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信长挥了挥手,神色越发兴致阑珊,话中的寥寂味道也越来越重,“我们也是这么多年的君臣了,一点小过错何必这么认真呢?我今天要跟你讲的,是比这严重百倍的事情!”
啥?
严重百倍?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彻底傻眼了。
池永平久被佐久间信荣“误杀”一事,虽然说不上如何惊天动地,但怎么也不算是小意思,起码是个中等意思吧。
比这个还严重一百倍,这得是某个大佬的脑袋要搬家的节奏吧?
难怪信长的言行举止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究竟是哪出的问题呢?
足利义昭要跟织田家彻底翻脸?武田信玄或上杉谦信要提前上洛?松永久秀要提前造反当蜘蛛侠?
平手汎秀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只能颔首静静等待。
那边信长又是几声吇嗟,才皱着眉说到:“今天早上,我收到阿浓从岐阜城寄来的书信,得知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跟你的孩子有关,也跟我的孩子有关。”
闻言平手汎秀更疑惑了。
孩子?
愈发说不通了。
孩子们能闹出多大的动静?还了不得的事情?
更何况,平手家的妻妾子女,都已经接到淡路岛上了,早就不在岐阜城居住了喂!
隔着几百公里,也能凌空闯祸吗?
心下不解,只能听着信长继续说下去。
“你也知道,我准备把长女五德嫁给德川家的嫡子竹千代,所以上洛之前,就吩咐阿浓,趁着家臣都来了京都,人少清净,安排这两个孩子见一面。可谁知道”
讲到这里,信长眉宇间突然冒出一股怒火,劈手把折扇摔在地上,重重“哼”了一声,瞬间由伤春感秋的屈原变成了怒发冲冠的张飞。
“下臣实在想不通,犬子纵然顽劣,却如何能掺和进此事”
平手汎秀实在忍不住出声叫屈了。
对面信长却是怒极反笑,“呵呵”了两声,转过身来,怒骂到:“你家孩子可不顽劣,反倒是有本事得很!你可知,五德与德川竹千代本来聊得挺好,还一起下起了将棋。结果五德屡战屡胜,把三河的那小子杀得片甲不留”
说到这里,信长嘴边不禁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但片刻之后就变成愤怒的抿嘴。
接着声调又高了三度,由骂变成吼:“然后五德回去之后便对阿浓说‘这小子也太笨了,怎么配当我的丈夫?我只愿意嫁给平手言千代丸那样的聪明人!’——你瞧瞧,你教的好儿子呀!”
哈?
这
这这
这这这
平手汎秀目瞪口呆,半晌都合不拢嘴巴。
与其说怕,他现在的心理,更接近的是想笑,但又不敢让信长看出来,憋得难受极了。
第七十五章 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下)()
畿内和尚们的文化修养,普遍是很高的。五山五寺的高僧大贤,同样是设卡收费,催租放贷,杀人放火,但终究比乡下的同行们要脸一些,干完上述几项本职工作之余,也没耽误吃斋念佛的副业。
能来到信长跟前,进行“友谊活动”的僧人,那更是千里挑一,无不是口吐莲花,身如菩提。
但平手汎秀仍然是经历了人生中最难忍耐的一场应酬。
这不是因为他对佛学辩论缺乏兴趣——或许也有少部分这个因素,而是因为,与信长的对话还未结束,就被这群秃驴打断了。
而且足足扯了一个半时辰的闲篇,才堪堪收场。
内心焦急之余,平手汎秀还不得不装出礼节性的微笑,欢送各位高僧离去。然后再等丹羽、柴田等人也都告辞,这才赶紧走到信长的面前。
憋了一个半时辰,本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但真走上前了,反而突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最终硬着头皮,欠身低头道:“主公您看看,犬子言千代丸,满打满算才九岁。令爱五德小姐,也不过十岁而已。终究不过是两个打打闹闹的孩童罢了,我看,也许反而是我们做长辈的想多了……”
“九岁很小吗?”织田信长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气地出言打断,“我在这年纪的时候,已经颇知晓人伦事道了!”
这话还真不假,尾张老臣们确实见过信长仅十二三岁便成为嬉戏花丛的“英姿”。须知那时候大魔王自己都还是青嫩的少年,打扮成女装都不带违和感的。
对此平手汎秀只能苦笑:“您老人家乃是经天纬地之人,犬子一介幼童,怎么能用您的标准去衡量他呢?”
信长不善的目光扫来,冷冷道:“那你的意思,是说责任在吾女吗?”
“不敢,不敢……”
眼看讲道理是讲不通了,平手汎秀只能垂首躬身,一言不发,做出老实认错坦白交代的态度来。
良久,信长又骂了几句“真是莫名其妙!”之类的,终究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恢复了七八分正常形貌。
而后立即开口道:“结亲德川,乃是确保东境安宁的一等大事。武家之女,职责所在,岂容五德她私自做主张!”
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在吩咐,抑或只是自言自语。
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平手汎秀果断应了声“您说的是!”,便继续保持姿势。
然后又听到说:“我已经回了信,让阿浓安排五德深居简出,养养心性。至于你那个好儿子……”
信长咬牙切齿地侧着脸瞪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到:“日后别再回岐阜城去了!书信也别再写了!最好在淡路岛上镇守十年!”
“是!是!我一定严加教训言千代丸那小子!”平手汎秀忙不迭地先答应下来,拍着胸脯做了承诺。待对方神色稍缓,才又补充说:“不过那小子才九岁而已,也不可能给岐阜城送信啊,可能是内子写家书的时候,顺带着让他添了两笔吧,以后我会告诉阿犬注意的。”
话中汎秀悄悄使用了一个丢锅技巧。
他言下之意,是提醒对方,平手言千代丸与织田五德产生交集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两位小朋友是表姐弟的关系。
当年织田上洛,平手汎秀孤身赴任,在畿内活动,于是阿犬便带着言千代丸住到了岐阜城里面,得以与主家的小辈们一同玩闹。要说两个孩子中间能产生点什么问题,怎么看也就是那段时间了。
如此一来,就显得平手汎秀在这个事情上,完全是被动的,不应该承担责任。
这时信长脸色仍是铁青,听了汎秀的分辨,他闭着眼睛思酌片刻,摇了摇头,伸手按着太阳穴揉搓了一会儿,降低声调说到:“甚左啊!你那个庶出的女儿,不是打算嫁给内藏助(佐佐成政)的儿子吗?推己及人,也该知道做父亲的心态。”
听到“甚左”的称呼,平手汎秀不由得一愣。
已经习惯了被叫作“平手中务大人”,却好久没人用这个通称来打招呼了。
毕竟是有朝廷任命的正式官位在身的人了,就算是贵为义昭、信长,在公共场合也不能直呼名讳。
顿时就有了一点重返少年时期的感觉。
信长突然用到这个称呼,似乎是有些真情流露的意味。
平手汎秀能体会到对方的意思。
大魔王固然是野望无穷的政治人物,同时也是个喜怒无常的性情中人。他固然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就改变与德川结盟的策略,但也并非完全不顾及女儿的感受。
希望在政治婚姻的前提下,尽可能也感受到一点亲情的存在。这大概是父亲们的普遍心理吧。
否则他完全没必要在平手汎秀面前发这通火。只要关上家门,严加看管,施加压力,难道还丹心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玩出私奔吗?
浮于表面的愤怒,恰恰说明他内心的这点柔软。
不管其中有几分真心,反正信长想表达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对此,平手汎秀的反应是,腰往下弯曲的幅度又大了一点,脑袋更是尽力低下去,跪坐在原地不动,作出深有感佩的样子。
至于值不值得相信的……有什么影响么?
他内心里甚至根本没考虑这回事。
一个多情的朋友和一个无情的朋友,带来的帮助没什么区别;一个多情的敌人和一个无情的敌人,带来的伤害没什么区别。
大家都是专业人士,懂得谈感情伤钱的道理。
又过了片刻,信长突然换了个话题,开口到:“佐佐松千代丸此子,敏而好学,不错。”
看上去还是子女辈的那点事,但平手汎秀作为一个老部下,能感受到对方已经完全切换到了工作模式。
这句“敏而好学”,也并非是站在长辈的立场,而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对平手与佐佐的联姻表示认可。
当然,不管什么立场,能让挑剔苛刻的信长称赞一句,说明佐佐松千代丸那孩子应该还是有点聪明劲儿的。
此时平手汎秀本该立即回应,表表忠心的。但他正要说话,却突然想起,自己闺女雪千代比织田五德似乎只小了几个月,会不会也已经情窦初开了呢?
别说,井伊虎千代那小子还真有那么点嫌疑。
万一真出了类似的事情可就难看了,与姬武士的关系也不好处了……
他一时思路混乱,微微走神,对面的大魔王却是一贯急躁不会等你的。
信长也没顾忌妹夫兼家臣的神色,而是径直开口说:“请你过来,本是有正事。此次上洛,明是讨伐伊贺,暗则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听到说有正事,平手汎秀这才立即从胡思乱想中抽身出来,做出全神贯注的姿态,等待对方的发号施令。
第七十六章 两路并进()
“我打算让奇妙丸两日后元服,此战便是初阵,辅佐他的职责就麻烦你了!”
恢复了工作状态的信长,说话直截了当,言简意赅。
但平手汎秀闻言却有些惊讶。
奇妙丸(即日后的织田信忠)年已十三,这个年龄元服正是时候;来到京都举行冠礼,;选择一场大军集结不太可能打败仗的清剿战做初阵,更是题中应有。但这跟原来说好的情况不一样啊?
故而平手汎秀疑惑询问到:“我先前还以为,此战主公是为了借刀杀人,削弱近畿豪族们的势力呢。”
不料信长回答道:“两路并进,互不干扰。”
“呃请恕臣下愚钝”
平手汎秀这下子是全然不能理解了。
要是给奇妙丸做初阵,那就要以打赢为核心目的,不一定非得是有很大意义的大胜利,但至少不能打输。按照这个思路,应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织田家的滔天财力,堆出一场无悬念的胜仗,然后在舆论上才好造势。
如果是借刀杀人,削弱近畿豪族的话,则须反其道而行之,故意送人头,输得越惨越好。这倒也没什么难度,伊贺国向来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化外之所,以培养忍者的手段闻名,作战能力也是超强的。
然则现在信长说的是“两路并进”,这就不太好理解了。
难道是先让近畿豪族们上前送死,而后再由织田本部的人马从天而降扭转局势?这个操作难度,未免也太高了些吧?
战场上刀光剑影,瞬息万变,一旦稍有闪失,很可能会形成山崩之势,哪有胆子玩这种花活。
你说要先败后胜,诈败诱敌?那就更不沾边啦!在这种战术里,担任诱饵角色的必须是最精锐的部队,既需要承担损失,又不能真的溃散,也需要保持反击的能力,最后还要抱着全军覆没的觉悟。一堆豪族联军乌合之众,绝对达不到这个标准。
否则“钓野伏”这么效果上佳又容易理解的兵法,为何唯有岛津家能用得得心应手?
就算是魔王大人天马行空敢作敢为,也不能这么乱来啊,万一把奇妙丸这个嫡子弄死了咋办?(其实不是嫡子,只是享受嫡子待遇)
然后信长才出言解释说:“此处兵分两路,一路由泷川带领,自伊势攻伊贺,只许败不许胜;另一路奇妙丸挂帅,你做副将,自大和攻,只许胜不许败;我与公方大人一同留在京都。”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松了口气,认为听懂了对方的意思。然后,顺着魔王的话细细一想,才真正恍然大悟,立即恭维道:“主公这条计策,真是神妙!”
“哼哼”信长昂着头轻笑了一下,面上露出不屑之色,但嘴角也忍不住泛起得意的微笑来。
刚才那番话虽然听起来很简单,但显然包含着很深的意思。
“兵分两路”,并不是单纯指的军事行动,更多的是政治行为。真实的意图,是将近畿各国的国人豪族们加以分化。
其中对织田家比较恭顺友好的那拨,会跟着织田奇妙丸同行,获得与二代目并肩作战结下情谊的机会,这无疑会使得他们的立场更加倾向织田。
而剩下的,不愿意给织田家面子的人,就由泷川一益带领着,向着炮灰的命运一去不复返。论坑队友的能力,泷川这家伙可是丝毫不逊于佐久间的。
最妙的是,一切计划完全都打着幕府的旗号与名义,足利义昭对此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而平手汎秀的职责,就是辅佐少主奇妙丸,稳扎稳打,弄出一个值得吹嘘的大胜,顺带与亲织田的势力增进一下感情。
这个任务,自然也不算是很简单,但心里总算是有谱了。
此时织田信长又开口说:“你所讲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说得不错。故而我这两年,只做了三件大事:一是规范了幕府的工作流程,二是确保界町与生野银山,三是与关东大名保持和平。要说还有什么,那就是大名一律不得越级上访;至于攻略伊势国之类的,都是次要的。”
惜字如金的信长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平手汎秀自然是细细聆听了一番。
对于信长能听取谏言,放缓脚步,汎秀是很高兴了。避免苛烈的手段,就不会对反织田势力造成过大刺激,也就避免了大型包围圈的出现。只不过,反复琢磨之后,从信长的话中竟然体会到隐约有一丝退居二线的意图。
按常理似乎无法理解。
于是试探性地说:“主公如今春秋正盛,家臣们还等着您带领大伙儿更上一层楼呢!此时的‘三件大事’,也许十年后再看,已经不足为奇了。”
所谓的“更上一层楼”,无疑是指取代足利家的室町幕府,重建全新的公仪政权,对这一点平手汎秀不打算掩盖。
而“十年”这个期限,也就是表明:依平手汎秀所预料的,织田家要成为天下之主还需要这么多功夫。
“十年吗?”信长若有所思地重复一句,显然也听懂了汎秀的言下之意。而后他略嫌遗憾地说了句:“若是一切顺利,来年解决朝仓,转封浅井,拿下近江、越前二国之后,我便没有亲自领兵上阵的必要了。”
原来如此。
魔王大人话中的那一点萧条之意,并非是因为精神不济,斗志不足,而是觉得敌人太弱了。
他老人家就是这么有自信。
不过这份自信倒也不是全无来源的。
倘若真如他所说,“解决朝仓,转封浅井”的话,那么织田将会占据尾张、美浓、伊势、近江、越前五个大国,接近三百万石的领地,另外平手在濑户内海、丹羽在山阴也都站稳了脚跟,再加之逐步整合近畿各家豪族估算一下,足以维持七八万常备军加上二三十万杂兵。如此夸张的数量优势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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