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们进行集中射击其实有点本末倒置,压制正在抬着木栅栏逼近的后续部队是更关键和紧要的事。但刚才的焙烙玉造成了城兵死伤,必须予以还击,才能挽回杂兵们蹲在城墙后的安全感,以保住士气。
菅达长再次支起了竹束,躲在后面。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天生神力,拿着二十多斤的竹束还健步如飞。
更多人只能趴在地上,祈祷不要被命中。
一阵枪弹和箭雨密密麻麻地洗过。
至少二十名经验丰富的精兵会因此送命,连菅达长自己都不免中了一枚弹丸和两支箭矢,左臂立即就疼得抬不起来了。
痛归痛,损失却是有意义的,顶住这波射击之后,第二波的攻城兵就杀到了。他们会把木栅栏铺在堀沟和土垣上,当作梯子来使用,进行登城攻击。
弓箭组依然是在竹束组的掩护下进行援护性射击,还能跑得动的投掷组回去准备再来一轮。
菅达长从腰间取出另一个陶罐,仅仅用着一只右手,又一次命中了人堆。
又一次的巨响、浓烟、火光。
但不再有惨叫了,只能听到低沉的呻吟,一闪而过。
一百五十支没谱的箭矢,更是不会让守方新上来的这批人有任何反应。连眉毛都不会多皱一下。
能否克服人性本能,理智评估风险,不被徒有其表的攻势所吓倒。真正的老兵,显然与刚才那些只会欺软怕硬的鱼腩杂兵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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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淡路吕布()
安宅信康继承了其父的淡路国主之位后,真正服从他的豪族只有三分之一,而岛上战力最强的菅达长和人缘最好的船越景直各自拉帮结派。区别是前者明着不听号令,后者却是暗着越级联系三好家。
今天菅家一党和船越一党来了一次正面的对决。兵对兵,将对将。
城门正面鏖战的时候,侧面两边也都在发生战斗。按平均战斗力来讲,菅家一党的附属豪族要强过船越一党,但后者有城墙做掩护,也斗了个旗鼓相当。
当然,是较低水平下的旗鼓相当,与主力之间的血战不可同日而语。
总计不到五万人的淡路岛上,拿过刀见过血的不下一万,显然其中大部分都是欺软怕硬的海贼,真正能战之兵从来不多。
不过低水平战斗的死伤率未必就小了。精锐们固然承受着大上几倍的压力,但也有高出几倍的保命技巧。
菅达长就是如此。他已经被射中五次了,但每次都避开了要害,皮外伤只是疼痛,却不是要命的,所以依然站在前线督战。
“金八郎!好样的,不愧是当过我的亲兵!”
“桥介!刀已经卷了吗?把我的剑拿去!”
“助右卫门,在干什么呢!战场上可不能走神!”
每一次准确喊出士卒的名字,就会让当事人的士气更高涨几分,更悍不畏死地向前冲锋。
菅达长狡猾地在人群中穿梭移动,既能让麾下士卒们听到自己的声音,又不留给敌军狙击齐射的机会。甚至还抽个空子,又投掷了一枚焙烙玉到城里,砸到好几个守兵,还把城门熏得通黑,看起来摇摇欲坠。
五十步的距离,三发三中,这对于菅达长来说也是超常发挥了。不过差不多是到极限了,伤口和疲劳都累积到一定程度,再来一次实在没有把握。个人英雄主义的剧情不可能重复上演了。
要说指挥其实也没什么好指挥的。正面攻城,又缺乏器械,除了蚁附之外,还能如何呢?
早已有五架木栅栏被铺在土垣堀沟上,形成爬梯结构。菅家压箱底的六七百人都拉了出来,分三个梯队依次强登。除了箭橹中的铁炮兵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弃了在这小范围内施展不开的弓箭,而换上刀剑和短枪,就在这狭窄的城头肉搏。
而箭橹中的铁炮在连续击发了超过二十次之后,也暂时无法再继续使用了。
城外的弓箭压制也已经基本放弃了,焙烙玉的尝试还在继续,但始终没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毕竟如菅达长这般百发百中的投手实在稀少。
城墙不够高,土垣的坡度也不够陡峭,但守城军无论如何还是有一些优势的,至少他们双脚站在平地,能毫无保留地发力。而攻方士兵需要仰攻,总是难以使得上劲。
这一点区别,足以抹平双方军事素质上的差距。菅家军始终不能杀入城内,船越军也无法将他们赶下来。
“啊啊啊啊!”
一个眼看马上要突入墙上,却又被薙刀扎穿腹部的海贼头目,仿佛突然间获取了不知名的力量一样,瞪圆了双眼,用力挥刀砍断了身前的刀柄,随后一跃跳进城内,无视了周围的攻击,如疯魔般乱舞,连着砍伤了三个敌人,才终于被好几支短矛一齐钉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趁着这一点点空间,五个强健孔武的菅家士卒几乎在同时跨了进来,相互背靠着背组成战团,向附近的守方们猛烈攻击,逼得身边数十人无法靠近,眼看就要在城头站住脚跟。
就在这时候,随着“推他们下去!”的大吼,七八名死士如猛虎一般飞撞过来,不顾着刀剑加身,上期试图擒抱。
冲在最前头的几个人毫无悬念地刀剑洞穿,但如此一来拔出刀刃也需要点时间,剩余几人就趁着这个机会,上前猛扑过去,抱着敌方的腰,一起滚下城头,完全是人肉炮弹的做法。
从斜坡上滚下,不足以摔死摔晕,不过胆敢离开城墙的守军,立即就被一拥而上,斫成血肉模糊的肉块。
但城头总是暂时守住了。
同样的事情,在同样的场所,不断地发生,菅达长付出了约两百条人命,造成的杀伤也差不多是这个级别。他似乎只差了一口气就足以拿下城头,但这口气就是迟迟不来。成堆的尸体,还有数不清的鲜血、残肢、断刀。到处都飘着黑烟,一半是扔进来的焙烙,一半是铁炮的不断射击。
浓厚的血腥,朦胧的烟雾,间或一丝**被烤焦的诡异香气,交织成一片如梦似幻,如三途川般凄厉的画卷。
伤亡已经接近三分之一,却仍旧死战不退,这在冷兵器时代,可算是毋庸置疑的强军了。然而强军也不能无限透支士气和战意,再这样下去,先垮掉的一定是攻方。
两侧的次要战场上,豪族们也一度打出了凶性,但阵亡数量超过一百之后就开始退缩,自然也从来没有接近城墙。
而这更令围观者对菅达长升起欣赏。
大概十四町(1。5公里)外的营帐内,平手汎秀带着麾下的将领们,坐在高台上,用西洋望远镜瞭望局势。
随着战情发展,高台上的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不时有人啧啧称奇。对菅达长这个人的舆论评价,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发生了颠倒性的翻转,由蔑视不屑,变成刮目相看。
尤其是几个战将们,眼看着攻城一方如此勇壮,不禁开始觉得惺惺相惜。
“监物大人!两侧的军队实在不堪用,若集中我军精英,趁此刻增援突击,有六成把握一举下城!”
佐佐成政已经完全忍不住请战了,平手秀益脸上也展露着类似的心思。连一向被视作卑鄙小人的寺田安大夫亦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鲜血和火焰,始终是最能激发起原始**的象征物啊。
包括平手汎秀都略有一点点触动,遥想起十多年前,在稻生原浴血奋战的往事。但与佐佐等人不同的是,他的判断完全不会被这一丝突发的情绪所左右。
目前的这个场面,确实足以证明菅达长的才华与气魄了。如此斗将,死在这里未免显得可惜。但另一方面,这么一个武勇出众但又不好控制的人,要不要干脆让他折损在这里,以免后患?
他一时犹豫,尚未作出决断,却从镜片里发现,正面攻城的部队毫不犹豫地全线撤退了下去!两个侧面早已失去战心的士卒们更是立即如释重负,赶紧向后转进。
理论上这种无序的撤退是很危险的,一旦遭遇追击,则必然会溃败。只是守兵大概也无力再战了,丝毫没有追出来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平手汎秀心怀疑惑地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不动神色环视了一下周围,接着就听到城里传来参差不齐的惊呼。
仔细分辨的话,似乎是在说:“粮食没了!”或者“粮仓烧到了!”之类的话。
再举起镜筒,透着烟雾依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城里浓烟滚滚,火源太多了,实在分辨不出到底哪里是粮仓。
不过也不用着急,汎秀挥挥手,示意众人安下心,静静等待菅达长来汇报情况即可。
果然只过得须臾片刻,便有传令兵前来通报:“菅达长称已经趁着正面攻城,派人烧掉了城中的粮草库,如今已经不战自胜了!”
竟是如此!
汎秀心下微诧,立即又集中精神聆听了一番,果然城里的惊呼,已经渐渐变成哀叹和哭嚎。似乎连大将都放弃了鼓舞士气的打算,对这种情绪的发散完全没加以制止。
又等待了一会儿之后,战场上的烟火慢慢消散之后,再仔细搜寻,的确可以看见,有两座矢仓烧的特别剧烈,守兵在试图扑灭,但一时似乎难以凑效,而且看那些木柱焦黑的程度,恐怕里面的物资早就烧光了。
见状平手汎秀也为之色变。
方才那场血战,虽然足见菅达长此人的勇猛,但也不过是与平手秀益、本多正重等人相若。其临阵指挥能力固然值得一提,却也未必超过佐佐成政、河尻秀隆。
然而这激烈的场面不过是掩护,最终潜入烧粮才是杀手锏,这个手段就在那些人之上了。当年佐佐成政、平手秀益他们请战的时候,都觉得拿下这种城需要十来天功夫呢。
而且还模仿了平手汎秀的计策,利用了存粮这一点来做文章,显然临场发挥现学现用的能力也很不错。
仅以此一战而论,菅达长打仗的水平,及得上滝川一益。
再回想这家伙在政治立场上毫无节操和智慧,既贪婪无耻又草率轻信的姿态,真是判若两人,与之在战场上的如鱼得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让平手汎秀不由得感叹道:“好个菅达长,真可谓是淡路岛上的吕布了!”
一手焙烙玉的技法,堪称神乎其技,不知道他所谓的“菅流水军”还有多少货。但汎秀心下已经决定,要把此人推荐给信长,调动到其他方向上去,不能让他留在这条战线。否则变生肘腋,追悔莫及。
而且也正好兑现了“攻下庄田城便给予高官厚禄奖赏”的允诺。(虽然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指望他真能实现。)推荐给信长做直臣,不就是非常罕见的殊荣吗?
至于安全问题,就不用操心了。信长可是连松永久秀都能容忍两次的人啊,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多放一个炸药包在他老人家身边,也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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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三类人()
经过了和泉和淡路的经历,加上尾张、美浓的见闻,平手汎秀总结分析之后,发现各地的豪族国人众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胸无大志,缺乏追求的人,也就是俗称随波逐流的墙头草。这部分人没有什么坚定不移的长远目标,对大名的集权化手段也抵触有限,只要大局底定了,就会安定地表示服从。
以沼间任世入道为首,那批最先表示服从的和泉众就是如此。他们是比较理想的顺民,不会对领内治安造成太大威胁,但相应的,作战能力就无法令人满意了。随安宅信康一起降服的淡路六家豪族便归属此类。
第二类是受不住寂寞,物欲和权力欲旺盛,一门心思向上爬的人。这部分人如果自己成不了野心家,就甘为野心家的走狗,往往会为了高官厚禄,主动向大名投降称臣,投入到集权体制当中。
寺田安大夫便是这样,淡路的菅达长也差不多。他们参与合战的积极性和能力都明显强于一般人,比起谱代军队也毫不逊色。然而其忠诚度显然值得怀疑,什么时候别的大名开出更好的条件了,倒戈的可能性不小。
第三类就比较特殊了,是那种执着于当土皇帝,抵抗集权化进程的人。你要说他有野心,可人家一块破地蹲了几十年也无心扩张,但要说他没野心,却又死活不肯被纳入官僚系统的统治。这可谓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特殊的历史现象。
和泉的松浦孙五郎,淡路的船越景直,是第三类人物的典型代表。他们的特点是,始终坚持“以我为主”的立场,游走于各家大名之间,拒绝融入任何一家势力。是国人豪族里最难家臣化的。
靠着这种“传统”的价值观能够笼络小部分人,但终将被历史的车轮碾过。扁平化的社会结构,毫无疑问会比金字塔式的层层剥削更具力量。
所以松浦孙五郎已经身死族除了,连家名都成了历史。
而船越景直呢?
对庄田城的攻势持续了一个时辰,菅达长和他的追随者们一共付出了四百条人命的代价,将守城军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城墙上来,这时候熟悉地形的野崎内藏介带着几个精锐乔装打扮,穿过山谷小路,用以前留下的吊索潜入城里,烧毁了粮仓和弹药库,而后又趁着混乱全身而退。
在这之后,也许还会存着三五天的口粮吧,再算上树皮草根之类的,理论上可能还足够多撑十天半月。
但实际上绝对坚持不到那时候。
城里算的上精兵的部队一共也就不到五百人,而且已经在激战中受到很大损失。剩下的只是低劣的封建时代军队,身上并没有民族主义、革命理想、宗教狂热之类的增益效果。仓库的火焰是瞒不住的,弹尽粮绝的恐慌与绝望会像急性传染病一样蔓延,吞噬掉全部的士气和战心。
按菅达长的话说是“如果船越景直那家伙,今晚不主动出城偷袭的话,明天早上其他人就会绑了他,反水来投降吧!”
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挣到了一定的发言力,平手汎秀对此予以采信,做好了夜间迎战的准备工作。
月升之后,城中的船越景直如所预料的那样,亲自带人突击。他的动作还算干净利落,但仍然是撞上一块铁板。等待他的是坚固的栅栏和近三千杂贺佣兵队,其中包括了五百支铁炮。
拼死做最后一搏的逆袭军只在阵线前坚持到不到半刻钟就纷纷溃逃,指挥官完全弹压不住。平手军的众将如饿狼驱赶羊群一般,欢快地挥刀杀戮,就像收割水田里的稻谷一样轻松。
最终地面上留下了几百具淡路人的尸体,只可惜由于可见度不佳,未能全部合围消灭,敌方领袖也得以逃回城内。
但这也无关紧要了。追到城下的时候,已经有两家豪族挂上白旗,大喊着“愿降”,向平手家献出了侧门和两座箭橹,接着攻方如潮水般涌入,堤坝溃穴,再也掩不住了。
耗时四十余日,平手汎秀清除了淡路岛上的所有反对力量,总计伤亡不足一千,却收编了安宅信康、菅达长四千多人,“攻略淡路,确保海运”的战略目标,已经可以算是完成。
“庄田城内一应财物,除文书、典籍、军旗、马印、铁炮、具足之外,皆任由自取,事后不加追究。”
“城中诸女幼,除两家新降者外,全部赏赐予有功将士。”
“船越、田村两族及家臣尽皆斩首,悬尸七日示众。余者诛除首恶,没收领地,削去家名。”
平手汎秀冷峻着脸坐在马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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