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当时的战局:双方争逐的是督署,熊秉坤负责攻,张彪负责守,虽然战场上枪炮震耳,但实际上打的却是一场宣传战,一场心理战。双方都在试图争取那些谁赢,他们就帮谁的中间力量。如果熊秉坤攻入督署,造成一种义军全胜的错觉,势力最强大的观望者就会站到熊秉坤这边。而如果张彪守住督署,就会造成一种守方力量强大的影响,中间力量就会迅速的站过去,参与对革命党的剿杀。
所以,保安门城上的那两门炮,对革命党来说价值非凡,只要这两门炮还在轰响,甭管炮弹落在什么地方,都会形成一种威慑效果。
可这两门炮,对张彪来说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难道张彪还能学着革命党,也朝四面八方乱开炮不成?
张彪不能乱开炮,他是既定秩序的维护者。他不仅不能开炮,还要分出武装力量,去保护这两门炮,保护国家的财产不受损失。
这样一来,张彪夺下炮之后,反倒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事实上,张彪最正确的做法是,夺下这两门炮后,立即将炮炸毁,然后集中优势力量,对督署附近的党人进行彻底的剿杀,就以他当时的力量而言,是很容易做到这一点的。
可是张彪犯了傻,夺下炮之后非但没有炸毁,反而围绕着这两门炮,与前来夺炮的义军兴奋的对杀起来。
但张彪这样做,或许也有他的道理。
当敢死队紧贴墙根,逼近东辕门的时候,防守在东辕门的清兵开始后撤,一直撤到了西辕门。
敢死队兴奋不已,亢奋莫名,各自扛着煤油桶,直冲入督署的大门。
正要放火,这时候督署大堂之内,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机枪声,密如骤雨的枪弹扫射下,数名敢死队员当场栽倒殒命。
原本是退到西辕门的敌兵,这时候突然绕回到大门前,乱枪齐发,将敢死队牢牢的封锁在院内。
谁说张彪的军事能力差?
【05。除非是出现奇迹】
当敌兵从西辕门绕回到大门,将冲入其内的敢死队封锁之时,却不慎将熊秉坤漏在了外边。
如果西辕门的伏兵将熊秉坤也彻底抄在里边的话,那么党人的督署之战,就算是彻底完蛋了。一旦革命党精英尽为埋伏在督署大堂里的机关枪扫射殆尽,张彪就取得了全胜。
但熊秉坤早就防着张彪的这一手,这支敢死队是他组织的,而他本人,实际上是起到了督战队的作用,让敢死队在前面冲,他与敢死队隔开一定的距离,另带人尾随其后,目的就是为了在有人抄敢死队的后路之时,他再在后面抄对方的后路。
当熊秉坤发现西辕门的敌兵绕了回来之后,就命令手下士兵全部散开,各自为战,只管从背后对敌兵乱打一气。
他有把握从外包围圈上将敌兵统统消灭,却不敢再对督署院内的敢死队抱有什么希望。
在敌方的机关枪疯狂扫射之下,还指望这支敢死队能够起到作用,除非是出现奇迹。
然而奇迹还是发生了,督署院内,突然升起了冲天的火光。
这烈火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面对机关枪的扫射从容纵火,敢死队们是如何做到的?
实现这个奇迹的,是工程营的党人纪鸿均。早在敢死队集结时,纪鸿均就没有带枪,而是挟了两只装满了煤油的铁桶,跟着队伍低头向前猛冲。冲入督署院内,机关枪突然扫射,敢死队们立即伏地卧倒,躲避枪弹。唯纪鸿均却不躲不闪,而是动作迅猛的将油桶打开,立即点火。当烈火腾空而起的时候,他本人也在机关枪扫射之下,殒命牺牲。
督署大火一起,张彪就彻底傻了眼。
这时候张彪看看督署冲天的火光,再看看自己死抱住不放的那两门炮,心里一定在狠狠的骂自己:你说我守着这两门烂炮干什么?我应该盯紧了督署的前门后院,乱党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只要坚持极短的时候,乱党们就会因为肚皮饿,溃散开来到处找食吃。那时候我再进入督署发布命令,命人四处捉拿乱党。可是现在……现在反倒是我们的人饿得两眼发蓝,无奈何,我先带着大家找个地方食饭去。
气急败坏的张彪率辎重营、消防队顺着城墙出发。督署大火,导致了这支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丧失了目标,走到文昌门,张彪率众登船渡江,去刘家庙火车站食饭去了。
武昌城,至此终于被革命党完全控制。
熊秉坤精神抖擞,率众杀入督署,此时门房又被党人纵火,守兵已经是全无战心,大部分向四处乱窜,少部分举枪投降。
至此大局乃定。
【06。不过是个农民工】
武昌城中,党人结伙,乱兵四窜,到处都是凌乱的枪声。革命党的第一个目的已经圆满达成——摧毁这座古城的既有秩序与规则。
秩序的丧失,带来的是人们心理的极度恐慌。
当少不更事的学生仔荷枪实弹,四处搜杀旗兵的时候,年纪老成的军人却已经扔掉枪枝,结伙逃出武昌城——乱地不可居,危地不可留,徜若朝廷大军赶到,说不定会搞出来个屠城,所以老成的人能逃的则逃,能走的则走,实在逃不脱的,也要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第八镇新军全面溃散,士兵逃之夭夭,结伴持枪而行的党人,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主宰。
到了这一步,吴兆麟的历史使命就已经完成。
说到底,事业的大小取决于人的能力。熊秉坤能够毁掉一个平静的夜晚,但他没有能力毁掉古城的安宁。吴兆麟能够毁掉古城武昌的秩序,但是他没有能力毁灭帝国。
帝国仍在,强大无敌。除非能够找到一个毁灭帝国的人,否则的话,最多不过三五时日,帝国的力量就会施加于这座古城,重力击下,党人必成齑粉。
有谁能够找到这个人,能够驭熟就轻,操纵着这台由张之洞精心打造的战争机器,摧毁强大的帝国?
必须要找到这个人,而且要快。
留给党人的时间,极短极短,稍纵即逝。
可是他究竟在哪里?
巡查汤启发,程定国,马劳三人一边搜索旗兵,一边清除乘乱打劫的盗匪,突然看到一个伙夫,挑着三只皮箱匆匆赶路,三人立即将其拦下,喝问道:你是不是小偷?趁乱偷了人家的东西?
那挑夫辨道:老总别吓我,这是我自己家的东西。
程定国冷笑:看你衣着打扮,最多不过是个农民工,那买得起这么值钱的皮箱?你说这皮箱是你的,那我问你,箱子里边装的东西是什么?
箱子里边……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挑夫语塞。
果然是小偷!程定国大怒:小偷最可恨了,我们流血革命,你们却趁乱打劫偷盗,让人家骂我们革命党……把这家伙立即枪决!
别别别……挑夫慌了神:这箱子实际上是我家主人的,我替主人搬送回去,所以说这箱子是我的也不为错,但我确实不知道主人在里边装了些什么。
那你家主人是谁?程定国喝问。
这个……挑夫摇头:主人不让我说……
说不出来主人是谁,就是小偷!程定国端起枪来:立即枪决!
挑夫急了:别开枪……我说,我说,我家主人是黎元洪……
黎元洪?霎时间众人眼睛一亮:终于找到他了。
【07。他到底杀了谁?】
却说那黎元洪,那一夜正在家中酣睡,突然电话响了,有人报说工程营发生了兵变。黎元洪笑道:孩子们年轻,喜欢闹事,闹吧闹吧,等他们闹累了,就消停了。放下电话,继续睡觉。
不长时间,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是报说黎元洪所统辖的第二十一混成协直属工、辎各队及炮队全都反了。听了这个消息,黎元洪不敢睡了,爬下床来,穿好衣服,命人召集第四十一标还留在营里的全体官佐于会议厅。将佐们全都来了,眼巴巴的等着黎元洪发话,可是老黎只是慢条斯理的饮茶,一句话也不说。
黎元洪的目的,只是借有秩序的集合,防范突然事件。
将佐们正在呆坐,突然外边人声喧哗,就见卫队扭送进一个人来。
此人,乃工程营饲养兵周荣棠,一名革命党人。熊秉坤在工程营发难之后,即派他来通知第二十一协响应。周荣棠翻墙而入,恰好被卫队逮到,扭送到黎元洪面前。
黎元洪问清楚周荣棠的目的之后,手持军刀站起来,一刀将周荣裳砍死,然后环顾在座的将佐们:我知道,现在在座之人,就有他的同党,但如果有谁敢在我的营里闹事,此人就是他的下场。
杀一儆百,手刃党人周荣棠,吓坏了在座的将佐,果然无人再敢有异动。
但有关被黎元洪杀死的这名党人,却成为了一个悬案:熊秉坤忆述,该党人的名字叫周荣棠。而《武昌革命真史》及《湖北革命知之录》两本书中,却说这名党人叫周荣发。周荣棠与周荣发比较接近了,但还有书上说黎元洪杀的党人叫邹玉溪,另有书本信誓旦旦,坚称黎元洪杀的人名叫张立成……
那么这个黎元洪,他到底杀了谁?
说过了,武昌秩序已经大乱,而且再无可能恢复到原有状态,这就意味着此前的一切终将无可追述——也没必要再追述。
稳定了会议厅内的情势,黎元洪刚刚松了口气,这时候楚望台、蛇山两地突然同时向营中开炮,是否有人被火炮打死,这事不清楚,反正是营中士兵齐声鼓噪起来,大家都不想被革命党的火炮打死,与其被人把命革掉,不如冲出军营,去革别人的命。
士兵鼓噪,局势失控,这时候黎元洪不能不说话了。
黎元洪说:
你们这些将佐,现在暂时回营,带自己的部众离开军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别让大炮轰到。如果你们能够维持住部属的情绪,不负圣上皇恩,那我黎元洪感激不尽。如果你们能够一直维持住局面,避免让部属士兵参与到谋逆事件中去,朝廷必然会有嘉奖——但如果你们自己无法控制军队,又或者是你们也卷入到叛乱之中,那么,我黎元洪将不能再对你们承担责任。
吩咐过这些话,众将佐心神不安的离开,只有执事官王文澜,参谋刘文吉不走,刘文吉对黎元洪说道:黎协统,你的家就在中和门内,乱党一旦起事,中和门必然是首当其冲,依我二人之意,不如去我家暂避一段时间,我家住在黄土坡,那里偏僻,也比较安全,周某原以身家性命,护得黎协统安全。
黎元洪听了,感动的说:小刘啊,古人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臣诚,此言诚不我欺也。我往日待你,未必有对外边的那些人更好,可是你看看外边那些人,金玉良言,苦口婆心,硬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啊,非得要打要杀……
王文澜,刘文吉忙道:黎协统不要伤感了,就算是不为了您自己,您也要为家小考虑吧?就跟我们去黄土坡吧。
于是黎元洪一家,由刘文吉保护着,搬到了黄土坡。到了地方,黎元洪说:小刘啊,我好歹是你的老长官,这吃穿住用,不能让你掏钱,我来……对了,临走心慌匆忙,我家里的钱,都没有带来……有了,我叫挑夫替我回家取一下吧。
结果就因为这个挑夫,最终让党人追查到了黎元洪的行踪,并随之而来。
【08。革命的逻辑解析】
或曰:黎元洪并非革命党,他甚至手刃了一名党人,然则其余的革命党人,缘何还非要他出来革命呢?
这个原因说透了,就两个字:
年龄!
年龄是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就是说,但凡一个年轻人,只有有一腔正气,看到现实诸多不平之事,就会萌生革命之念,有着一种替这世界重新界定游戏规则的冲动。
再者,革命思潮兴起于晚清,正是中国从农业时代进入商业时代的开始。商业时代与农业时代的法则,完全不同。在农业时代,是以家族为生产生活单元的,一个男丁刚刚长到十几岁,正自懵懂无知,不辨东西南北,家族已经替他娶了媳妇,和一大家人合吃大锅饭,听从老族长的命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时候的年轻人承受着旧有大家族的压迫,纵然有什么革命的欲念,就必须先冲破封建大家族,这大家族冲不破倒还罢了,一旦冲破,就会发现荒天茫茫,四海无垠,到处都和自己所居一无区别的大小家族,自己孤单单一个人,吃没得吃,喝没得喝,只能成为社会的游民,朝生夕灭,沦为街头饿殍。
但到了晚清年间,中国社会开始由农业时代向商业时代转型,原始的农业大家族开始解体,十几岁的年轻人被抛到了社会上,再也没有了家族替他们娶媳妇,再也没有人管他们的吃和喝,一切全都指望他们自己——按理说商业时代正是年轻人奋斗的好时季,奈何中国正值穷困,一个年轻人空手赤拳来打天下,少焉者几十年,多焉者一辈子,才能够取得一点点社会地位,填饱自己的肚皮。
然而一个人的年轻时代,正是各种欲望喷薄欲放之时,要爱情,要女人,要钱,要地盘,要势力,要号令天下,要赢得每一个人对他的尊重……但空手赤拳的年轻人,绝无可能获得这些。
等他们获得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老了。
也有极少数极少数年轻人心思灵巧,能够依附体制分得一杯羹,这样就解决了他们的所有欲望,有钱,有地盘,有女人,也就能够赢得别人的尊重。
但对于绝大多数年轻人来说,或者是因为个人的价值观念不同,或者是因为能力的取向有偏差,或者是机遇不对,总之,绝大多数年轻人,在社会上的成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人生的尴尬:
当他们年轻,有足够的精力满足自己的欲望时,却缺乏这样的条件。而当他们有了条件,却又已经没有了欲望。
如何才能够在还有欲望的情形下,创造出满足自己欲望的条件呢?
答案就是颠覆旧有的社会秩序,让自己的欲望,与满足欲望的条件对接上。
这种对旧有社会秩序的颠覆,如果是一个人跑单帮来干,那就是强盗,是匪寇。如果是一群人来干,那就是革命了。
所以说,所谓的革命,是年轻一代对老人的革命——你什么时候见到一伙老头吵闹革命?
这样革命者就走入了一条分歧之路,投身于革命的年轻人,莫不是醉心于颠覆旧有社会秩序,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预期。但年轻人不知道的是,旧有的社会秩序不是哪个人制定的,它是整个社会博弈力量的均衡布局,这种均衡布局是由人性所主导,纵然是再不完美,可是它具有强效的稳定功能。
而这就意味着,革命后的社会秩序,与革命前的社会秩序并无区别,它必然是一个分层级的社会结构,不同的只是谁居于权力的颠峰。
事实上,绝大多数革命者,只有颠覆旧有社会秩序的暴力冲动,却缺乏建设新社会秩序的创意——破坏是容易的,一个人就能够做到火焚督署,但建设,却不是一个人的工作。
在首义之日的武昌,面临着贼寇,滥杀,与士兵百姓大面积逃亡的现实,这时候的建设就意味着中止这一切——不是你想中止就能够中止的,这时候需要的不再是暴力冲动,而是一个人在民众之间的威望。
革命党人无疑都是破坏的专家,但临到建设,他们就束手无策了。纵然是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做,也是枉然,因为他们缺乏威望,民众压根不知道他们是谁,所以他们发布的命令,不会有人理睬。
革命党人要想中止武昌城混乱的局面,稳定革命形势,就只能——敦请黎元洪出来。
徜黎氏不出,对旗人的滥杀就不会中止,更多的民众与乱兵逃亡之后,这座城市就会陷入道义的孤境,沦为众矢之的。
社会的悲剧,就在于年轻人投身革命,是因为他们缺乏建设的能力。而当他们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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