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会有此念呢?”
“在下行事,素来如寒江独钓,而织田弹正为人,却如疾风怒涛一般。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擅长务实,有些人擅长务虚。前者或善于战阵,或精于案牍,无论如何都有用武之地,但重治却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恐怕难入织田弹正的法眼。”
听竹中这么说,平手汎秀有点惊讶。但仔细一想,这种说法好像也有些道理。
应该说,不只是有些道理,而是很准确地道出了信长这个人的性格与作风。
织田家的重臣,几乎都是从战场上,或者在文吏上有所成就,才慢慢得到用武之地的。因为信长本人是个才思敏捷而又缺乏耐心的人,他重视部下的实际成果,而绝不会如刘先主信任隆中对一样,信任一个新晋之人。
当然信长也不是全然固执己见的人,有道理的劝谏他会欣然采纳,但之后提供建言的人必须亲手付诸行动,才能得到嘉奖。只出主意而不做事,在他那里是无法收到正面反馈的。
另一方面,竹中重治本事都在谋划而非执行上,其本人健康状态也一向不是太好,再加之性格乐静恶动,乐缓恶急,乐稳恶险,总体来说,很难如信长所期待,像一个勤劳的小蜜蜂那样废寝忘食地工作。
总而言之竹中心目中的理想职位是“谋主”,但这个岗位确实不容易找到工作。不止织田家,在任何势力里,空降的“谋主”要想站稳脚跟,都必须依靠君主的大力支持。但哪家大名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一个不熟悉的人呢?
就算是平手汎秀对竹中重治的能力和人品都一定的信心,但也不可能轻易做到这一点。否则将河田长亲、本多正信这些跟随多年的家臣置于何地呢?
再者竹中对“知行数千石”都看不上眼,平手的橄榄枝,恐怕也未必会欣然接受。
汎秀只能摇头轻叹道:“竹中先生身怀的屠龙之术,恐怕一时是无用武之地了。”
“其实”竹中淡定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我本来也做了些准备,只待时机成熟,便可献于织田弹正驾前,换做进身之阶。只是目前看来,暂时可能用不上了。”
用不上了?
汎秀盯着竹中说话时的神情,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前因后果,骤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不由得发声问到:“莫非是与浅井家相关吗?”
竹中微微一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而汎秀进一步想到,倘若这封书信,真的是用来对付浅井家的东西,那么,对方在自己展示,是怀着何种意图呢?
再接下来,刚才竹中说的是“暂时可能用不上了”,“暂时”两个字,也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意思。
最令人担心的是,如果是有人要对付平手,甚至对付织田,他是否也能随时拿出一封信件,作为杀手锏呢?
汎秀眼中的犹疑之色一闪而过,接着就听到竹中重治说:“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所以在下是继续呆在美浓,或者跟随您去和泉,抑或流浪他地,又有何区别呢?若是有缘的话,您的问题一定会有答案。”
竹中的言下之意,平手汎秀听懂了。
这番话是在说:现在这个局势,就算加入,也只是一个普通武将而已,不可能得到高度信任和重用。倒不如继续保持浪人的身份,更方便行事,以便日后能有更佳的时机,一举证明自己。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汎秀沉默不语,缓缓点了点头。
这时候身旁围观已久的虎哉宗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二位何须说得这样委婉呢?贫僧就直说了,美浓国已非久留之地,平手大人如若有意,就拜托您帮忙找个香火旺盛的寺庙给我挂单吧。”
平手汎秀刚才还沉浸在严肃的情绪当中,听了这话,欣喜之余,又被虎哉和尚逗得发笑,打趣到:“大和尚这么着急,难道是化不到斋?还是犯了戒律要逃跑?”
和尚也不着恼,嘿嘿一笑,道:“区区戒律,何足道哉?当然还是化不到斋的关系。”
“是这样吗?”汎秀疑道,“临济宗不是在美浓根基深厚吗?”
“唉,那是以前了”虎哉宗乙感慨了一声,端起茶水浅浅啜了一口,说:“平手大人,您是否知道,织田弹正改信了日莲宗之事。”
汎秀奇道:“他老人家一直信奉日莲宗,何来改信之事?”
虎哉和尚脸上显出几分讥讽,回答说:“以前是说说而已,但现在弹正大人现在可是真心诚意地扶植日莲宗了,我临济宗现在要看人脸色行事。”
他这话里的意思是说,最近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对待?
日莲宗是一个比较新兴的佛教宗派,以擅长辩论,喜欢用言辞打压其他宗派而著称。如果信长真心扶植了日莲宗,那其他宗教人士可就要遭难了。
不过仔细想想,信长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足为奇。
扶桑佛教的各分支,是有不同的发展方向的。比如临济宗在名门武家中影响深远;曹洞宗广受各地出身低微的豪族们欢迎;日莲宗得到市镇富裕商人町民的支持;天台宗跟朝廷公卿们有多年的友谊,诸如此类。
还有最有名的净土真宗(即一向宗),就不用多说了
信长虽然一向自称信仰日莲,但出于统治需求,对临济、曹洞也都加以尊重,容忍其发展。
至于他最近改变了作风原因也不难想象,当然是为了政治目的。
织田家上洛之后,又掌握了近畿大片土地,而信长对这些土地的处理方案是,商业町直辖,村庄都让家臣代管。因此现在织田打交道的都是信奉日莲宗的町民居多。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对此汎秀也不作推辞,当即便说:“若是随我去和泉国的话,一定不会少你的香火钱。只是和泉国最近正在推行‘寺社自治’,由僧人和神官的“十一人众”管理,我总不能直接插手,让你当上大寺的住持。”
“寺社自治?十一人众?”虎哉宗乙闻言皱眉思酌片刻,继而豁然大笑,“哈哈,平手大人这个手段,确实高明。那贫僧就帮您再加把柴火,顺便也给自己找个居所。当然您若不嫌弃,也可以继续教导令郎读书。”
平手汎秀微笑着对和尚点点头,接着环视一下,总结到:“如此说来,竹中先生准备继续在美浓隐居,而虎哉大师会迁至和泉。”
对这个结果,汎秀还是比较满意的。至少言千代丸的学业能够保住一半。
另外竹中重治所提到的那封书信,到底是何物,也需要多上些心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六章 晴空中的乌云()
平手汎秀是正月底离开京都,返回美浓与家人团聚的。到岐阜城之后,他又花了十多天处理完一些收尾工作,并等待家人收拾行装,所以再启程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下旬。
待他再次路过山城国的时候,都快到三月份了。被邀请来参加“年会”的各方势力早就都离京回去了,织田家的众多守将也逐一回到岗位,临时的兴旺气象渐渐平复。
然而,信长本人却至今还呆在京都。他从岐阜城带过去的直辖军一万五千人,自然也跟在身边护卫。
足足一万五千人,欢快地领着军饷,在洛外驻扎了两个月功夫,却没有跟任何敌人作战过。时日一长,如此规模却又目的不明的大军,令京都上上下下都开始有些惶恐和怀疑之意了。
起初汎秀是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的。乃至有家臣不知有意无意地提了几句,他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信长那家伙又要搞什么大型的工程或者阅兵仪式之类。
直到更高一级的人也来打探口风,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更高一级的人”,包括了山科言继派过来的老仆,界町商人送到跟前的使者,还有走了虎哉宗乙的路子,厚着脸皮凑上门的僧侣。
这些不同身份的人,都做了同样的举动,说明信长肆无忌惮的强硬行事风格已经深入人心,一万五千人闲置在京都,就让各方面势力都辗转不安了。
但是,平手汎秀也完全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啊!他只能带着疑问,去织田军的营地拜访了一下。
反正路过也是路过,就说是来向觐见信长的,总是不会有错。
于是就这么来到了洛外郊区的军阵当中。
然后理所当然地,没有见到信长本人,因为他老人家正在京都跟大人物会面。
临时守大营的是信长的亲生弟弟信治和信兴两人,汎秀跟他们没什么交情,出于避嫌也不可能刻意去打交道,于是说不上两句话就走了出来,连信长到底去了哪里都不清楚。
不过本来的目标也不是这两个口风严谨的一门众,而是其他喜欢瞎说实话的近侍们。
比如
平手汎秀在军帐里放慢了脚步,同时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没走出几十米远,就有个全副武装的军官发出“咦”的一声惊讶,快步走上前,同时喊到:
“这不是平手监物大人吗?好久没见您了啊!”
此人身材高大,盔甲华丽,配着名刀,站得笔直,迈着大步,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在穷酸足轻的反衬下,就如鸡群里的孔雀。他正是往日的同僚,前田利家的弟弟,佐协氏养子,一直担任信长近侍十余年的佐协藤八郎良之。
他虽然表面上比较注重礼仪,行事也不算孟浪,但骨子里却与长谷川桥助、加藤弥三郎差不多,都是完全没有政治敏感性,头脑想法异于常人的那种“实诚人”。所以他也同样至今未得升迁,依旧开开心心地做一个赤母衣众。(见本卷第七十九章)
汎秀对他微微欠身,算是回礼,接着两人并肩行走,同时闲聊。
“藤八你这身装饰实在不错,看来是发了笔财?”
“这个吗”佐协良之嘴角一翘,脸上是竭力遮掩但仍然很明显的得意神情,“虽然在下的才具不及您的万一,但好歹也有多年血汗,总是有些积累的。年初机缘巧合碰上了南蛮的具足商,我也觉得这确实是该花钱的地方”
用本人的话说,这是花了好几百贯银钱才买下的“南蛮具足”,不仅美观,实用性也很好,穿了这个以后,一般农兵的竹枪竹箭都可以视若无物了。
对此汎秀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武士时刻以战斗为先,本是理所当然。可是自从织田上洛以来,人人心思活泛,不知道有多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找到自己面前来,想求个好差事。可这佐协良之,身为母衣众,一年起码有三百天能见着信长本人,却丝毫没起别的心思,仍只顾着考虑战场冲杀方面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十分难得的“初心”吧。虽然未必在所有场合都值得提倡。
寒暄了两句之后,汎秀状似无意地打趣道:“话说你随着主公,在这里驻扎了有两个月了吧?岐阜城下的姑娘们都开始翘首以盼了吧?”
话虽然是玩笑,却也有点事实依据。佐协良之确实是个美男子,否则以他的出身,根本不会被信长选为亲随的。
“咳咳您这话说得”这位美男子闻言稍有些羞赧,假装咳嗽了几下,而后顺口说到:“没有仗可打,主公又严令在京都不得放肆,日子确实有些无聊。唉,以前还以为那个什么‘公方大人’就是个泥偶呢,没想到竟然这么难啃”
听到这里,汎秀眼前一亮,但仍旧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这都是什么话啊?怎么还跟公方大人扯上关系?你胡说些什么呢!”
“我可没胡说啊。”佐协良之不觉有他,立即便反驳道,“这个月我已经跟着主公去了四次御所觐见,每次他老人家出来都是一脸怒气的,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还好今天不是我轮值,免去一顿脾气。”
“这样子啊,我也是很难想象,公方大人居然敢惹怒主公啊,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问题上争吵了。”
“说得是啊,我也很好奇两位大人聊了什么,好像与伊势北畠家有关吧,因为主公每次离开御所的时候都会骂他们啊,就到这了,我就不远送了,祝您在和泉国武运昌隆。”
“哈哈,佐协大人,你也是一样。”
平手汎秀与之告别,走出了营帐,与自己的随员会和。
既然信长没召见,也就不要主动送上门去挨骂了。反正从佐协良之话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内容。
伊势北畠家,那是另一条战线上的事,不值得投入太多精力关注。另外伊势贞兴也没送来消息,也说明自己掺和不进这件事。
出于以防万一,汎秀还是指示“情报部门”稍加予以关注。
然而,只过了两天时间,还未从自家属下那里获取什么消息,却先得到了伊势贞兴的一封信件。信中大概叙述了最近御所发生的事情,并声称今日事态已失去控制,请求平手汎秀从中调解。
原来,织田与足利的争端,在于对伊势北畠家的处理。
话说信长这两年大军打进伊势,令名门北畠家不能力敌,唯有求和。而信长开出的条件是,让其嫡次子茶筅丸入嗣北畠家,一元服即会继承家业。
这个事情,本来已经成了定局,北畠家也咬着牙接受了,但到幕府这里,却出了一点问题。
在信长的“年会”上,北畠家现任家督具房也去了京都,觐见了将军大人,说明了现状。而足利义昭对此事格外上心。
于虚务上讲,北畠家是延续多年的名门,声望很高,如今一朝被篡,令义昭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情。
另一方面,将军大人对织田家持续不断的扩展也感到胆寒,希望能出手遏制一下。
再者,北畠虽未主动支持义昭当上将军,却也没有出来反对,是信长觊觎其领土,才不让他们参与上洛大业。所以义昭对其也并无恶感。
当然,足利义昭也不可能一句话就让北畠家恢复领地,幕府将军的脸皮虽然值一些钱,但也没有南伊势五郡二十余万石那么值钱。
所以义昭提出的是,幕府承认织田茶筅丸的地位,承诺日后给予伊势守护之职,但要求茶筅丸元服后也收录北畠家的男婴为嗣子,将血脉还回去。对此信长表示完全不接受,甚至讽刺义昭异想天开。义昭则以“将伊势守护授予他人”相挟,双方不欢而散。
几日之后,终究幕府寄人篱下,难以一直硬气,于是降低条件,希望织田做出“不强逼北畠左中将(具房)退隐,待其逝去,或者自行离任再由织田茶筅丸继位”的承诺,依然被信长拒绝。
第三次接触,足利义昭又放软了态度,同意织田茶筅丸元服后可以随时继位,只要求让旧臣鸟屋尾满荣继续担任笔头家老和傅役。然而信长仍旧不同意,并声称已经选定了织田忠宽和藤方朝成做辅佐。
织田忠宽是织田一门众,藤方朝成是被织田策反临阵倒戈的原北畠家臣,这两个人的立场可想而知。
连续三次降低价码,还是被一口拒绝,足利义昭也生出了几分火气,也就咬定这个条件不肯放松了,坚决不肯承认织田茶筅丸对伊势守护职役的继承权。
随之信长亦开始恼怒起来,御所顿时出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所以伊势贞兴,就赶紧来信请平手汎秀设法斡旋了。
对此,汎秀也感到很伤脑筋。好不容易按照前世记忆避开了浅井这个雷区,没想到又在北畠那里触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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