偶尔无规律地出现在小兵们身边,也是很有必要的。
放松下来信步游走,穿越一座又一座的军帐,偶尔跟值夜的小队打个招呼,脑子里不去刻意想什么复杂问题,任凭夜风吹在脸上,感受着铁制具足贴在皮肤上的冰冷……
如此一来,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了。
就这么走来走去,反复几次,再望望天,离将士们起床的时辰就不远了。
于是打算往回走。
但就在此时,却看到一个甲胄华丽的少年武士,在四五名侍卫的前后护卫下,由远及近。姿态跟自己类似,都是随意散步的节奏。
这不是织田信忠吗?
他来干什么了?
平手汎秀下意识收拾了心绪,打起精神,挺起身子迎上前去,肃然道:“少主突然来此,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是姑父吗?”织田信忠见到熟人,精神为之一振,眼神也稍微亮了一些,“私底下您就不必要多礼啦……其实我是实在睡不着,就想着出来走走,没想到下意识地就到了您的营帐里了。”
对此汎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虽然织田信忠这段时间一直以内侄自居,表现出十分尊敬的态度,但平手汎秀完全不敢托大。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总是该懂的。
就算现在人家是真心实意执晚辈礼,但谁知道日后他会怎么想?会不会把这个当做黑历史而加以铲除?
毕竟是大魔王的孩子,焉知身上就没有暴虐的一面呢?
故而平手汎秀十分冷静地躬身施礼,一丝不苟地回应到:“主忧臣辱,倘若在下能做些什么替少主解忧,还请您尽管吩咐。”
“姑父不必……”织田信忠伸出手去搀扶,口中似乎又想说“不必多礼”。但动作和话语只做了一半,却又突然收回来,摇头苦笑着说:“您实在是守礼君子,这可与民间的传说不太一样。”
所谓的“民间传说”,指的就是近畿人民口耳相传的各种小段子吧。
在故事当中,织田信长乃是聪明绝顶,志存高远,但又不近人情,十分强硬的领袖。
而平手汎秀却被描述成一个举止浮夸,神神叨叨,能掐会算,多智近妖的军师型人物。
民间的艺术形象,跟真人当然有所差别。
对此平手汎秀的回答是:“在下侍奉织田家足有十五年,就是凭着‘谨小慎微’这个几个字,才有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功绩。”
甭管虚伪不虚伪,反正先把冠冕堂皇的架子搭起来再说。
作为一个举足轻重的老臣,跟二代目还是保持公事公办的气氛最好。
然则,织田信忠似乎不肯成人之美。
仿佛是刻意要拉关系一般,织田信忠完全没管汎秀的虚词,而是以疑惑的语气,幽幽问到:“不知道家父的初阵,是怎么样一番景象。”
平手汎秀哑然。
他年纪小了点,其实没参加过信长的初阵,但早听佐佐、前田、池田等人描述过无数次了。
大魔王元服之后第一次所谓的“出征”,只带了八十多个骑兵,跑到对头的城下町里面,放了一把火,烧毁了几座建筑,顺便打死两个喝醉酒忘了回城里的敌方武士。
如此而已。
阵仗跟织田信忠这一回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后来被马屁精们吹捧成“带少数人前往敌方腹地进行侦查还顺带讨取侍大将两名,为后续的攻城打下坚实基础”。不过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问题在于,平手汎秀该怎么回答这问题呢?
据实以告肯定是不行的。
如果采用马屁精版本的解释的话……
似乎也不怎么好。
一会显得过于阿谀奉承,二则是有可能打击到二代目的信心。
话说二代目大人,好像确实存在一点信心不足的毛病啊……
平手汎秀一直沉默不语,半天也想不出来该说什么。
好在织田信忠稍微一动脑子,也明白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尴尬地笑了笑,假装不经意地又抛出另一个话题:“家父暂且不论——姑父您的初阵,是在哪里呢?战果如何呢?”
“我的初阵啊……那可是十好几年啦!当时我作为马廻众的一员,跟随主公大人,与织田信友作战。”面对这个新话题,平手汎秀毫无心理压力地立即做出回应。
魔王大人不能黑,我黑自己还不行吗?
“不知您有何斩获呢?”织田信忠连忙追问,显得十分好奇。很显然,他对于自家的“光辉往事”颇为在意。
“斩获……完全没有。”平手汎秀毫无愧色地摇了摇头,“甚至还因为种种原因,冲撞了友军的阵线,差点造成己方战败。”
这话其实故意夸大了事实。但反正是自己黑自己,谁也没法拦着。
“啊?!”织田信忠目瞪口呆,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我还以为像姑父这种人……”
“未见过血的人第一次上阵,这样也很正常。”平手汎秀看似是在为自己辩护,其实是在替对方减轻压力。
紧接着没等织田信忠再说话,平手汎秀又补充道:“但在下的第二次出阵却有不错的战果,讨取了叛军大将林通具。那是因为吸取了教训,花了足足大半年时间做精心准备。”
“原来如此……”
织田信忠缓缓地点了几下脑袋,显得了从容了很多。
平手汎秀垂首不语,没做任何反应。
其实这种鸡汤式的道理,二代目不至于不懂。只是缺乏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来给他信心罢了。
同样一席话,普通的师范说出来显得空洞乏味,名声显赫的宿将说出来却令人信服。
信长并不是个坏父亲,只是没这个耐心。
所以平手汎秀阴差阳错就扮演了一下家长的角色。
片刻之后,织田信忠长舒了一口气,抖擞精神,侧首看过来笑了一笑,朗声对汎秀说到:“多谢您陪我聊这些有趣的故事。天快要亮了,请您在半个时辰后,与我到中军大帐会和。”
平手汎秀一如既往,神色不变,恭恭敬敬地躬身回到:“遵命!”
第八十四章 不同的关注重点()
元龟二年七月初六(1569年),惠风和畅,碧空万里。
兴福寺治下的实权僧兵头目筒井顺庆,打开城门向讨伐大军投降,宣布归顺幕府,臣从于“足利——织田”的二元政权,并让侄女伽罗,家臣岛左近前往织田信忠军中作为人质。
与之相对应的,织田信忠慷慨地接受了他的投效,口头上承认筒井家对于宇陀、式上、田辺三郡领地的占有权,估计总数在十万石上下。
筒井顺庆感激涕零,对此处置毫无异议,随后立即在福住城里就地办下酒宴,恭请织田信忠作主宾出场。
从此筒井家就拨乱反正,成为“合法”势力了。但显然不可能一跃就成为织田家的谱代直臣,他们名义上还是要受到大和守护松永久秀的管辖。
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实力强大关系又邪恶还搭上了高层关系的“部下”,松永久秀当然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的。
但他也只能生着闷气,不敢表现出来。
织田信长自打第一次见面起,就对从不掩饰欲望,行事不择手段的松永久秀十分欣赏,所以给了他大和一国的守护职位。
但织田信忠作为一个沉实仁厚,克己守礼的武二代,品味与其父并不相同,他对这个公认的阴谋家一点好感度都没有。
如果是别的原因,倒还可以努力弥补。
纯感性的第一印象,想要加以扭转实在是太困难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丝毫办法都没有。
站在围观者的角度看,松永久秀这人一向很擅长在外交场合煽动负面情绪并从中渔利。所以,在筒井家的“受降”过程当中,平手汎秀一直紧盯着松永,做好了严防死守的准备。
但实际经过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须发半白的松永久秀似乎难以忍受连续的行军和开会,显得疲惫不堪,神色委顿到了极点,甚至于没等到宴会结束,就告罪离去,留下他儿子松永久通作代理。
看来这个被人咒骂了半辈子的老狐狸,现在当真是老了。
粗略一算,松永久秀的虚岁已经满了六十,确实已经到了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的阶段。
不过,这也未必就意味着他的危险性变小了!
一个正常状态下的阴谋家,虽然也很令人头疼,但其行为轨迹终归是可以预料的,只要对症下药,不懈预防,能将其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但一个智力衰退,又不服老的阴谋家会如何呢?会不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一时冲动就搞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呢?
古今中外的历史上,有不少经天纬地的大豪杰,比松永久秀之流厉害十倍百倍千倍,却也避免不了年老昏聩,犯下难以理解的低级错误。其中某些错误,甚至可以说是损害了所有人的利益,没有任何参与者受益。
是不是可以想办法借织田或足利之手,把松永这个不安定因素除掉呢?
好像不太现实。
这人虽然不受武士们待见,但在朝廷和商人那里都很有面子,作为上洛过程中最早倒戈欢迎“王师”的典范人物,具有不可替代的政治价值。
只能看着办了……
平手汎秀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与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除了初次见面的筒井顺庆之外,其他人都是老朋友。所以对这项工作,他早已驾轻就熟了。
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织田信忠身边的辅佐役河尻秀隆突然踪影全无,警戒工作改由梁田广正来担任。反正没人说出来,平手汎秀更不会主动提。
福住城虽然不大,物资却十分丰富。所以大将们都得以从冰冷的军帐里,搬到温暖的房间入主。小兵们没法进城,却也能分到额外的新鲜食物。如此自是上下皆欢。
一番逢场作戏,虚文浮礼,不足挂齿。
城中安度一晚之后,大军于七月初七上午,重新集结起来,准备正式攻略伊贺。
这时候,有着地头蛇筒井家做向导,伊贺国的地形和势力分布便不再是一团迷雾了。
在平手汎秀有意无意地“提醒”之下,织田信忠“独立”做出了安排,勇名远播的稻叶一铁率领美浓众充当先锋,刚猛直率的池田胜正带着摄津国人众做次锋,这两人并不清楚河尻秀隆的奇袭计划,但二人都是宿将,理应有随机应变的能力。
紧接着,最可靠的织田信包及其他一门众留在城里把守退路,其他人包括筒井顺庆在内,一并跟随主将移动,平手家负责外围的警戒。
就这样,三万大军,如同潮水淹没蚁穴一般,向狭小的伊贺国涌去。
以前平手汎秀的指挥经验,是在平原地形,统率至多一万人的部队。那种情况下只要将本阵置于制高点,便可鸟瞰战情,居高临下的做出应对措施。
而今日大军人数总共有三万,已经到了首尾不能相顾,一眼望不到边界的程度,加之山路起伏不定,找不到一览无余的观察位置。
平手汎秀不认为自己是淮阴侯韩信那样的军事天才,所以作了一些准备工作。
基于本地人所提供的信息,他派人用黄泥制作了粗简的三维地形沙盘,然后用不同颜色的小旗帜来做各个备队的指示物,专门拨出四匹驮马,十名杂兵来负责搬运。
斥候和目付部队保持着不间断地前后巡视,将实际军情回报给指挥部,再移动对应的旗帜。于是我方各部的位置关系就能有一个直观的展示。
起初这个办法十分见效,令人称奇。
但过了几个时辰,便出现种种问题。
首先是约三公里之外,担任右翼的蒲生定秀,回报说找到一处背光的谷地生火造饭,但在沙盘上,他所处的地带应当是难以通行的丘陵。
同时左后方的畠山昭高遭到几百名“游击队”的袭击,派人请求援兵。织田信忠根据地图和沙盘的显示,派水野信元所部前去接应。结果一片混乱中,通讯中断了一个多时辰,期间完全不知道那边的状况,估计是斥候意外卷入战阵身亡了。
至于为什么畠山家两三千人被击败游击队骚扰一下就乱了……这对于平手汎秀而言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了,不足为奇。
好在先锋稻叶一铁、次锋池田胜正都保持了联系,及时将位置传递回来。
两名勇将一日内向前推进了七八公里,已经由伊贺国的西南边境,深入到了腹地。眼见再往前山道越发复杂,天色又开始变黑,才停下脚步安营扎寨。
用过晚饭之后,稻叶贞通(稻叶一铁的儿子)从前线赶了回来,来到中军大帐汇报军情。
此人带着疑惑的语气回到说:“伊贺国人众虽然悍勇,但全无掌法,各自为战,完全不像传言那样团结一心。我军与池田大人一前一后,总计遭遇了十几波敌人,数量皆不足一百,砦子更是极其简陋,业已尽数剿灭。一共讨取敌兵四百六十,俘二百,还有两千多老弱妇孺被控制起来。其中有山本喜左卫门,增井猪之助,胜矢七郎大夫等人,可以确认是伊贺国的小头目。”
织田信忠和平手汎秀听完汇报,对视一眼,都感到振奋。
很显然是河尻秀隆的奇袭起到了效果,令附近伊贺国人的基层组织失去了效果,只是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做到的。
于是平手汎秀向稻叶贞通询问到:“既然有俘虏在手,是否审问过呢?”
“回禀平手中务大人——”对方十分恭敬,保持半跪于地的姿态答道,“那二百俘虏都是受伤力尽被抓,十分顽固不化,不肯吐露分毫。但我军从妇孺那里拷问到了一些情况。附近一共有三十四家小豪族,共同签下同进同退的誓约,总计有战兵一千八百,民众万余,以柏原城主泷野贞清为首。但这两天,泷野贞清没有发起正式动员,所以各家豪族尚未集结,被我军各个击破。”
听到这里,平手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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