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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平手汎秀在淡路顺风顺水,筱原长房则在胜瑞城举步维艰。
动员令是早就发出去了,大军也已经集结起来,但南阿波众纷纷找理由拒绝出阵,西赞岐众也是怨声载道,士气低迷,这让筱原长房深受打击,完全没有举兵一战的自信。
一连二十余日按兵不动,他未发出任何作战指令,反而是放下身子,主动找了每一个叫得上名字的三好家臣,言辞恳切地长谈。经过了好一番政治手腕、感情交流和利益交换,才勉强把这个事故解决掉。
首先是在三好家的谱代重臣们被说服,一致联名表示服从筱原长房的指挥;接着由安富、寒川、奈良等比较靠得住的外样豪族做见证,以一些商业利益做条件来安抚快要失控的西赞岐众;而后集中舆论,逼迫违背动员令的南阿波众屈服,没有强行征发,但定下了“拖欠一人兵役则罚金五百文”这么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措施。
既象征性地维护了上下秩序和政权脸面,又不至于让人产生太多反感,如此事情可以算是勉强解决了。
最终众人一齐到伊泽神社立誓,互换起请条文,商议确定了今后在裁决、赋税、军役之类诸多问题上的细节规则,作为家法颁布。
新家法自然要通过三好长治的署名才能生效,但实际是众臣合议制定的。这让阿波、赞岐两国的政治气氛稍微平静了一些,但家臣的自主性通过书面文件予以了承认,日后究竟会如何发展,一时还很难讲。
筱原长房的地位也是暂时稳定了些许,虽然某种程度上讲,是通过出卖主家利益换来的。
接下来他才对三好长逸说:“现在可以与平手汎秀一战了。”
地点依然是在见性寺里,双方的身份也依然没有什么太多变化。
只是三好长逸的心情不算太好。
这不仅是由于新家法损害了三好主家的权益,更是因为筱原长房的整体态度比想象中要保守了许多。
在三好长逸的理念里面,“立法”并不是好的管理手段,反而是失之过稳,束缚下层的同时也会束缚到统治者,面对复杂多变的局势,还是应该随机应变,运用一些“诡计”之类的东西来以小搏大。
这方面讲他倒是织田信长的知音,虽然段位还有点差距。
而筱原长房则认为,计略固然重要,但不可作为唯一凭仗,优先还是要让自身强大起来,才可以奢求更多。如果带着一支士气低迷的部队去作战,很可能接阵就直接溃散,根本轮不到施展计略的时候。
况且三好长逸就一定可信吗?
两人的习惯有些冲突,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提出质疑的好时机,三好长逸明智地将心底话塞回去,顺着对方的思路讲道:“通过了这么多辗转,敌方想必不会再有太大犹豫,而会果断出兵西赞岐吧!对面主将是平手汎秀,一定会有这样的大局眼光。”
筱原长房也点了点头,答曰:“既然您这么说,想必不会有错了。到时候西赞岐的情况得到验证,对方就会对诈降的使者更加信任,您的计策就能够见效了。不过在下仍有些困惑,平手汎秀毕竟十分狡诈,也许他会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满足于对淡路的占据,而不继续进兵呢?”
“那我们也没什么太大的损失。”三好长逸做出稳健的姿态,“淡路太过显眼,安宅家又心怀二心,本身就很难保住。若平手汎秀止步不前,我等也不必急于夺回,而应该挑起敌人内部的矛盾。毛利可未必愿意看到织田占据淡路。”
说这话的时候,他神色笃定,但内心却颇有些不安。
对筱原长房而言,确实是没什么太大损失,只是丢掉淡路而已,阿波的基本盘还在,甚至还可能因祸得福,借着这个机会进一步整合内部矛盾。但对于三好长逸,以及其他那些代表着“畿内派”的一门众来说,如果得不到在战场上取回声望的机会,身上的“战败逃回四国”的烙印就永远洗不掉啊。
尤其是三好长逸本人,直到现在仍被幽禁着呢。他这段时间趁着没事可做,又整理了以前埋下的诸多伏线,策划了许多新的阴谋,但至少前提是要先获得自由身吧!
而且这还不是筱原长房一个人的意思,是四国绝大多数本地人都反感他过于大胆激进的作风,坚决要求关押之,以免再惹出什么麻烦。
筱原长房像是看懂了什么似的,出言安慰道:“日向守(三好长逸官职)您无需过于忧虑。就算您的计策未派上用场,过些时日情况更稳定一些,我便安排您与家臣们的和解。”
这话完全起不到安慰作用。
三好长逸身为一个毫无节操的政客,当然清楚“过些时日”这种话有多虚。只是此刻他实在弱势得很,只能装作淡然自若。
筱原长房似乎也没多想,而是继续谈正事:“平手汎秀麾下目前拥兵过万,但他的船只似乎并不足以一次性运载那么多人,我想一定会是分批攻打西赞岐。您以为我说的可有道理呢?”
“如果是分两批人的话,船队要开回去,重新装载,前后至少会有两天的时间差。而我军支援西赞岐,走得快的话只需要一天时间。”三好长逸脑子转得很快,尽管心有旁骛,但仍然很快接过了话头,“所以我等动作不能太快,要想办法耽搁一下,否则就无法一网打尽。”
甫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终究是心有旁骛,不小心说出了真实想法。力求全歼敌人就会增加风险,恐怕未必符合对方的心意。
果然筱原长房皱眉摇了摇头,质疑道:“您的气魄诚然令人佩服,但在下却恐怕无力完成如此重任。依我看,暂且先以敌方的先势为目标如何?在下担心,倘若平手汎秀的一万余兵尽数登陆,就算有‘诈降’之计也未必能保证必胜。请日向守三思。”
三好长逸当然很不满意。他觉得面前这同僚实在是婆婆妈妈,瞻前顾后,迟早因小失大。
但也没办法啊,谁叫去年逆袭足利义昭的孤注一掷赌输了呢?
走上赌局的时候,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觉悟。
筱原长房尽管很恭敬,但态度是越来越强硬了。而三好长逸除了倚老卖老,拿资历和官位压人(也就是刷脸)之外,对此毫无办法。
而且刷脸这种事,只有第一次拿出来的时候最有效果,用得越多,就越不值钱了。
这次三好长逸只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一切尝试,点点头说:“就如你所言吧,或许三好家经不起再赌输一次了。”
筱原长房松了口气,神色缓和了一些,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而后伴随着侍卫的几声呵斥,寺门被重重推开。
“父亲大人!西赞岐来报,平手军数千人登陆,已经包围了天雾、高松二城!”
三好长逸与筱原长房的会面是私密的,所以前来报信的不是普通传令兵,而是筱原长房之子长重本人。
尽管两人还有诸多的分歧,但总算听到了一条好消息,也是由衷感受到相同的喜悦。
“已入毂中矣!”三好长逸认为,对方是相信了内应的存在,才会在兵力不占优的情况下主动出击,这也符合他对平手汎秀性格和战术的估计。
但还没来得及细说这个,就听到筱原长重又补充到:“平手汎秀并未亲至,敌方先锋将领,似乎是岩成友通!”
这个名字就令三好长逸的脸色尴尬起来。
不过筱原长房倒是挺满意:“纵然不能拿下平手汎秀本人,却有望取下叛臣首级,亦足以安定人心了。”
“叛臣”这两个字,让三好长逸不禁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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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重获自由的三好长逸()
夏季凌晨,寅时初刻,日未升空,天却已经泛着鱼肚白了。沿着内海,四下无风,空气中全是令人焦躁的潮湿闷热。远离人际的荒野中间或有些鸟兽的踪迹,都是惊鸿一瞥,旋即消没。
现在正是农业文明下,人类社会最安静的时间段。常人早已进入安眠,至少还要有一两个时辰才能醒来,因故值夜的责任者也要遭受最疲惫难熬的点,勉力支撑下来已属不易,更不可能弄出什么动静了。
故而超过一万五千人、连绵成宏宏一片的军帐,这时也如磐石塌在地上一般,沉默。
但伫立在这方天地的三好长逸,却觉得心情无比舒畅,精神十分振作。
他心里甚至有那么一点冲动,恨不得立刻跨上战马,拉住缰绳,绕着营地奔驰三圈,再仰天长啸几声,彻底排去胸口剩余的那点郁结之气。
这是被软禁数个月以来,第一次重获自由。
去年他作为三人众的一员,三好家的实际掌权者,一时没看清形势,急火攻心,中了平手汎秀那厮的奸计,折损了大半亲信力量,又因为往日做事有些霸道,得罪的同僚过多,结下的仇怨便一举爆发出来。阿波、赞岐二国豪族,推举出筱原长房来主事,在会议上突然发难强迫三好长逸出家隐居,实质上则是幽禁起来。
起初当然是愤懑、茫然,甚至胆寒的,然而收拾好心绪之后,依然如往常一样,靠着出众的谋略解决了问题。
先是与筱原长房周旋,取得了与少数几个人定期见面的权利,然后说服三好一门众,安排了一个复杂的计策。
到最后,就变成这么一个局势:如果没有三好长逸本人出来控场,那些一门众就会真的以为是要联合外人干掉“内敌”。
筱原长房当然会对这样的发展感到不快,不管事成与不成,与三好一门的对比似乎都会变成现实。
但他没办法选择。三好长逸显得如疯子一般,把全家老小的命都赌了上去,对这种人,你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有时候只能予以让步。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三好长逸被恭敬地释放了出来,唯有他本人的出现,才能说服那些一门众们,把“勾结外援平手,讨伐内敌筱原”变成“配合同僚筱原,诈降对付平手”。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捋须微笑。
筱原长房,那个小心谨慎、又不会拐弯的家伙,一定想不到,这一切只不过是脱身之计吧!
倘若能趁机消灭平手汎秀的军队,那自然也不错,但就算不能也不太要紧,反正那也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取胜的话,就趁这个机会拿回人心和权柄,万一失败,也早就做好了后续应对手段。
甚至再进一步,要是让筱原长房与平手汎秀两败俱伤,自己再出来收渔翁之利,就更好不过了。
不过要达成这样的结果,难度太高,不可刻意追求。
回想起来,以前得罪了那么多阿波、赞岐的人,确实是失误。但也是正是这种态度让所有人都觉得,三好长逸的确是毫无置疑的忠臣,只是性子急躁才与同僚产生矛盾。
这与想来和善待人,却被认为是结党营私阴谋家的松永久秀形成鲜明对比。
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三好长逸当然不会觉得自己不忠诚。只是对忠诚的理解有所不同。
眼看着三好主家快要不行了,难道一定要逆天行事才算尽人臣之道吗?
“我长逸也是一门众里的首席啊,而且还是长庆公的叔叔呢,还有‘从四位下行日向守’这样的显赫官职。如果我取得大权,成就霸业,不也是将三好的家名发扬光大吗?”
这样的话他虽从没说出来过,心里却想过了无数遍。
至于眼前一时的阻碍,确实很难,但要有信心。再困难,比得上当年家破人亡的镰仓公(源赖朝)吗?
只要一步一步去做,总是有机会的。
不过在这之前,先花片刻时间,享受一下久违的自由时光吧。
三好长逸懒洋洋地站在地上,闭着双眸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缓缓睁开眼睛。
一切都没有变。但又一切都变了。
将心融进去的话,就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这天空,这大地,花草树木,虫蚁鸟兽,山川湖海,风**露经过了失去自由的日子,才能意识到,平凡而安静的日常,是如此美妙啊。
三好长逸突然想起多年前在界町学茶道的事情。
武野先生所谓的“茶禅一味”与“侘寂”之道,现在终于能体会到了。
可惜啊,茶道虽好,但并非有志者的归宿。
带着遗憾的神情,三好长逸缓缓迈开了步伐。
“父父亲?!”
“日向日向守大人?!”
“主公?主公!”
三个不同的称呼,自然也来自三个不同的人。
但无论是三好长虎,三好康长,还是坂东信秀,都是呆滞在原地,呈现出讶然、惊喜、疑惑交织的神色。
这些人集合在一起,不惜向外敌屈尊也要推翻筱原长房,本质的原因就在于,大家深信筱原长房此人会以下克上篡夺家业,届时三好家的一门众们便会无立锥之地。
而得出这个结论的最重要证据,一方面是三好长治、十河存保两个名义上的国主被层层“保护”起来,另一方面就是一门众里的笔头三好长逸受到拘禁,时刻有可能遇难。
甚至于,勾结外人的事情,本来就是三好长逸本人首谋的。他通过了各种隐蔽手段,才将意图传达出来。
如今眼看着大事可成,两军就要交战,却见到当事人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丝毫没有受到过囚禁或刑罚的痕迹,而且带他过来的,还是筱原长房的亲信!
那么这个情况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种种情由,解释起来未免太过冗长,暂且省下这份功夫。一言以蔽之,我等纵然欲诛除筱原,亦不可令外人渔翁得利。”最终三好长逸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描述了他此来的用意。
确实如他所说,前因后果并不非得搞清楚,分清当下该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依他原本的想法,只要自己出现,就能让在场的这些人听令。
但是情况有点出乎意料。
无论是远房堂兄三好康长,还是老臣坂东信秀,甚至儿子三好长虎,听到这话之后,都不禁露出怀疑和犹豫的意思。
他如今的威望已经下跌得太多,并不能仅凭一句话就指挥动一门众和“畿内派”了。
最开始的时候,这些人确实是如无头苍蝇般茫然,直到缧绁中的三好长逸提出了联合外敌,讨伐内贼的方案,才抱团在一起,重新找到了生活目标。
然而人总是会不自觉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增加合理解释的。经过了数个月的活动之后,路线的执行者,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拥护者。现在就算是最初的策划人自己出来反对,也很难扭转大家的情绪了。
“日向守您与筱原右京进讲和了吗?”三好康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显然他是不愿意无条件听从指示的。
三好长逸无奈地皱了皱眉。
情况比想象中要麻烦一些,这时总不能明着说“我把你们全部人都只当做可利用的棋子,包括自己的儿子在内。”
所以他顺着对方话头,点点头回答说:“筱原右京进与我等暂时还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而对面要来的平手汎秀才是生死大敌。因此我与他费了一番周折,姑且以公义为先,各自相忍一步吧!”
这个说法,勉强还算是让人满意。
三好康长接着问到:“如日向守所言,那么您接下来的安排是”
“细处让筱原右京进为难,也无不可,但大节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