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之后他又转过身,向尚未发言的九鬼嘉隆礼貌地询问道:“九鬼大人,您还要有什么补充吗?”
“啊,没有没有。”这位水军大将忙不迭地摆着手,“岸和田殿的智慧胜我百倍,您瞬间所虑,我就要思索半天才能理解。所以来之前主公也吩咐过,万事按您的安排就好了。”
话说得漂亮,但时间和场合不对。
所以平手汎秀心里并不觉得高兴。军议上面讨论的是生死大事,就该畅所欲言,只要说得对,哪怕不顾尊卑又如何?这个九鬼嘉隆,政治敏感度是不错,格局未免小了点。
但表面上他只能欠身还礼,客套道:“主公的信任真让我汎秀五内感佩,也要多谢九鬼大人如此合作。”
“哪里哪里”
看对方的表情似乎还能继续再吹捧下去,但汎秀假装对话已经结束,跳过他向下点名:“庆次(平手秀益)有何看法?尽管讲出来吧,在座的佐佐、九鬼这都是你的长辈,说错了话也不要紧。”
“诶?”一贯在开会时走神的庆次惊了一惊,继而赶紧假装沉思了一阵,回答说:“禀报叔父大人,我看名单中的‘三好长嗣’,似乎是三好长逸的孙子,这家伙以前没什么存在感,这次居然出现在这里,说明事情可能与三好长逸有关。坊间传说筱原长房将三好长逸幽禁或杀害了,也许三好的一门众是因此才集合起来造反。但是筱原大权在握,一门众也不是对手,所以求助于本家”
汎秀闻言点了点头,这一番回答,虽然未必有多么高明,对庆次这不爱动脑的惫怠货而言,却也难得了。而且一眼就知道“三好长嗣”这个偏门人物是谁,明显做了功课,值得表扬。
正打算以叔父的身份,稍加勉励几句。身侧的九鬼嘉隆却又开口道:“哎呀,平手氏真是家学渊博,我半天还没找到头绪,没想到小平手殿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汎秀有些无语,眉头稍微皱起一个极浅的角度,九鬼却好像立即察觉,于是便没多废话,止住不说。
回到正题之上,按身份地位轮到寺田安大夫发言了。
这人虽然权力欲旺盛节操又极低,却并不傻,也知道在重要场合不能胡说,故而做出老老实实的姿态,说:“如此大事,实在不敢妄言。不过在下近日见过了一些从四国来的游客和商人,听他们讲,三好家内部确实有严重分歧,连最下层的足轻都分成了两个阵营,互不买账。”
他这话无甚营养却侧面支持了庆次的推断,因此后者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亲近。
汎秀对寺田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其所述起到了帮助。接着又使了个眼色,无声地命令河田长亲与本多正信起来说话。
这两人乃是平手家的直臣,所以在座除了信使沼田佑光,就属他们身份最低,没得到允许前不好擅自开口。
收到暗中指示后,河田长亲便立即表明他的见解:“禀报主公,下臣以为,方才秀益大人所言,甚有条理。然而正因为太有条理,反而有可能是敌人故意误导我们这么想的。三好一门众与筱原长房之间生出间隙,并不意外;但向本家求助之事,却颇不寻常。首先,既然他们说筱原势力强大一手遮天,那么这封书状是如何顺利传递出来的呢?这便是最大矛盾之处。再者,从道理上看,如果他们当真山穷水尽,那对我们攻打筱原也就毫无帮助,还不如将其绕开,单独进攻。如果他们还保有一定力量,就不该这么轻易向本家屈服。最后,就算三好一门是真心投靠,也并未许诺什么实际性的内容啊,名义上的臣服而已,不足一论。”
长长一串话,顿时体现出河田长亲思维缜密,行事谨慎,更倾向正兵作战,不喜欢阴谋诡计的性格。
不管如何,这番见解总是明显比庆次要强得多的。但庆次这家伙却全然不觉得难堪,反是拍了一下巴掌,轻声喝彩道:“不愧是我叔父的首席家臣。”
汎秀没理他,径直将目光投向帐中的最后一人,正好对上本多正信的双眼。
后者起身施礼,姿势恭谦,但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到:“目前信息不够,无法断定安宅等人的真实意图。推测其心并不重要,看到其行为背后的条件,以此决定我方该如何做,才是关键。”
汎秀心中一喜,故意皱眉不悦地问:“勿弄玄虚!照你看该怎么做?”
本多正信毫不慌张,抑扬顿挫地说道:“打草惊蛇,顺手牵羊。”
“嗯”平手汎秀沉吟不语,但神态和语气已经暴露了态度。在汎秀心里,不管书状有多少疑点,对方内部有矛盾总是事实,不加以利用实在可惜。况且还可以顺便
听了本多正信话里那两句出自“三十六策”的成语,岩成友通顿时明白了,为何自己会被选作先锋大将的原因。出于一直以来想要“报恩”的执念,他当下便站出来拜倒在地,朗声道:“岸和田殿!在下不才,愿去为您打草牵羊。”
岸和田殿这个称呼,算是从九鬼开始,正式叫了起来。平手汎秀还有点不适应,但也无暇念及此,而是立刻批准了岩成友通请战的要求:“那接下来便由岩成大人领兵做先导,探探究竟。”
说话同时,眼神余光扫去,本多正信身上呈现出谋士献计后被采纳时的满足感;河田长亲思考了片刻后做恍然装;寺田安大夫半张着嘴一副完全没有看懂的样子;九鬼嘉隆脸上堆满笑容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佐佐成政皱着眉在冥思苦想和若有所得的状态中不断切换;至于庆次那货,又特么的走神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章 步步生疑()
深夜的濑户内海,呈现出与白昼不同的气象。微波粼粼,月光流转,天、水与远方的海岸融合到一起,看不分明,似有还无。混沌之中,唯有头顶悬着一轮玉盘,与舟上的行人作伴。这景致,正应了扶桑文化中最讲究的孤寂、静寥、雅致之意。
安宅信康从其父那里学过茶艺与和歌之道,岩成友通驻守山城也深受公卿文人熏陶。然而两人会面的场景,却是正襟危坐,如临大敌,与这近海的夜景格格不入。
双方都是一言不发,目光对视,弄出一种诡异的宁静气氛。
特别是安宅信康的眼睛里,呈现出愤怒、悲哀、自责数种感情交织的神采,死死盯着对方,一眨不眨。而岩成友通为了不堕气势,也唯有表达出同样的力度来,毫不迟疑地迎上去。
按照道理,岩成友通应该客套地说些“贵方弃暗投明,顺应时局,实在智者之举,也使得贵地免遭战火,是众人之幸”之类的废话。
或者是安宅信康主动地表示:“昔日因为种种原由,不得已而刀兵相见,从此之后定要忠心为织田弹正大人效力”什么的,也是常见的路数。
但是这两人的关系实在有点尴尬,做这种工作的经验也都很少,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开口。
坐在身旁的,是作为信使,陪同岩成前来的沼田佑光,以及令安宅信康下定决心的三好长嗣。沼田察言观色,也未急着打破宁静。但年轻的三好长嗣却耐不住了,伸手轻轻碰了碰安宅信康的背,以示催促。
安宅信康回过神来,猛然抬了抬头,想要说出预设好的台词。但话到嘴边,却念不出来,踟蹰片刻,只是闷声道:“多年未见,岩成大人似乎风采更胜,看来改换门庭之后,是十分春风得意了。”
这话明显是句讽刺。因为大家都知道岩成友通投靠织田以后并未受到重用,虽然很少人知道原因是什么。
安宅信康也同样是要倒戈,但他是见了三好长治、十河存保的签字,才下定了决心,把自己的名字附在其下,绝不是因为私心。这与某些贪生怕死,战败投敌的人是不同的。所以见到面前这人之后,总是感觉忍不住要讽刺一句,良心才好受一点。
岩成友通神情没变,毫不为小辈的语言所动,冷静回击道:“称不上‘多年’,我二人上次见面,该是一年零三个月之前。不过这么短时间里,安宅大人您的气色又变差了许多,似乎在淡路岛上,过得并不舒心。”
这一招反客为主,令安宅信康的脸色难看起来。他轻哼了一声,微微偏过头,展示出抗拒的态度,不置一词。
岩成友通依旧不依不饶,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虽然鄙人对淡路水军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您今天出现在此处,即足以证明,您对阿波胜瑞城的掌权者是怀着不满的。再者,您选择了趁夜色暗中接触,就说明,淡路水军中也有一些不服从您的人存在。这两点,才是你我二人在此会面的原因。正事要紧,些许的旁枝末节并不足论,倘若对最终的结果没有影响的话,我尽可坐在这里,让您怒骂上三天三夜,出口恶气。”
这一席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甚至可谓是咄咄逼人。但却正对了安宅信康的脾性,令他一下警醒过来。
明明是被斥责了一番,安宅信康的姿态却稍微放低下来,他止住胸中不必要的感情波动,躬身施了一礼,用力控制住语气,低声说:“在下是受了三好家的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二位的委托,向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求助的。倘若能得到援兵,助我等打倒擅权的筱原长房,三好家愿交出弑杀上代公方的责任人,并向当代公方大人献上人质,以示忠心。”
他这段描述,果然要比那封言辞言简意赅的书状包含有更多的信息量。但其中仍有许多暧昧不清之处,比如弑杀上代公方的责任人,究竟是谁?会不会只是找个临时工替罪羊?又或者献上的人质是哪位?会不会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庶流子弟?
但岩成友通没顾及这些。细节的问题可以今后慢慢谈,他首先要确定的是大方向,于是质疑到:“您提到了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二位,但我并未见到这两人的身影。”
安宅信康侧开身,指向自己身旁的一人,介绍到:“这位是三好长嗣,乃是日向守(三好长逸)之孙,由二位殿下署名过的书状,便是此人从四国带过来的。”
随着话音,三好长嗣上前半步,躬身见礼,与安宅信康并肩坐下,开口解释道:“家祖已经处在幽禁当中,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二位殿下,也被筱原长房所控制,我等花费了数月时间,才侥幸与二位殿下取得联系,共同签下书状。”
岩成友通看着三好长嗣稚嫩的面孔,稍稍愣神。身为三人众的一人,他对三好长逸这个老上司十分了解,也跟其子长虎有打过不少交道,只是不知道长逸还有一个年轻的孙子。
念及三人众的从前和现状,不禁心生感慨。但这感慨只持续了片刻时间。
因为岩成友通从对方叙述中,发现一丝疑点,出言询问到:“请问,您所说的三好家那两位殿下,是居住在同一处吗?”
三好长嗣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但依然煞有介事地回答说:“并不是。阿波守(三好长治)是在胜瑞城,赞岐守(十河存保)则是在虎丸城之中。”
岩成友通略加思索,继而笑道:“两城隔着至少三百五十町(约38公里)远,两位殿下居然能在同一张状纸上署下名字,实在难得。”
这话令安宅信康皱了皱眉,陷入沉思。
而年少的三好长嗣浑然不觉,只是点了点头,补充道:“此事主要是家父与几位属下一同完成的,确实颇费心力。连我本人,也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两位殿下了。”
“嗯”岩成友通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光亮,岔开了话题:“贵方的诚意,我已经领会了。虽然安宅大人您直接向织田弹正致意,但此事仍会交给平手监物大人处理。”
安宅信康嘴角抽动了一下,略显心虚地解释说:“在下确实曾派人借助界町商人,向织田弹正致意,但并未有绕开平手监物的企图。”
企图当然是有的,但没想到信长注意力都在近江、伊势和越前,对四国的三好残党并不怎么重视,根本懒得亲自搭理。所以安宅信康最终下定决心之后,仍是只能通过沼田佑光,寄托于平手汎秀。
“有或没有,并无什么分别。”岩成友通摇头晃脑,显出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贵方具体是怎么安排进军之事的,还请详细道来。”
三好长嗣抢着回答说:“去往四国无法绕开淡路,但淡路水军人心复杂,或许有许多人已经倒向筱原长房,需加以肃清。其次才可登陆四国,以谋后事。所以我建议,请您率领军连夜进入淡路,而后与安宅大人一起封锁岛上的出入通道,再对各豪族逐一分辨,对不可信者加以剿灭。然后筱原长房一定会被吸引,亲自带兵到鸣门海峡驻防,我们则可以”
岩成友通静静听着这稚嫩少年的话语,神色如常,心中却已产生了许多疑问。
只是没等他表达出来,那边的安宅信康倒是先发话了:
“此事不可取。我不能对淡路水军的同僚不告而攻。”
出言之时,他神色决然,显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三好长嗣被他打断,一时不知所措。
倒是岩成友通试探性询问:“那安宅大人您的意思是”
安宅信康正色道:“鄙人会隐去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两位的事情,只宣称是本人自己要改变立场。明日我就令淡路水军各家头目到州本城聚集,而后询问其志。若是有人不愿跟随,任他带兵自行离去,此后再见面,方可问心无愧的作战。唯有这样,才对得起将淡路水军交到我手上的先父。”
此言一出,在场余者都是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盯着安宅信康的目光,如同见到了山精鬼怪一样。
岩成友通早就知道,平手汎秀之所以派自己前来,就是心存疑虑,要加以试探的。
对此他本人也没什么怨言,因为上次放走了三好政康,已经将三好家的恩义还了一半,反倒是心下对平手汎秀有些歉疚。更何况风险与机会同在,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才有机会获取最丰厚的回报。
现在三好的势头已经不可挽回,该是为自己和子孙后代着想的时候了。
所以一路之上,岩成友通集中心神,以老练的眼光,挑出了数个值得关注之处,心里也越来越警惕。
但安宅信康方才这一席话,实在是过于另类,令他也不知道是否该归于疑点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章 月下登陆()
尽管安宅信康提出的做法很不合理,但他毕竟还占据着淡路岛,卡在畿内与四国之间,一切后续行动,都要以海路的通畅为前提。他咬住这一点不肯松口,余者也没有什么办法去阻止。所以最终计划改变为,放任不愿投靠织田家的水军众离去,迎接平手讨伐军进驻淡路岛,吸引筱原长房带兵过来抵抗,然后再在阵前伺机行动,里应外合,以求讨取或生擒筱原长房。
岩成友通心里早有一肚子腹案,但被安宅信康的异常举动打乱了节奏,故而索性以静制动,暂且先保持待命,观望局势变化。
依照约定,他要在明晚,带着平手麾下的先锋军,配合着本方水军一道进入淡路岛。这至少要涉及到军势近两千,船只二百多艘,水夫一千人以上的规模,需要九鬼嘉隆、松山重治、香西长信、寺田安大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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