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时日还长,两位殿下也没有急着发表看法。
永禄十年(1567年)六月二十六,一个很吉利的日子,天气也是极好,艳阳高照,万里无日。家臣都说,这是天公作美,仿佛如平手氏的武运一般,如日中天,炙手可热。
新任和泉守护代平手汎秀,就在此时带人进了岸和田城,身后是本领五百人,与力五百人,三河众三百人,临时附从的浪人和小势力四百,共计一千七百兵力。
兵不甚多,将亦不广,行伍也难言雄壮。但跟在这位无双智将身后,士卒们却纷纷展示出一种天下强军的自信。
这岸和田城,向来是和泉国的治所,以前属于三好“逆贼”,近一年则被另一个“逆贼”松浦孙五郎“窃居”,而今终于回到了幕府所任命的守护代手里。
松浦孙五郎授首,他留在这城里看家的几十人也纷纷逃窜,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城池。被派作先遣的浅野长吉足足雇了百名劳力和农妇,清扫七天,才勉强整备干净。
此刻浅野长吉就正侯在城门口上,弓着身子迎接守护代大人入城。他两侧各是一排穿戴甲胄,擎着长枪,站得笔直的侍卫,再往后则是跪了一地的男人,老少各异,高矮不等,都是武士常服打扮。一眼望去足有二三十个。
这便是那些不太“识时务”的本地豪族国人众了。
和泉三十六乡士,原本是三十六家各自独立的势力。但这些年来深受外部影响,很多同胞的兄弟由于各执不同政治立场而分裂,实际称得上“国人众小头目”的,远不止三十六之数目。
其中心情最好的,当然是以“沼间任世入道”为首,早先就有心投效,已收到平手汎秀抚慰之信件的人。他们可以跟在大队伍后面,与平手家的众人一道步行。
但还有不少人,之前并没有表示,或者乱提了不切实际的需求,是在听说松浦孙五郎之死才跑过来的。就只有委屈自己的膝盖,与这门口晒得滚烫的砂石地做一番亲密接触了。
当然最惨的还是那些跟着松浦去“参与行动”的,至今都还在囚车里关着呢!
队伍前面穿着银灰色具足和玄色阵羽织,骑着高头大马的霍然正是平手监物大人。只见众军势锦簇之下,这位殿下却显得并不兴奋,马上身子都没完全立直,还微微闭着眼睛,皱着眉头。
众豪族有的更加俯首,只用眼睛的余光竭力往上翻;有的悄悄抬起头来瞟一眼,而后再低下去;也有的侧着脑袋,借周围的同伙做遮挡偷偷观察。
不过看到平手监物大人似乎不太高兴,所有人是同时跪得更恭敬了,恨不得把头埋进砂石里,生怕被拿出来开刀。
其实平手汎秀只是昨夜与姬武士练习枪术和搏技的时候,由于姿势问题,稍微扭伤了腰而已。但外人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他们只能按最坏的估计,以为这位殿下要大开杀戒了。
所以说,年轻人还是要提高姿势水平啊
汎秀一边想着枪术和搏技的问题,一边控制着马慢悠悠地向前行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就这么无视了门口守着的一干人等,径直往城里去了。
当然那一帮跪着的人还是只能跪着,谁还敢起来抗个议什么的吗?
这种耀武扬威的跋扈行为让接待官浅野长吉也觉得与有荣焉,于是连忙伏身行了个礼,大呼到:
“恭迎和泉守护代官,平手监物大人入城!”
“嗯”汎秀闻言也只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翻身下马,把缰绳递向身侧,而后作势要进城了。
众家臣或是故意,或是觉得与己无关,还有浅野长吉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都没有提醒什么。
但身为与力的佐佐成政看不下去了,他赶紧从马上跳下来,小跑几步,上前拉住汎秀的手腕,低声道:
“甚监物大人,外面还有和泉国人众等候呢。”
一世情急,素来重礼节的佐佐险些就喊出了“甚左卫门”的名号。这是平手汎秀的通字,按规矩只有平辈和长辈能叫,如今佐佐成政显然不在二者之列。
“噢?噢”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于是转过身来,随意地招了招手,唤道:“辛苦诸位了,请抬起头吧!”
一众豪族这才稍许放松,纷纷减少了弯腰的幅度,让自己的脸出现在平手监物大人的视野当中。有个少年还想同时爬起来,被身边的老者一把抓住拽倒。
老者还心下埋怨:没听见大人叫抬头,又没叫起身!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自己作死也就算了,可别连累了旁人。
而后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声音。
“拜见监物大人!”
“好好”汎秀脸上挂起几分明显的假笑,“都起身吧!不知道诸君都是哪一家的豪杰,逐一报上名字吧。”
众人连忙爬起来,急匆匆地站成一排。
“在下今木十平次,祝监物大人”
“祝了你保证有用吗?”
“这这”
“在下大路新左卫门!”
“啊,名字不错嘛。”
“谢监物大人!这是我叔父三十年前”
“不,随口说说而已,不要当真嘛。”
“在下土生十左卫门。”
“没了?不会多说几句话吗?”
起先汎秀还百无聊赖地笑谑几句,但马上就变得不耐烦起来,到第十个人,就开始皱着眉头,到第十五个人的时候干脆挥了挥手说:
“算了,反正也记不住,还是到了城里再说吧。”
然后转身就走。
这一番作为,真不知他是喜是怒,是宽是严。
方才被老者拽下去的少年喃喃道:“总不会进城就被抓起来吧”
而身边老者又是一瞪眼:“白痴!要打杀早就打杀了,我等越被折辱,才越安全!”
这些豪族们进城之后,总算还是得到一点像样的待遇,至少有个房间,清水和馒头是无限提供的。
但也到此为止了。他们一时之内是无法得到觐见城主的机会的,反倒先收到了对各家豪族的口头处置通知。
得以安堵的只有先行臣服者,其中沼间任世入道,更因为表率作用而得以加赠,这十三名国人,总计分去了一万二千石土地。
墙头草们则一律没收半数土地,所以来的这三十四人,加起来才给了一万六千五百石。
而随松浦孙五郎去参与过“反逆”行径的数十“豪杰”,领地肯定是都没了,性命能不能保住也要看“悔改”情况。
从这里面没收来的土地,则是贯彻了织田信长与足利义昭要“树典型”的精神,大部分都奖励给了几位“拨乱反正”的义士。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各五千石,基本恢复了昔日在三好家的俸禄。而表现最突出,斩下松浦孙五郎之首级的寺田安大夫,据说会上涨好几倍!
只是岩成友通没有交待。暂时说法是他玩忽职守松懈大意,导致“逆酋”三好政康逃脱,具体要不要追究还没决定。
和泉一国土地,上述便用到四万石,还要算上佐佐成政、平手秀益、木下秀吉等一众与力占有的一万八千石,再除却寺社的特权领地,平手家可支配的剩余领地,估算约是四万一千石。
所以,根据前后诸事的功绩,家臣们都收到大幅加赠。排名最前的河田长亲,现在是一千五百石了,本多正重、拜乡家嘉等人也都升为五百石以上。最底层的武士也几乎都有十石二十石的收获。
当然数字只是个大概,细节还要等具体的法令颁布,但基调是这么下达出去了。
一时间或喜或忧,人生百态,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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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军役免除税()
紧急前来投靠的国人众,在被晾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得到接见,而这个时候,平手汎秀已经在与寺田安大夫、松山重治、香西长信等“弃暗投明”之辈谈笑风生。以沼间任世入道为首的顺从豪族也安然坐了下首的位置。
墙头草当然不能与识时务者一般对待,否则以后还有谁肯归降?尽管双方的节操值可能没什么差别。
面对寺田这种积极出卖旧同僚的人,汎秀和颜悦色:“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我看安大夫你还大有所为,不要满足于这六千石俸禄嘛!”
面对沼间、淡轮这种主动降伏的人,汎秀温言安抚:“诸位深明大义,对和泉的安定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此表示认可。希望接下去也遵循本家法度。”
而对于今木、大路这些墙头草们,就只是侧着脸瞟了一眼,挥挥手吩咐道:“落座吧!”
作为一国的治所,岸和田城的御馆是十分宽敞的,落在了几十人,也还显得很稀疏。在场几乎全部都是和泉国人众,平手的家臣只有寥寥几个随侍的。
见到这个阵容,众人自然能明白议题所在,眼光不禁都炙热起来,产生或担忧或激动的情绪。
和泉国的知行划分已经有了个粗稿,在城里上下几千人口耳中传开了,但粗稿和正式版毕竟不能相互取代。封赏没拿到手始终就会有点担心,惩罚没落到身上也难免有侥幸心理。
平手汎秀开场第一句,也确定了他们的猜想。
“作为本地守护代,我来自第一件要务,就是丈量土地,确定知行的划分。此事我已经交待几位奉行开始做了,请在座的诸君,都能予以配合。”
“是。”
下面一堆乌合之众难得齐声回答。不过也是因为事情太受关注了,一众人等大气都不敢出,巴巴俯视着守护代大人。
通常情况下,平手汎秀是喜欢先引经据典,调节一下气氛,说一番看似无谓但又似包含深意的寒暄,才逐渐进入正题。
但刚才与寺田、沼间等人交流时,却发现对方的学识和谈吐很是平庸,脑子也转得不太快,所以干脆换了直截了当的对话方式。
汎秀从身边的平手秀胤手中接过一叠状纸,接着说到:
“各位的知行,我也大抵都做了安排。这种事情总是难以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本家自有法度在此,不可轻易变更。”
强调了一下以后,他翻开状纸扫了两眼,又道:
“粗略的数目,想必你们也私下听说过了,我就不再赘述。只要接下来检地的结果偏差不大,各位的知行石高也就不会有什么变化。但若有隐瞒土地人口的情况被彻查出来的话”
汎秀没有说出处理方案,但他的眼神扫及,众人却不由得胆寒,纷纷表示绝对不会有此事。
“最好是绝无这等事。”他停了一会又说,“另外,为便于管理,我暂时委派寺田、沼间、淡轮、真锅这四位为国人众四大旗头,分别管辖各郡豪族。如果需要出战的话,这四人就需要从各自辖区之内,动员出相应的兵力,编成备队。”
说到打仗的问题,汎秀有意停了一会儿,而听众也如他所料,神情各异。
所谓“国人”这个势力的兴起,就是在室町幕府的统治衰退之后的。随着管领和守护们失势,国人才渐渐取得了类似独立的地位。来到战国时代,有不少国人更一跃成为广受承认的大名,但也更多被迫向大名屈从,提供赋税和军役。
此过程中,大名和国人之间是很容易产生各种摩擦的。
在大名看来,国人众占据了土地,但远不如谱代家臣那么可靠,能压榨出来的油水不多,部队的战斗力也低,实在是碍眼得很。
但在国人众看来,勉强臣从已经很屈辱了,为大名效力打仗实在得不偿失,作为杂牌往往是只有战损的命没有赏土地的份。
比如尾张美浓交界处的蜂须贺小六,当年尾美二国的统治都比较松散时,他手下的“川并众”十分自由逍遥。可是一旦织田和斎藤都开始严格起来,他就被逼得再无立锥之地。
而和泉国的情况更为特殊,此地经济发达,豪族们只要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可过上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所以他们比一般的国人众更加惜命,更加不愿意担负军役去打仗。
当然也是有少数不怕死的,不过这部分人都跟随了松浦孙五郎了,现在正躺在城里的监狱里呆着呢!
今天平手汎秀把此事提出来,众人自然是心情复杂的。
松浦孙五郎一死,没有主心骨的豪族暂时无法抵抗各种要求。但若平手汎秀太过刻薄,日后的不满也是可想而知的。
汎秀感受到众人忐忑的眼神,心里不禁生出一种生杀予夺的满足感。但随即又自行压制下去,徐徐说:
“织田家一般的要求,是除了镇守边境或担任司职外,其他家臣,每年大部分时间,都要按时在城下候命,不得擅自回到自己的封地去。”
此言一出,国人皆是大惊惧。
如此就相当于切断他们与农民的联系,剥夺其独立性,是会引发剧烈反感的。
一点芝麻大小领地的独立性,要来有什么用处?
这个年代,有志向且看得清局势的国人大多选择主动融入大名的体系,虽然失去独立性但也能在大名家中身居高位,只要积极参与国政,总是利大于弊的。一旦做到家老的位置,肯定远胜过在家经营那一亩三分地。甚至在世事有变的时候,能以下克上,取代主君的位置。织田家的前两代家督,就是这么崛起的。
然而不管是哪个时空,总是看不清局势也没有长远眼光的凡庸者居多。
所以和泉这批豪族们,是不太愿意放弃独立地位,成为普通家臣的。
一时气氛有些压抑,只有头号“和泉奸”寺田跃跃欲试,准备跳出来表忠心。
但平手汎秀又转口了:
“这是本家对尾美两国谱代家臣的要求,和泉毕竟也有‘国情’在此,一味照搬也未必合适。”
室内的空气顿时又松动了。
众人如同经历了一次过山车一样,忍不住就想要大肆歌颂一番,吹捧平手监物大人的高瞻远瞩,仁义无双。
只是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汎秀又开口了:
“不过大家毕竟都是武人,以弓马立下功劳才是正途。以上述寺田、沼间、淡轮、真锅四人为首,我打算额外另设一支由“和泉新参众”组成的军势。凡列名在此的人,虽然不用时刻在城下候命,但也要始终做好出征的准备。如果征战耽误耕种,则会有所补偿。当然是否要编进去,还是看诸位的个人意愿。”
新参众,顾名思义,指的是新近加入的人。在各家大名的法度里,往往是与谱代家臣有着不一样的权力和责任。一般来说待遇是不如谱代家臣的。
不过大家都是从新人过来的,承受不了这点压力,如何能升到位高权重的谱代家老之列?
故而,话音刚落,那寺田安大夫再也忍不住,赶紧叩首喊道:
“在下寺田安大夫,愿作为新参众在平手监物大人麾下奋战!”
这幅模样立即收到了一圈鄙视。
寺田却不管其他,只看上座的监物大人点头微笑,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紧接着,上面提到的沼间、淡轮、真锅等等纷纷开口表示服从命令。这也在众人预料当中,能被指令为旗头,就说明他们肯定是与平手汎秀有私下沟通过的。
在此带动之下,又有十七八个对军役没什么抵触的国人众站出来了。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还有一大半的人没吭声,只是相互间以眼神交流。
寺田安大夫目光凶狠地盯着左右,做出要威逼的样子,却被平手汎秀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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