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残留下来所剩无几的一点真情实意在作祟。
而今见到了也确认了,也足以彻底死心了。
平手汎秀,确实是人杰啊!三好政康这样文武兼资,天赋异禀的才俊,居然可以视若疥癣之疾。为了收服岩成友通的忠心,轻易就放虎归山——也许在那家伙眼里,这根本不算是虎,只是条豺狼罢了吧。
三好长逸对岩成友通这个老朋友的眼光并不怀疑。短短几句话,他便相信了平手汎秀是令人恐惧的大敌。
但纵然是如此,确定好的计划,也不能因此更改。
无他,大丈夫之道,生未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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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海上的不速之客()
深夏日的岸边,海风强劲而又平稳,带来一股淡淡的腥咸味道,对内陆人而言并不怎么好闻。但若能忍受这一点的话,便能享受难得的凉爽。
平手汎秀正在此有条不紊地整军集合。他沿着濑户内海的海岸线行船,登上了四国岛,带领六千五百人来到赞岐。
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突然展示出反三好的态度,进军阿波,令筱原长房被迫回防,平手军获得了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但汎秀对此并不感到吃惊。
因为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甚至再具体一点说,是长宗我部元亲决定要出兵之后,平手汎秀才对船队下达了登陆赞岐的指示。因此外人看来波澜诡谲的急转直下,对他来说就并不存在了。就像是观看一场预知了结果的戏剧,无论剧情编纂得多么曲折,演员演绎得如何贴切,总也是抱着置身事外的心态,淡定自若的欣赏。
也许那些第一次随着父兄出征的二代们会觉得乏味,但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大多是不会喜欢什么惊险刺激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在古今中外都广为人知。没有必要的话,谁愿意把小命栓在腰带上过日子呢
况且也没有堵住斩将夺旗建功立业的路子,仗还是有得打,只是敌人被反复削弱了,大部分人对此感到满意。
第一次归属在平手汎秀麾下作战的佐佐成政,这次没别安排到先锋位置,而被命令在主将身边随侍。他骑着马陪同在一侧,见了这井然有序,丝毫不乱的军容,就不由得感慨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监物大人实在令在下钦佩。”
他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斗将,历来被认为不善谋略,只知冲杀。但看这话里的那点歆羡之意,似乎他本人也想做个羽扇纶巾的智将,只是力有未逮啊。
其他众将或在船上操持尚未结束的登陆,或在整备刚上岸的队伍,都不在身边,眼前只有佐佐成政一人与主将并驾齐驱。
驾着马缓缓踱步的平手汎秀闻言不觉莞尔,提了提马缰,笑道:“这可真是当不起的谬赞!话说这私下的场合,就不用如此客气了,我们还是姓名相称吧!”
“不可,上下尊卑,礼不可废。”虽然周围并没旁人,但佐佐成政仍是秉持了平素习惯性对礼节的重视。
“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叫你内藏助大人了。”平手汎秀佯作不满。他坚持要与这个自幼相识的同僚以朋友的方式称呼,这部分是因为双方往日关系确实不错,另外一部分是因为汎秀想让双方的往日关系更加确实地印证。
寄骑既是助力也是监视,信长说不定会在适当的时期,问询起一些不容易回答的问题,需要未雨绸缪。
佐佐成政是个刚正朴实的武将,被言辞一激,便不知如何应对,无奈摇了摇头苦笑道:“那我便逾越了,甚左!”
“这才对啊!”平手汎秀回头哈哈大笑,正好看见对方也偷偷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顿时他觉得身后这人骨子里也是个受不了繁文缛节的乡下武士,只不过特别能装罢了。
“话说监物大人——话说甚左,究竟是用何种手段,说动长宗我部家主动袭击阿波的呢”片刻之后,佐佐成政问出了心里遗留已久的问题,“毕竟我家是没多少精力顾及四国的,日后这长宗我部要独立应付筱原长房的敌意,那可是十分艰难的啊。”
这个问题不是他一个人不明白。只是别的人没这资格当面直截了当地发问。
“手段嘛说起来倒也不麻烦”平手汎秀半点没犹豫,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我素来知道,那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乃是个深具野望和才具的豪杰,我提供了一个不容拒绝的梯子,他便一定会向上爬。”
佐佐成政显然不是一个优秀的捧哏,他没有问这个梯子到底是什么,也没有惊讶为什么汎秀对一个土佐国人众那么了解,而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平手汎秀等了一会儿,却完全没收到回应,只能咳了一声,自顾自补充道:“按照预先约定,只要讨取或擒获伪公方足利义荣,送至京都,即可获得幕府所承认的‘土佐守护’之职。”
所谓的“伪公方”,原是足利义昭的堂弟,在“永禄大逆”之后被三好三人众搬出来,硬推出来做牌位,算日子当上“左马头”的时间比义昭还更早。只是没来得及入主御所,也并未受到公认,随着三人众失势,就渐渐被人遗忘了。
故而佐佐成政一时感到惊讶:“原来长宗我部是为了这个不想这伪公方之身,居然价值一国守护,真是”
作为一个尾张的乡下人,他深知守护名分在基层中仍然是十分有力的舆论武器。否则当年信长何必要把那么叫什么斯波义银的废物迎接回来,派人好生伺候着呢虽然现在那家伙已经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么着了
如果长宗我部元亲真的是如话说所说的那样深具野望,理所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为此得罪一个日薄西山的三好家,也依然是不会犹豫的。
“你我觉得值不值,并不要紧。”平手汎秀微笑着朝着京都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位大人,却觉得很值啊。”
事实确实如此,佐佐成政当即哑口无言。
土佐一国,对于京都人而言,不过是几百公里外的穷山沟罢了,全然不值得关注,其原本的拥有者细川家也早就衰败陨落,守护之位出于空悬的状态。
反观仍然被三好家拥立的足利义荣,虽然看上去不值得一提,但毕竟顶着令人畏惧的名分啊,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会让当今的公方大人感到忌惮。
想当年义昭最落魄的时候,身边只有不到十个家臣,一起在泥塘里躲避追杀,如今靠着织田的大势也翻身了。
谁说这种事就一定不会重演呢
所以,谁能帮足利义昭解决这个麻烦,足利义昭是绝对不会吝啬封赏的。
然而,现在信长对京都管得很严,已经表明立场的明智光秀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公方大人,让他无法与列国的使者轻易会面。
当然如果足利义昭真能拉得下脸,不顾气氛非要做一些“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也不是不行,然则这只是紧急时期的备用手段,总不能天天这么干啊。
这笔交易的双方有明确的供需关系,平手汎秀起到的只是一个中间人的作用。但有时候中间人才是赚得最多的。
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历史当中,掌握渠道的人往往比掌握资本的人力量更强,虽然很多场合下,这两者是被同一批人控制的。
不管怎么说,长宗我部元亲总是明目张胆的率军杀入了阿波,纵然没造成多大伤害,也不能像小朋友打完架似的,拉个勾就能和好啊,怎么说都要保持一年半载的敌对状态,才说得过去。
而这段时间之内,平手汎秀对四国的攻略,自然就变得极为顺利了。
佐佐成政思索良久,神色数易,最终以一种下结论的语气阐述到:“正所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事情说出来总是道理明晰,但实际下手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汎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这件事,反倒侧首朝着一旁的家臣们大声问到:“事情理清了吗还有多久才能动身”
河田长亲听见了这声吩咐,连忙小跑上前,半跪回答:“回禀主公!秀益大人的备队下船时出了意外,有些人落水正在营救,又引起相邻两队的混乱,后续的船只大约还有一刻钟才足以登岸现在来看,只有三千人可以随您出发!”
“又是庆次啊!”平手汎秀颇有点恨铁不成钢。这个侄子不知道从哪找出一帮桀骜不驯游手好闲的武夫做手下,在混战中确实勇猛,但纪律性一直很成问题。听到了这个事故,下意识就觉得又是哪里出了毛病。
佐佐成政走近过来,以仗义执言的姿态,轻声为其开解道:“事情尚未查清,未必是军纪之过,况且就算此时出发,也来不及追击筱原长房的主力部队了。”
“嗯”平手汎秀不置可否,但表面上还是给了面子,没再发怒,而是继续向河田长亲命令道:“记住要将事故详情调查清楚,日后录在书状上,再行计较。”
其实佐佐成政说得很对,敌方虽然被声东击西的计策,引得疲于奔命,但筱原长房的安排是很充分的。而且西赞岐众作战**很足,就算有三好长逸倒戈,最多也就是消灭这批断后军了。
计策终究只是计策。目前平手汎秀是无力消灭筱原或是三好家的,而信长又不准备给出更多援助,这种情况下,占了这点便宜已经不容易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佐佐成政突然指着海岸的方向,惊呼道:“岂有此理那是哪家的船队”
平手汎秀大为讶异。认识这么多年来,都没怎么见过这位发小如此惊惶失措的表现吧
今天是怎么了
刚才说的什么来着——船队
汎秀抬头望去,然后出现在他眼里的,是目力所及之内,铺天盖地的船队,朝着己军的发现冲杀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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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坚船利炮(上)()
今日一共有五百余艘舰船被调到西赞岐的海岸边来配合行动,大军登岸之时,在海上指挥水军的是九鬼嘉隆。
作为一个以海为家多年的水军大将,他自然不会忽略登陆过程中的安全问题。但注意力的方向主要是有可能受到三好家进攻的东面,因为西侧是村上水军的地盘,村上水军从属于毛利家,而毛利家目前暂时是织田家的盟友。
然而,现在他却亲眼看到,数不清的战船从西边朝自己开过来,明显是敌非友。
平手汎秀和佐佐成政都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对方船上的旗帜,但身为“业内人士”的九鬼嘉隆却一眼看出,冲在最前方那艘大型安宅船上飘扬的旗帜,代表的是村上水军中笔头家老岛吉利。
而派过去警戒的小分队,完全见不到了踪影,也始终没送回来任何消息,大概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被围剿消灭了吧。
平手军这边,正是“半渡”之时,大小船只都当作了运输工具,凌乱地在岸边不远处挤作一团,还有几百人没来得及上岸,不慎落水的人也要马上施加救援。
四周飘着风吹不散的薄雾,可见度并不怎么好,肉眼侦查半径无论如何无法超过十公里。尽管九鬼嘉隆对海平面上的变化非常敏感,比岸上的人更早发现军情,但对方来势汹汹,他依然没什么反应时间。
无暇顾及为什么从属于毛利的村上水军会发起攻击了,九鬼嘉隆第一时间做出决断,命令所有尚可作战的船只主动迎上去,阻碍敌军前进。
他的做法非常明智,船队若被围在岸边施展不开,那就等于是固定的靶子,只能任由敌人占据顺风顺水的地段,再也无法阻止起反击的力量了。而且一旦战败连逃路都没有。
展开队形是很有必要的,理论上,接下来就应该让那些岸边的船立即从反方向先脱离,退到一个足够宽阔的地点在折回来参战。或者干脆就这么转进。
可是,这也意味着混乱中会有部分落水的步兵们会被抛弃,只能自生自灭。
故而九鬼嘉隆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下达这样的指示,只是催促水夫们加快速度,赶紧完成剩余的登岸和救援工作。同时立即派人去通知平手汎秀,请主将来做决定。
这位在海上威风八面的水中武者,政治上却一直是如此谨小慎微的。作为大将他乘坐的是规模最大的巨船,无论如何都有很大机会逃生,所以比起战败更担心会得罪人。
换而言之,他唯一做出的应对方案,就是亲自带着少数尚可一战的船只上前拖延时间,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部丢给了平手汎秀来裁断。
九鬼嘉隆指挥的是一支联军,其中只有不到半数是他自己的志摩水军众,其余的则是和泉国人以及刚改换门庭的淡路人。要在这种局势下稳住军心,身先士卒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他的座舰毫不犹豫地全速划动水浆,冲在第一个,摆出一副不惜撞击也要阻止敌军的姿态。也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些国人众们毫无避战的借口。
当然,姿态归姿态,大家心里都清楚,只要对面不是傻子,撞击是不会真实发生的,双方都是大型的安宅船,硬要拼命的结果很可能是鱼死网破。互相隔着百米之外,用焙烙玉、铁炮、弓箭相互攻击,才是本时代水战的常态。急速前进只是一种心理威慑,因为越早减速退避的船,在接战中会占据各种劣势。
于是九鬼嘉隆就这么咬着牙做出镇定自若凌然无惧的样子,吩咐使劲划浆,朝着敌船的距离越来越近。
从几里的距离,没过多长时间,就缩短到了一千步左右,接着九百步、八百步双方皆不推让,一直到了五百步左右,方才同时减速,小幅转向。
同时两边船上的弓箭手、铁炮手及焙烙手,也都一齐做好了发射的准备。
这方面算是打了个平手,但接下来仍是指挥官们比拼水战经验的场合。在缺乏观测手段的情况下,需要不断将实际距离与预想射程作对比。双方都在减速但依旧是不断接近,第一轮齐射的时机是很重要的,太急的话,距离过大造不成威胁,太缓的话,就得先承受一次敌人的攻击。所以能有一点射程优势的一方,是有着极大主动性的。
九鬼嘉隆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在估计相隔二百六十步时,果断挥手下令,以最大的嗓门高呼到:“射击!”
早已准备好的海贼众们,立即举起各自的武器,朝着敌人的方向倾泻火力。
来犯的村上水军呈现外紧内松的阵型,有点类似空心方阵,不知是否就是著名的“蝴蝶战法”,朝着第一排敌人射击的话,无需作瞄准,只要对着大致方向就行。
二百六十步,是有些远了,但命令下出去,实际举起武器需要一点时间,又可以借助船向前冲的力道,应该是恰到好处的射击距离。
九鬼嘉隆对自家的水战实力,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是主动以少击多,但若指挥上得力,训练度占优,也不是不能一战的。
出击之前已经仔细考虑过,现在两边都是侧对着风浪,都没有优势,纯粹是靠真本事决定命运了。
但是正在如此想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己方战士正在弯弓搭箭之时,天空却已经出现了对方的焙烙玉和火矢!
他顿时感到胸口骤然一紧,生出不祥预感。
“啊啊啊!”
果然身边的连环惨叫声,证明对方指挥官不是判断失误。
那就说明,敌人的射手们战斗力更强,能在更远的射程保证命中率。
虽然可能只是十步左右的区别,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