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这么严重吗?”汎秀出声询问了,朝向的却是他的旧友虎哉宗乙。显然他对两位不太熟悉的宗教人士并不怎么信任,最终还是要从自己的老朋友那里听到答复才放心。
对这一点他并没有掩饰的意思。
并不是在所有的政治场合都必须飙演技的,九真一假才是高明的手段。
更高明的是从不说假话,只微妙地利用叙事手法来引导。
虎哉宗乙此前一直没急着发话,直到被问到,才对着平手汎秀施了一礼,点了点头,沉声答道:“这段时日,和泉国内的僧侣和神官确实是度日如年,您所推广的‘寺社自治’局面,业已被全面破坏了。”
这话一出来便直击重点。
和泉国的寺庙和神社过得好不好,平手汎秀未必有心去挂念。什么“神佛受辱”之类的事情,更是不着边际。
唯有听到自己“引以为豪”的政绩被人破坏了,高高在上的“平手中务”大人才皱了皱眉,显露出不悦之情。
了净禅师和田代宫司见到眼里,不禁都佩服虎哉宗乙这一针见血的功夫,心里更加把这个外来和尚视作了自己人。
这种想法倒也没有完全错。
现在虎哉宗乙做的事情,可以说是帮助平手汎秀恢复权威,顺便剪除神佛两道的世俗势力,看似是在吃里扒外。但从另一方面讲,随着分久必合的大趋势,在强大的中央集权之下,寺社唯有放弃大部分武力和一部分财产,才有稳定存续下去的资本。
这种事情就不是人人可以看透的了。
平手汎秀听了虎哉宗乙的话,皱着眉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良久方才反问道:“如果各位真的有什么冤屈要提出诉请,那也应该向幕府申诉才是嘛。再者还有织田弹正可以主持公道。”
他说出的这番话,虽然仍有拒绝之意,但口风已经松动了很多,透露出一种“虽然不一定会帮忙,但听上一听也无妨”的态度。
到这个程度,已经让来客欣喜不已,不敢奢求更多了。
毕竟
“不瞒您说,老衲虽然在近畿薄有些微不足道的名气,但所结识的却都是青灯古佛的法友。面对事关一国守护这样的要事,除了厚颜向您求助以外,再无其他门路可以攀附了。”了净禅师言辞恳切,面目也渐渐羞红,话语中俨然承认了自身的无能。只是不知其中是几分真几分假的。
此时田代宫司也立即添油加醋道:“我们和泉国内的僧俗士农工商各界都商议过了,还是唯有请平手大人复位,才是众人的福祉所在。为表诚意,我等斗胆,共同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平手中务丞大人!”
话毕,这个神官也不二话,弯着身子从随身所带的包袱里拿出一支立轴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幅肖像画。
卷轴上有一个骑马的武士,威风凛凛,形态夸张,虽然失真了些,勉强也看得出,正是平手汎秀本人。人物侧下方,有一幅和泉国的简图,而画卷正上方,霍然写着“贤明太守”的字样。
饶是平手汎秀素来难以取悦,见状也不由得抚掌而笑,随即温和说到:“各位也真是有心了,不妨先安顿下来,慢慢在与我详说这和泉国的近况吧!”
第五十四章 民意代表(下)()
“噢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啊”
“咦?新任守护代居然做出了这样的决断吗?虽然不是我该决断的事情,但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唔唔站在幕府的立场上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然则”
“唉如果能充分考虑各方情况的话,应该能做出更好的处理方案吧”
面对着来客们苦大仇深的控诉,平手汎秀不断以暧昧的口吻应和着,既没有说坚决地拒绝帮忙,也不肯透露出丝毫多余的善意。
田代大宫司有些过于激动,口齿不太流畅,了净老禅师倒还算冷静,但是似乎是有些疲惫了,没精打采地强撑着。不过依靠着虎哉宗乙恰当的补充,平手汎秀还是大致听懂了全部的内容的。
几个月之前,正在风头上立下大功的平手汎秀高风亮节,急流勇退,让出了和泉守护代之职,主动搬到贫瘠的淡路岛上居住。
随后在他本人的建议之下,幕府将军足利义昭邀请了大和松永,河内三好(义继)、畠山,丹波波多野、赤井,摄津池田、伊丹等诸多近畿“豪强”汇聚一堂,以“众臣评议”的名目,推举和泉守护代的新人选。
当时二条城的义昭固然是信心满满,远在岐阜的织田信长却也不放在心上,不相信这些所谓的“豪强”们胆敢亲近幕府,无视织田。
结局却是证明了足利家的威望,而令信长大跌眼镜的。
这些近畿的武士们,虽然独立性都很高,并不需要听幕府的调遣,然而对于征夷大将军的名分,都保持着深厚的尊敬——至少表面上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足利家已经没有实权了,但近畿人却都还认同其统治权。这种微妙的政治规则,对于织田家那些粗豪的“东国武士”而言,确实有点难以理解。
事实上,信长是有意让自己的亲信,暂任京都留守役的塙直政接任和泉一国的,虽然并没有公开说出来,但这并不是什么太深的秘密。
倘若他老人家主动提出来,非要把自己人推上去,那么近畿人是不敢明着反对的——毕竟兵锋在侧,谁也不会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
故而平手汎秀面对这个争议问题,并没有建议幕府直接“选举”淡路守护,而是走了一个曲线。因为当时信长和义昭都已经公开提出了各自心目中的人选,再搞“众臣评议”就没啥意义了。
最后他想办法绕了一个大圈子,成功把皮球踢了出去,同时自己也慷慨地放弃了富饶的和泉一国。
平手汎秀给人的印象,历来并不是物欲浓厚之人。不过和泉一地乃是本世代扶桑的商业中心,他经营得算是颇为用心,推行了“印字签花税”,“竞拍会”等措施,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块地落入别人的手里呢?
其实也用不着故意下什么绊子,只要事情正常推进下去,该来的自然会来。
比如现在。
自从离开之后,平手汎秀一直派人关注着和泉的情报,今天又从面前这些“民意代表”的嘴里听到了当事人的想法,事情要比他想象中更顺利一些。
话说当年平手汎秀辞任之时,幕府推出来的后继人共有三位,分别是饭尾真遥,御木益景,野村定常,都是幕府的谱代出身,搁到一两百年前,也算是高门子弟。但时至今日,已经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名字了。
经过足利家内部的一系列政治操作,以及周边豪族的积极参与,最终是饭尾、御木两个家伙分治和泉国东西两部分,而那个叫野村的,似乎是被任命为武者奉行一类的军事官吏。
穿越者主角理所当然有着穿越时空限制的知识与视角,所以一开始就对几个默默无闻的幕府谱代们持以怀疑的态度。
而事实上——这些人也确实很迅速地在和泉国内引起了灾难。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懈怠渎职,贪赃枉法,恰恰相反,能被足利义昭看上的饭尾真遥和御木益景,都是很可靠的武士,虽不敢全无私心,但大体还算兢兢业业,对得起公方大人的“恩义”。
然而后果——
净老禅师的话很长也很委婉,但意思还是明确的:
“佛门也非世外之地,难免总有些不守清规的人,但以平手中务大人的‘寺社自治’之纲纪,我等竭力整肃,总不至于太过分;再者鄙寺本就有着‘不输不入’之权,弟子们也都以此为傲。新任的守护代想要清除清除佛门中的败类,自是出于公心,贫僧不敢质疑。然而事态一旦扩大,冲撞到神佛的尊严,难免弄得人人自危,恐怕会造成南辕北辙的后果我看新任的代官们都是忠公体国的仁人志士,只是年岁尚轻,未免有些急于求成了”
叨叨絮絮一段下来,总算是在不出恶言的前提下讲出了抱怨,但最后收尾却是令人不禁要发笑。实际上他所说的“新代官”都是三十出头,在这个世代已经算是中年,反倒他竭力奉承的“平手中务大人”却离着而立之年还差着二十个月呢。
当然平手汎秀只会轻笑颔首,捋须不语,而不会去纠正他。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嘛,没必要纠结。
而田代宫司就直截了当得多了。他先是对了净老禅师瞟了两眼——不知是否是表示不满,而后恭敬地朝着平手汎秀伏下身子,高声道:“鄙人当然是不敢怀疑幕府谱代重臣有什么二心的,但那几位的行为实在是让人不解至极。那位御木殿,一开口就说要没收本社八百石土地,一百副具足,还逼迫吾辈断绝与各个分社的关系,如此行径,乃是大鸟神社开山数百年来未有的,实在耸人听闻。”
这个大宫司倒也实诚得很——或者说是大智若愚也说不定。居然当面就把关键点给说出来了。
什么“冲撞到神佛的尊严”,跟“阿弥陀佛”和“武运昌隆”一样,都是冠冕堂皇而毫无意义的话,人类真正关心的,仍旧是财产、武力和权威。
平手汎秀依旧是微笑着表示理解,但内心里,却十分清楚新代官这么做的原因。
事实上,之前在和泉国实施的“寺社自治”,本来就是“发动神佛斗神佛”的计划。所谓的自治组织,在放任自流之下,没多时就变成大寺大社吞并小寺小社的工具。
一般来说,战国时期的大名都会对领内的宗教组织抱有十足戒心,既担心其扩张地盘,又担心不同宗派械斗影响治安和经济。对那些拿着刀枪,掌握大片土地的僧人和神官,能收编就尽量收编,不能收编也要百般堤防。
而平手汎秀到和泉时的情况又有独特性。一来他作为外地人,人脉根基并不深,二来和泉的寺社影响力不大,也都比较低调,恶行普遍不大。
比如堂堂福德寺住持了净禅师,掌权二十年来,烧过的村子不过三五个,杀过的刁民不过百八十,开光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才十来个。这个作风在同等阶级里面差不多是行为模范了,再怎么吹毛求疵,顶多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的级别。平手汎秀倘若要严惩寺社,除了上述那些苦主之外,其余人恐怕都要联合起来反对的。上百家寺社一齐煽动百姓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索性换了个思路,不像以前在织田家那样,逐一逐一的削弱和瓦解,而是把所有寺社视作一个整体。弄出“寺社自治”来,相当于是在和泉国单独划出四万石土地来,只要整体不越界,里面打成什么烂摊子就不管了。
也就是说,平手汎秀严禁大寺大社向外面伸手,但寺社内部的火并,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这跟20世纪某些国家对待“有活力社会组织”的办法是差不多的。
了净老禅师和田代大宫司等人,当然都自以为听懂了这些弦外之意。起初他们还试探一番,小打小闹,然后平手汎秀果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后来以“福德寺”和“大鸟神社”为首的大寺大社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以各种手段向周边的小寺小社出手,从一开始找理由吞并地盘,策反僧兵神兵,到后来干脆是武力强逼对方交出财权,成为附庸。
手段是越来越烈,到后面沾上的血也越来越多了。但只要械斗局限在寺社范围内,不波及旁人,纵使一次死上一二百人,平手汎秀也视若不见。
至于以前说好的团结一致共抗守护代,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所以这段时间,了净老禅师和田代大宫司都过得相当滋润,权势和地盘不断增大,以前藏匿的隐田和私铸的武器也借着“自治组织”的名头洗白了。
当然也收获了不少积怨,但那些并不足挂齿。
那些二三十人的小寺小社,以前给你面子,是因为要精诚团结,对抗大名的集权化进度,现在守护代平手中务大人态度如此友好,自然就没这个必要了。
平手汎秀站在岸边,看着鱼儿都进了网,还在考虑收网的姿势呢,孰料又碰到幕府和织田的矛盾激化,于是正好用了个连环计,既可以从义昭和信长的争端里抽身,又能更好地完成对寺社的整顿工作。
事情也没产生什么超出预计的变化。幕府派去的新代官,在发现和泉宗教势力内部的血雨腥风之后,震惊得无以复加,对所谓“智将平手中务”的水平也产生极大怀疑,立即就彰显存在感,严厉叫停这种不法行为。
当然不只是寺社,在国人群体中推行的“兵役免除税”也收到了一定冲击,不过影响力相对较小些。
乃至于“印花税”的政策,虽然被认为是良政而保留,但实施情况也打了很多折扣——这是因为新代官手上缺乏奉行人才所致。
颇费了一番功夫之后,平手汎秀勉强是答应了要出面做些事,但也没说具体做什么,便遣人送来客们去客房休息了。
虎哉宗乙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行之前他突然正色开口说:“想必这两人在您心目中已经罪该万死,但我劝您留下他们的性命。对我和对您都会很有用。”
闻言平手汎秀面上丝毫没显得为难,颔首答道:“这次你这和尚却算错了,岂止留下性命,只要不出意外,我就会让他们继续担任‘寺社自治’的领头人。当然实际的运行情况需要有所更改。”
虎哉宗乙这才展颜舒了口气,道了声“多谢”。但旋即又露出苦笑来,轻叹说:“贫僧刚刚认识平手中务殿的时候,您的眼里恐怕是容不下这样的沙子。”
平手汎秀哑然失笑,片刻后又整肃敛容,沉声回应:“若是那时候的虎哉宗乙,也不会出言为这样的人求情。”
第五十五章 顺势收网(上)()
第五十六章 顺势收网(下)()
第五十七章 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上)()
年近而立的“平手中务少丞”大人,目前已经有了二子一女,尤其是正室嫡出的长子言千代丸,仅有八岁却初具风仪,又是织田信长的外甥,故而深受各方面的认可。庶子夜叉丸尚未开蒙,不过身体是十分健朗的,殊无早夭之相。这对武家门第来说,就相当于是有了主力还保留着替补队员,当然能算得上后继有人了。
这种情况下,有两位地位不高的侧室害喜,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庆祝的事情。没有打算邀请同僚大宴宾客,家臣们也用不着聚起来,顶多就是开会的时候顺道恭贺一句罢了。上级(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那里更是不值得有什么反应。
不过平手汎秀本人表现得还是挺高兴的。原本就算不上勤政的,如今更是摆出全然不务正业的态势出来,每日只花一两个时辰出席会议,批阅一下紧要公文,就闭门谢客,不再人前出没了。
日常庶务早已按照家臣的司职分派出去,河田长亲、岩成友通居中协调,传递指令,总揽全局,一个宿将一个新人,正好代表各方利益;本多正信负责文书起草,沼田佑光负责对外交际;伊奈忠次经过锻炼已经独当一面,带队担负检地、农桑、水利的工作;浅野长吉继续留守和泉,维持“竞拍会”的正常进行;服部春安辖下的“警视厅”亦足以正常完成治安和侦缉的业务;至于对外和对内的两套情况机构(中村一氏,石川五右卫门,服部秀安),自是不间断运转。
凡此种种,大多都在奉行的手中运作良好,平手汎秀垂拱而已。唯有当前最受重视的商业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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