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长虎在坂东信秀的描述里得知了前因后果,足足在原地怔了好几分钟,然后勃然大怒,一跃而起,愤恨地抽出腰间长刃,挥手将面前的小矮方桌砍作两断,破口大骂道:“这贼子,真是胆大包天!”
也不知道他口里的贼子,是指的长宗我部元亲,还是筱原长房,或是平手汎秀。
他一边骂一边砍,又补了好几刀,彻底把小方桌变成了一堆报废木材,刀刃上也起了卷,还犹然不解恨,却也无法抒发出来了。
筱原长房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同他分享。三好长虎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军已经悄悄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唯有邻侧的西赞岐众还没动静,故而长虎也没第一时间动向。
而三好长逸一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儿子,神色没什么变动,待长虎稍稍安定下来,才若无其事地擦拭了一下身上的灰尘,淡然道:“不要慌乱,事情虽然不顺利,但还不至于失态成这样吧!”
“的确是失态了但是”三好长虎摇头苦笑,眉目中的忧色是挥之不去的,“父亲大人,现在的情况可是糟糕至极啊!筱原长房未经任何商讨就让我们殿后,明显是要借刀杀人啊!本来是我们想要对付他,这下不是倒过来了吗或许我们一家人今天就要了解在这里”
他起初还不乏怒意,但越说就越失落,甚至开始胆怯和绝望起来。
三好长逸见状皱起了眉头,伸手捡起了被砍断的小方桌,扯开话题道:“那也没必要拿桌子撒气啊!行军路上也没带多余的东西,以后想找个干净点放茶杯的地方都没有了。”
“父亲大人,现在不是考虑茶杯的时候吧”
“茶道的修心奥义就是要在危机情况下也能保持镇定!我记得很早就送你到界町,随着武野大师门下的学生修行过吧算起来也是十多年的学习了,难道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吗”
“不,父亲大人,这个时候完全没有谈往事的心情”
“说起来,界町真是好地方啊,当年我们坐镇和泉、河内的时候,随时能从海港得到补给,也不至于连一张方桌都要心疼人老了就是喜欢回忆吗”
“父亲大人!”三好长虎无奈地加重了语气,不顾尊卑地打断道,“现在最紧要的,是决定我们下一步的去向,请您先暂时先不要顾及这些细微末节的事情吧!”
“唉”
长逸幽幽一叹,显得颇有些遗憾,摇了摇头,换了副正经模样,抬首反问道:“以你看该如何是好”
“当然决不可与平手家硬拼。”表面上莽撞愤怒的三好长虎毫不犹豫地当了懦夫,“我们现在这三千多人,可以说是最后的精华了,无论如何要保住!赶紧撤退吧,西赞岐众为了夺回家园,大概会和敌军交战,我们就趁机转移”
这种卖队友的事情,他说得毫无愧色,可见他虽然脑子比不上其父,但节操却是一点都不多。谁说武夫就讲义气了
三好长逸饶有兴致地抬了抬头,不置可否,像是引导孩子大胆发言的家长一样继续问到:“固然可以逃过一时,但接下来呢逃到何处才算完呢别忘了,不久之前众臣可是联名表示支持筱原长房的指挥,其中也包括了你,所以他要求我们断后也是合理的,倘若公开违抗命令逃走,以后可就背上了治罪的口实了!”
“确实如此。如您所说,看来我们不能直接撤退,还是需要稍微做出一些抵抗姿态的吗”
“一旦接上战,还能轻易逃掉吗如果军队全部丢掉,你觉得筱原长房会为此奖励你吗”
“好吧要不干脆把伪降变成真降,暂时投靠织田吧,短期的蛰伏也不会有损我家的声势。”
“其他人或许没问题,依然会得到任用。但万一我们父子二人被要求前往岐阜城任职以表示诚意呢”
“这”
每条方案都被驳倒,长虎一时语塞,但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始兴奋起来:“父亲大人,您既然都已经想好了,那肯定也早就指定了后续的计划吧那您就别在儿子面前摆玄虚了,赶紧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三好长逸闻言闭目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开口答道:“在你面前,我也就不加避讳了!其实我这番谋划,本来就没有太多把握算计到平手汎秀和筱原长房,脱身才是首要的目的。所以对目前这样的局势,也早就想好了对策。接下来要依次做三件事情,你可千万听好了!”
“其一,你记得我前几天刚脱身的时候,寄过一封密信吗同样的途径,马上再送第二封密信过去,内容我已经准备好了。”
“其二,派人联系城中的岩成友通,还有刚登岸的平手汎秀,把情况原原本本讲述出来,他们一定会做出反应的。”
“其三,做好出阵准备,配合平手军,攻击我们身侧的西赞岐众!但不必真的猛攻,大张旗鼓,用铁炮射击就可以了!”
前面两条还算正常,但说到最后一条,三好长虎不由大惊:“什么攻击西赞岐众吗就算我们要临阵倒戈,也是要对付筱原长房的缘故,西赞岐众跟我们无冤无仇啊!他们本来就以少对多,如果遭遇我们的攻击,岂不是要全灭吗”
“全灭倒不至于,但一定会遭遇很大的打击。”三好长逸淡定答道,“唯有西赞岐众死伤过多,平手汎秀才会对这块土地产生足够的贪念,进而顾不上对付我们。这样一来我们才可以安然脱身去西国,在那里重振旗鼓。”
“脱身去西国”三好长虎又是一惊。
三好长逸勉强地笑了笑,低声吩咐说:“总之做好登船的准备吧!”
他眼里并没有展示出慌乱和惧怕,但依然不乏遗憾。
虽然一开始就把握不大,虽然早就准备了后路,虽然现在的结局也比被幽禁要好得多
但是,心里始终也奢望过,如果真的运气够好,一口气解决掉平手汎秀与筱原长房,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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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故人相见()
“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出兵七千进攻阿波袭击了三好家历来的腹心之地”
“筱原长房带领一万二千人起身回援只留下了五六千人作为断后”
“三好日向守决定趁机倒戈协助我军剿灭西赞岐众,追击筱原长房”
这不是第一次接到三好长逸传过来的内应使者了,但以前可从没为此感到如此振奋过。
连续传来的好消息,令心忧水源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岩成友通等人,心情顿时转了一百八十度方向。
看上去数量庞大、来势汹汹的城外敌军,居然只刚出现在眼前不到两天,就火急火燎地又消失了大半!
攻守强弱之间的关系,短时间内发生连续的转变,只能让人感慨人世间的大起大落,实在太过于惊心动魄了。
其实站在城内的高橹上,一个时辰之前就可以看到,城外的营帐里有明显不正常的行动,望过去似乎是在进行大规模的调动或集结。接近两万人走来走去,扬起的沙尘都能让十里外的人忍不住咳嗽了。
然而城内的平手军还处在草木皆兵的状态,把这当作了攻城的前兆,还以为对方是在运输组建什么大型的攻城器械,于是纷纷穿上具足,枕戈待旦,严肃地做好战斗准备。毕竟城内面临着水源的问题,最怕长期围困,巴不得赶紧战起来。
当时众将对这个进行了简单讨论之后,情绪都很悲观。认为城外敌军只是故意摆出姿态,令守法不得不在这炎热的六月始终披着甲胄,从而要消耗更多水分。对此岩成友通不得不再次搬出平手汎秀的将令,暂时压服不同意见,尽力争取解决一点问题。
经过几个时辰的煞有介事的“检查”和“验毒”,大抵得到的结论是,这附近许多水井的地下脉络都是联通的,或许都受到投毒影响。不过也还有一个很偏远的井口,看上去似乎可能大概是相对安全的,不会有太大问题。
岩成友通亲自做了认证,并且从这口井里打出清水,主动饮了三大碗,以此来表明态度,安定士气。然则五千人共用一口井,这个比例也是很让人无奈的,排队场面比界町最紧俏的商品都更为壮观。
而且岩成友通也逐渐开始觉得肚子不太舒服了,只是撑着不说而已
这个时候,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可谓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
回想起来,确实攻城军的营帐经过一段时间响动之后就突然平静了,而且是连人影也开始明显稀少了,这正是掩藏撤军之事的痕迹。
虽然不知道此人这么做的原因,但看到信息的一瞬间,岩成友通对这个名字充满了感激之情。
当然,作为指挥官,他是不敢再有任何轻忽的地方,他一方面安排人手出去侦查,另一方面也做出淡然微笑的神情,询问使者到:“三好日向守请我等一起攻击断后的西赞岐国人众,此事再好不过。不知该何时动身,以何为号呢”
他当然不会当着使者的面提出质疑,而是用反问的方式来做试探。
对方的说法听起来似乎符合情理,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呢可万万不能轻忽。
使者三好长俊似乎也完全没听出话里的怀疑意思,同样是很平淡地回答到:“在下只是个传递口信的小辈,可不敢胡乱做决定啊,这些事您可以与日向守大人当面商议。”
“当面”岩成友通不由皱起眉头。
“正是如此。”三好长俊笃定道,“日向守大人希望与您在双方军阵中间寻一处位置会面。具体的方位由您来指定。”
要与三好长逸见面吗
岩成友通闭上眼睛,迟疑了片刻,犹豫之色一闪而逝,坚定地睁开双目道:“如此甚好,城东侧有处废弃小僧院,两方各带二十人会面如何”
“三好三人众”这个群体的第一次会面是在天文年间了,彼时三人众的称呼还不存在。
那年头三好长逸还是个未至而立的一门重臣,行事以干练狠辣著称,他跟随家主长庆公前往山城国,调查一桩拖欠赋税、贪墨公款的事件。
当时涉嫌的九个庄头和代官,都被不问青红皂白地捆起来,绑到帐前问话,个个丧魂落魄,汗出如浆,说不出话来。唯有一个穷酸的青年武士站出来,面无惧色,仗义执言,说这种方式只会制造冤案,对查出实情毫无帮助。
长庆公未曾发话,三好长逸却对其不屑怒斥,说了些“你这区区无名之辈又懂些什么”之类的话,然而却不想那青年淡定地讲出一番分析,指出了罪魁祸首,还拿出了切实的证据,说明另外八个人有小过而已,未犯下重罪。
此举令长庆公“龙颜”大悦,当即将这个青年武士的名字记在心里,任用为治理町镇和寺院的奉行。三好长逸也是刮目相看,以礼相待,郑重地进行了一次拜访。
如此便是岩成友通这个名字,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
接下来纵横捭阖于界町、京都、石山御坊之间,南征北战至白百川、高屋城、教兴寺各地,以一介无名乡下武士之身,逐渐到管理半国,统兵数千的一方诸侯,宛如梦幻一般。比起平步青云的松永久秀兄弟,也只差着半步了。
二十多年一晃而过,如今可真是
虽然有万千的感慨,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也只有“沧海桑田”这四个字而已。
岩成友通看着来者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轻轻一叹,幽幽道:“日向守,别来无恙”
而三好长逸径直地盯了半天,方才涩声答道:“老夫甚安,不劳挂念。只是念及那些趋炎附势、两面三刀的墙头草,才有些心焦难眠。”
见状岩成友通唯有苦笑摇头,无言以对。
三好长逸面色如常,身上却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失望和愤怒的意思。
才说了两句话,便有沉默了好一会儿。
破庙外吱——的蝉鸣,便显得格外刺耳了。
夏日午后,又没有一丝风,却还穿上了全套的正装,空气闷得令人难受。
作为一个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政治家,三好长逸自认为已经完全将节操置之度外。这世上值得他赋予感情的,除了已故的长庆公,便只有自家儿孙,三四老臣,以及寥寥几位同僚了。
而现在面前这位,以前正是这寥寥几位中的一个。
所以他终是忍不住质问道:“不知道织田弹正,何许人也”
言下之意便是说:倘若为了自己或是家小活命,一时屈服,那也罢了。但现在你可是帮助敌人来进攻故旧啊!新主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你如此卖命呢
另一方面,也相当于直截了当的承认,所谓的“臣服织田,讨伐筱原”只是一时手段,完全没有半点诚意。
话音落地,岩成友通不由得轻叹了一下,据实以告:“鄙人尚未对织田弹正有过太多了解,只知道平手监物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豪杰。”
“嗯”三好长逸大为震惊,继而转变成讥讽,“区区一个和泉守护代而已吗”
作为一个曾经执掌过畿内三四国地盘,堂堂的“从四位下,行日向守”,他确实有资格这么说。
平手汎秀在他眼里,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一个“厉害的臭小子”罢了,就算将来混不下去了要投降,也只能降于织田信长才是。
但岩成友通丝毫不以为耻,反而是正色强调说:“织田弹正或许只是时运所致,将来未必就可拥有天下。但平手监物,确实是有着非凡器量,比之故长庆公,亦不逊色太多。”
“荒唐!”三好长逸闻言大怒。
长庆公是何等人经天纬地雄才大略之辈!古今也只有镰仓殿这般人物才堪与之相提并论,那平手汎秀是什么东西,岂能等量齐观
他再也镇定不下去了,腾腾起身,怒极反笑,斥问道:“那你倒好好说说,这家伙究竟哪一点厉害呢”
岩成友通依旧是端坐着,从怀里取出竹筒,轻轻饮了一口清水,才慢条斯理做了回答:“日向守大人,您虽然说是被拘禁,但其实并未被彻底限制吧想必也知道,下野殿逃出生天的事情吧!”
“不错。但这与你方才所言,有何相干”面对这知根知底的老友,三好长逸毫不讳言。
“但您肯定不知道,下野殿本该被擒住,却是被我放走的。”
“什么难道!总不会是——”
“正是,平手监物大人作为对三好家的‘取次’,私下同意将下野殿放走。当然这话换了个场合,我是不会承认自己说过的。”
“是主税你的恳求吗”
“是的,我加以恳求之后,没过多少工夫,平手监物大人便应允了。”
“难以理解!是妇人之仁吗”
“平手监物的手段,您也不是没体会过,可有半分手软之处呢他既然肯如此轻易地放走下野殿,便说明在他心里,如下野殿这般人,根本不足为大患!这样的气概,恕我孤陋寡闻,除了长庆公之外,未见过第三人有。”
三好长逸默然不语,良久才喟然道:“看来你心思已定,不会再动摇了。”
岩成友通毫不迟疑地点点头,肃然曰:“为报长庆公提携之恩,日后我若有余力,必会尽力保存三好一族的血脉和家名。”
话已至此,何复多言三好长逸闭上了眼睛,仿佛一下子变得极为疲倦,轻声道:“我们该谈谈接下来的作战之事了。”
此行之前,长逸也没指望见一次面能有什么用处,只是不亲口问一问老伙计投敌的原因,不亲眼见到老伙计的抉择,心里始终是难以接受,难以安定。这是他心里残留下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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