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田安大夫目光凶狠地盯着左右,做出要威逼的样子,却被平手汎秀阻止了:
“千万不要有任何顾虑!如果实在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我也不会强求的嘛。”
这一番话过后,终于有个衣着朴素的老者伏身拜倒,说:
“感谢监物大人仁厚!其实,老朽不是不愿为您,为织田大殿,为公方大人效命,实在是太过老迈,连马也骑不动,刀也拿不动了老朽的独子都去得早,如今留下的两个孙子不到十岁,也是有心无力啊”
看着这老人颤巍巍的样子,说的倒不像是假话。
在法度森严的大名家,一般这种情况下,会火速收养一个义子,或者让孙子提前元服,否则这个家族的地位就会严重动摇。
平手汎秀从身侧翻出来旧资料。这个老者叫做田治米十左卫门,是一个比较安分,较早降服的豪族(这情况也没法不安分),估计领地只有六百石左右。在三好统治时期,他需要提供骑马武士一人,足轻三十人的兵役。
和泉的战马可不便宜,看这样子他手下不可能有其他家臣买得起马,甚至他有没有正式家臣都说不定,那么这个“骑马武士一人”就只能是他自己或者其继承人了。
须发皆白的老人上阵当参谋可能还凑活,冲锋在前那真是不可能了。
“确实不妥。”汎秀不自觉点点头,作出一副赞同的表情,“要这样的老人家打仗是强人所难,我看军役就免了,换以其他形式来补偿如何?”
这一来不愿打仗的人都纷纷期待地看过来,想知道这“其他形式”是何意。
而平手汎秀则微笑着解释道:
“本来,承认所领安堵的条件,便是提供军役。如果因各种原因无法参与作战,那么就以钱代役吧!像刚才的田治米家,每年上交地产的四成,即可免除所有军役。日后若子孙成年,是否要再改成服军役,则由其自行决定。嗯,这个税钱就叫做‘盾牌税’如何?不对不对,扶桑不怎么使用盾牌的,不如叫‘太刀税’?但听着就奇怪了还是干脆就叫‘免役税’吧”
除去最后一段不知道所谓的自言自语,这个提议让国人众们惊讶了一下,但马上他们就无暇顾虑是否合理,而开始计算起“四成”这个数字。
国人众们自己是不怎么种粮食的,而是从领地下的农民那里收税。以五公五民的标准算,可以拿到领地内一半的收成。但如果要上交四成,那就等于只剩一成在手。
然而不用承担军役也挺有诱惑力的这需得好好计算一番了。
田治米十左卫门这个老者的情况,六百石领地如果选择交税的话,每年只能留下三十石米,按和泉粮食价格,能换二十几贯银钱。
看起来似乎很少,但不用再动员足轻,也无需再采买武具,这些钱供他们父祖三人生活,再请几个仆人,也是很足够的。说不定日子要比现在好得多呢。
而且这样一来,不担心出阵,就可以一直呆在领地,不是能保住自身的独立性吗?
老者没怎么犹豫,立马就跪倒在地,高呼:
“小人情愿以税代役,多谢监物大人恩典!”
“可不敢劳烦如此高寿的长者,快请起!”平手汎秀微笑着作出仁慈礼爱的样子,乘着这群人还在犹豫,更进一步补充道:
“啊,其实也不用纠结于‘四成’的比例。也可以选择提供一半额度的军役,再上交两成田产的‘免役税’,那也是可以的。总之是出兵不够就靠交税来补,缺多少,补多少,三七开,四六开都没有问题,自行选择吧。具体的数字会在检地之后由奉行计算。各位到底是想交钱还是出兵,如果一时无法决定的话,可以回去商量商量,在本月之内来此报道即可。”
一时可以看到有不少人意动了。
大部分国人众,并不是不喜欢打仗,而是不喜欢为大名打仗。但也有不能排除有少部分国人众,是当真不情愿舞刀弄枪的。
这种情况在尾张、美浓那种典型的关东地区很罕见,但和泉不同。这里离京都、奈良和界町都很近,民间相对富裕,商业气息很重,又向来比较重视文化教育,很多豪族子弟都喜欢诗歌或经商胜过弓马之道。
平手汎秀这个政策,正好可以让这些人逐渐脱离武士身份,转化为不掌握军事力量,专门收租的小地主。
而另一部分有志于在沙场上搏杀出个功名利禄来的人,则编入“和泉新参众”,并借战事将其长期调离本领。切断了人和土地的强烈联系之后,他们也就渐渐成为职业武士了。
用这种方式,就可以以一种柔性手段实现“兵农分离”了。从目前的情况看,由于允许国人众们自由选择比例,暂时没引起太多的反感。
当然今天的事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平手汎秀还会有一系列措施,逐渐让“国人众”这种落后于时代的阶级,在平手家的领地内消亡,不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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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奸佞()
屏退了国人众之后,汎秀留下了刚任命的四名“旗头”,象征性的加以嘱咐和勉励。
这四个人里面,三个都是最先一批臣服的势力。沼间任世入道被看中,是因为势力最大(估计四到八千石,要看检地结果),历史清白(一向老实安稳,既没造过反也不曾漏徭役)而得以青眼;真锅五郎右卫门则是本人看上去比较有才干,反应和言辞也是国人众里相对较好的;而淡轮新兵卫的优势在于有丰富的海贸经验,手下有一批聊胜于无的水军。
寺田安大夫则与前三者不同。他原本为“逆贼”松浦孙五郎效力,但早已与织田家内通,在恰当的时候临阵倒戈,斩下了旧主的首级。若非有此人,则松浦可能会因石川、香西等人的疏漏而逃脱。
信长的信件里,对这个寺田的行为表示了赞赏,所以平手汎秀也准备给予很高的赏格。
大批小人物已经走了,所以室内的气氛变得宽松了很多。经过一番没甚营养的寒暄之后,四个国人旗头纷纷知趣地开始表忠心,立豪言。
可以想象,大多数都是听过一万遍的陈词滥调。
比如沼间所言的“一心一意,毫不犹豫,定要在平手监物大人治下兢兢业业”云云,就实在平淡干瘪,闻之可以催眠。
配上此人普通的长相身材,不起眼的衣着装饰,一板一眼的礼节,拘谨畏缩的气质,真是凡庸之至。如果不是继承了祖上的家业,放在大街上都辨认不出来。
不过反过来将,这么一个人,永远采取最保守的态度,始终坚持“谁在中央拥护谁”的方针,倒也真有可能长期将家业保存下去。
因为不管是谁来当这个和泉守护,或者守护代,对他都是最放心的。
而第二个发言的真锅就聪明一点,他的开场白是:
“得知您要来和泉,本来小人还担心了一段时间。但托人问过尾张的亲戚,听说您的事迹之后,就只感到欣喜若狂了!能在无双谋将跟前说上几句话,小人足以在外面去吹嘘一辈子了!”
虽然也是毫无意义的溜须吹捧,但这个立意就显得稍高。平手汎秀是以智术之名传遍天下的,所以真锅五郎左卫门,就选择这个最得意的地方去奉承。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类似的话听多了当然也烦,但隔三差五听一听,却还是很让人身心舒爽的。
这个家伙看着十分年轻,形貌不算出众,衣帽亦朴实,但周身打理得十分干净,没什么灰尘和褶皱,这一点就胜过其他同等身份的人了。和泉国人里,算他属唯一能上台面的。
所以汎秀对此人表现出略微多一丝的热情,微笑的时候,嘴角翘起的程度高了一点点。当然对方能不能发觉,就看他个人的观察力了。
至于淡轮新兵卫,可能是生意做多了,怎么看都有一种海贼兼商人混合体的味道,而不太像武士。他容貌称得上丑陋,衣服虽然不错,但衬着五短身材更显滑稽,这副尊荣显然是在座最差的。但他的发言却很能抓住重点。
“淡轮家关船六艘,小早川十七艘,水夫二百八十人,时刻可以为您效力!”
此前汎秀已经暗中派人跟他接触过,了解这些数字了,但他还是当面说了一遍以示强调。毕竟和泉的海岸线很长,平手家又没有直属水军,所以淡轮就抓住自家的这些实力做宣传点。
和泉国内领地靠海的国人不少,大多也有几艘船和几十水夫,但都远远比不上淡轮家。
按照预想,平手汎秀会把国人众的船编到一起组建水军队伍,而淡轮新兵卫就认为这水军将领的位置非他莫属了。
如果他知晓汎秀心里的真实想法,那肯定会失望得紧了。
与这三人一一对话,交流过程平淡正常。
但寺田安大夫一开口,气氛就完全不对了。
他的原话是:“以前和泉国内都是些刁民和懦夫,我看现在已经有人在讨论怎么逃避和拖延您定下的役和税了!统治此地的三好长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不要说十河一存、三好康长之类的代官了。当然,有平手监物大人在此,他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再来一个松浦孙五郎,小人依然愿为先锋,为您斩下其首级!”
这话让另外三名国人旗头脸色都变了。
连平手汎秀都花了一番心神才慢慢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
首先这句“刁民和懦夫”就把所有的豪族国人众,包括在座这几位,全部骂进去了。先不谈他的评价合理与否,但肯定是把人都得罪光了。
再说这直言“已经有人在讨论怎么逃避和拖延役税”,这话当然说得很对,平手汎秀也心知肚明。但你何必非得明言呢?
最后他把三好长庆及其属下的和泉代官都骂了一顿,是让人惊讶的。
平手汎秀自赴任以来,已经与很多旧三好政权的家臣或附属豪族交谈过,也多少了解到一些三好家中的内部矛盾。这些余党有的对三人众擅权不满,有的极度鄙夷松永久秀,更有看不起三好义继的。但从未有人对三好长庆有什么负面评价,顶多就是隐晦地说,他年老昏聩之后,不像从前那么英明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三好长庆如果不具备超凡的人望,也就不可能在二十年之间由刀下遗孤变成近畿霸主了。虽然他已经逝去了数年,但留下的影响力在短期内不会消散。
对三好家有好感的人至今说起“长庆公”都不免泪眼朦胧,称他老人家若在,我大三好何至于此。敌方也会心生感慨,把他视作可敬的对手。
再退一步,就算心里不以为然的,也不会公然跟舆论对着干。毕竟有一大批“弃暗投明”的人士(比如大和松永,摄津池田、伊丹,界町一干商人等),曾经是跟着那位混的。朝廷和幕府以前也认定了其地位。你要是彻底否定了三好家,那岂不是同时否定了以上所有人的过往生涯?
但这个寺田安大夫绝对不是愣头青。
汎秀仔细思索一番,倒觉得他可能是和泉最明白的人。
也许,只有此人看出来,平手汎秀有意进行“士农分离”,将国人众这个阶层渐渐抹消掉。
一般大名挑选国人众旗头的时候,会找一个可靠,势力强,人脉广的忠厚长者,作为中枢与下层,新人与旧人之间的缓冲。
按照这个思路,寺田安大夫这个“和泉奸”的身份是有点尴尬的。本地人可能不喜欢松浦,但更不会喜欢背叛松浦的寺田。
然而这家伙现在一意强调他本人与旧势力和本地人的一刀两断,不惜吸引其他所有国人众的仇恨。这样一来寺田就很难安稳地在国人众旗头的位置上有所发挥了。
如果以后世事再变,平手汎秀被赶出和泉国,寺田安大夫在当地可能就呆不下去了,除非再当一次内奸,立下类似的功劳。但平手汎秀显然不太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如此断绝自己的后路,反倒让汎秀觉得,可以考虑重用一下此人,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千金市骨的标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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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胜利的滋味()
最终四名被选为旗头的豪族,就在寺田喋喋不休的吹捧和大发厥词,以及其他三个人的沉默不语的抵抗当中告退了。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但平手汎秀还不能休息。接下来他要见的是投奔过来的三好旧将。
为首的自然是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以及岩成友通。
把他们排在国人众后面,并不是因为重视度更低,而是因为岩成友通在上次行动中做出的惊人举动。
松山和香西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他们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出个大概,心里肯定是十分复杂的,但摄于往日的情谊和威望又不敢表达出来。
所以这两人进门的时候也只能低着头紧绷着脸,按部就班地施礼就座,然后沉默不语,既不能对平手汎秀过于热情,更不能当真表现出桀骜不驯的意思。
他们跟那些朝不保夕的国人众是不一样的。松山当过三好长庆的奉行,也曾做过侍大将,堪称文武两道。香西出身门第不俗,本人勇猛善战,颇有一些军功在身。这两个人是见过世面的,就算流亡到其他地方也不难获得一两千石知行,所以对织田家和平手汎秀不需要那么谄媚。
而岩成友通又不同。他以前的地位太高,影响力太大了,贸然接纳有可能引发政治风险,也只有织田家这种庞然大物可以毫无后遗症地吞下。
对于他的投效,信长和汎秀本来都给予了很高重视。但在他“玩忽职守”,“松懈大意”,导致“逆酋”三好政康逃脱之后,信长的信件里就不再提及其姓名了,显然是不太满意。
岩成友通本人,则是见过三好政康最后一次之后,就变成石铸泥捏一般,再无任何表情和情绪变化,包括和家眷见面的时候。
当下也是如此。
对这些人,平手汎秀的态度就正式了许多,径直就开始介绍到:
“诸位大人,以前在‘三好逆贼’那里都是中流砥柱的人物,这次能顺应天命,弃暗投明,重归于公方大人及织田弹正之下,实在是天下武人共同的幸事。我已经将此事上报给了岐阜城,主公指示,松山殿和香西殿各授予五千石领地,排入织田家重臣之序列,名义上暂时是作为我的与力行动。二位的家臣也全部录用,其知行可在这五千石内自行划分。”
这两人闻言都觉得满意,对视一眼,齐齐拜倒,由松山重治做发言人,高呼到:
“多谢织田弹正——不,是主公的信任!多谢公方大人海涵!承蒙监物大人不弃,罪臣一定在您麾下尽心尽力,以赎前罪。”
汎秀闻言点了点头。这个松山懂得把织田信长放在足利义昭前面说,看似是违反了礼节,实际却是表达了一种微妙的立场区别。
对此平手汎秀则是回应到:“公方大人垂拱而治,但他才是武家领袖,以后务必要把他老人家的名号放在前面,否则会有所不妥。”
话虽如此,但汎秀神色中并无责怪之意。
松山重治了然一笑,答曰:“监物殿教训得是,在下明白了。日后在外宣传时,定要先以幕府声威为重。”
平手汎秀这句话意思就是:织田家虽然掌握实权,但短期内不打算彻底架空足利义昭,而是与幕府保持互惠互利的关系。织田得其实,足利得其名,就算有矛盾也要暂时搁置,而不是如三人众那样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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