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是事实需要。”米光绪强辩着:“用兵之道,不一而足。”
“哼!”吕余庆忍不住有些光火:“你口口声声‘用兵之道,用兵之道’,以为我不曾读过兵法?就算我不知兵,你张眼看看,多少知兵的在这里。你说‘用兵之道,不一而足’。我倒要问你,全师雄为少数叛卒所挟持,本无作乱之心,你杀了他的族人,把他逼到叛乱的路上去,这用的是什么兵?”
米光绪低下头去不响了。虽然语塞,但也不曾认罪。堂下观审的人,便在小声议论,认为他有取死之道了!
“我再问你,”吕余庆的神色更严重了:“你纳了全师雄的爱女为妾,可有此事?你实说,不许抵赖!”
“我不赖,是有这事。”米光绪依然强辩:“那是人家自愿的”
“谁!谁自愿的?全师雄的女儿?”
“是!是她家的人。”
“你杀了她家的人,她家还自愿把女儿与你作妾,世上有这种不近情理的事吗?”
“参政!”米光绪仿佛要赌神罚咒似地:“确是自愿。”
“强盗杀人,事主家献上女儿,求强盗刀下留情,那也是自愿。”吕余庆仰身靠在椅子上摇摇头:“如果你一定要说自愿,那全师雄就是你的老丈人,当时为何不来认亲?一认亲,不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语声未终,堂下发出笑声;东也“噗哧”,西也“噗哧”,颇有人忍俊不禁了。
堂上的问官,却都把脸绷得更紧——不是如此,就也会忍不住发笑。当然,只有米光绪不会觉得吕余庆的话问得有趣,他低着头吐出一句话来。“我知罪了!求参政念我一路而来。并无过失,从宽治罪。”
“不行!你犯的罪太严重了。”吕余庆吩咐:“让他画供!”
于是在一旁录供的刑曹参军,取了供状,又拿一支笔,亲自下座送到米光绪面前。
他似乎想强作镇静,取过供状,低头细看;但堂下看不见。堂上却清清楚楚发现。他捧着供状的双手,已忍不住发抖。
“录得对不对?”
米光绪抬头望了一下,迟疑地答道:“对,对的。”
“那就画供!”
笔送到他手里,他抖颤着画了个歪歪斜斜的花押。刑曹参军随即把供状送上公案,吕余庆便右手递了给王全斌。
王全斌没有看供状,却看着吕余庆的脸,彼此从眼色取得默契,可以开始宣判了。
“米光绪!”吕余庆问道:“你有什{奇书}么话交代你家属?”
这话一出口,堂下嗡然,都知道米光绪难逃一死了。而米光绪则是神色大变,几乎站都站不稳,这要一倒了下来,是件很丢人的事,所以曹彬相当着急。
“米光绪!”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喝道:“你的军人气概呢?”
听得这一喝,米光绪总算稳住了身子,朝上说道:“罪不及妻孥!我犯法已经抵罪;我立过功,朝廷自会抚恤。我没有话说。”
“你这话说得不错。”吕余庆略停一停大声说道:“米光绪违犯军律,罪行严重;奉旨审问属实后即行正法。绑下去!”
堂下虽无欢声,却无不点头。于是笳角高鸣声中,就在成都府衙门前面,清出一刑场;被刑的米光绪,死后又复枭首,用小木笼子盛了,传遍各营,以昭炯戒。接着各城门都贴出“誊黄”的谕旨;成都百姓的一口冤气平了下去,对朝廷的信心也就同时恢复了。
23
为了受降的仪制,礼部官员,煞费踌躇。皇帝的意思,务从简略;他把孟昶的投降,当做误入歧途的子弟,幡然悔悟,重回老家,只当予以温暖,不当给他什么令人自感屈辱的刺激。但司礼的官员,认为受降是大典,国家体制所关,必须有一番铺张。于是经过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从中协调,酌定了一套情礼并重、公私兼顾的仪注,奏请裁可;选定五月十六为受降之日。
被安置在玉津园,整夜未曾合眼的孟昶,半夜里便已起身;花蕊夫人亲自伺候他漱洗完了。怯怯地棒出一个包裹来,踌躇未定,欲语又止,终于背过身去,悄悄地拭着眼泪。
“慧儿!”孟昶喊道:“取那套衣服来穿吧!”
花蕊夫人垂泪,正为的是那套衣服;将己比人,料想只把包裹一打开,孟昶便会泪下如雨。但是不打开又如何呢?
“官家——”
“记住!”孟昶喝道:“从今再不可这等称呼!”
花蕊夫人也知道,既已投降,应尽臣道,只有赵家天子方能称“官家”。只是叫了多少年,骤而改口不易;而且也不知道如何改口?思前想后,感慨万端,一时竟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可是那套衣服?”孟昶指着包裹说道:“拿来我穿。”
不打开不行,打开来实在难看,白冠素服,外加三尺绫子;孟昶一见色变,凄然说道:“老母在堂,叫我穿这身衣服,于心何忍?”
花蕊夫人真个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这样说了句:“也不过片刻的功夫,且将就过了这半天。”
孟昶闭目无语,好久才站起身来说:“等我先去见了娘,再来换衣服。”
“太后,不,国母,”花蕊夫人说道:“国母昨天有交代,今日闭门礼一天佛,什么人不见;不必去了。”
孟昶听得这一说,眼神呆滞容颜越发惨淡。“哪里是闭门礼佛?”他不断摇头:“只是不愿见不肖之子而已!”
“为来为去是为老人家。”花蕊夫人劝他:“且打起精神来,安安稳稳过了这一关,免得老人家伤心以外,还为我们操心。”
“这也说得是,打起精神来过了这一关再说。”
于是孟昶换上白冠素服,手里拿着那三尺白绫,闭目静坐——白绫将要套在颈上,这比“负荆请罪”要严重多,表示罪该万死,悬帛以备自缢之用。
为何不真的这么做呢?孟昶一直有个自求解脱的念头,横亘在胸中;此刻因为有白绫在手,感念益发强烈。一了百了,什么难堪都可蠲免,那是何等痛快一之事?但是,一想到老母,向往归于寂灭,而兴奋也就变为沮丧了。
“官家呢?”他听得外面雅王仁贽声音。
“在养神。”花蕊夫人问道:“外面都预备好了?”“”是。“仁贽答道:”随同入朝的,一共三十二个人,都在待命。“
“称呼要改了。”花蕊夫人说:“以后按家人称呼,你叫他大哥好了。”
仁贽迟疑地答应了一声。“是!”
“我却不知该称他什么?”花蕊夫人喟叹着:“唉!天翻地覆一大变,事事都费斟酌。”
“听说,赵家天子预备把大哥封为秦国公,带‘中书’令的街头,这是相职,不妨称为相公。”
“那也罢了!”花蕊夫人的声音,显得相当欣慰了:“赵家天子总算还厚道。”
仁贽没有再说下去。听闻之词,不足为凭,一切都还要看将来;在眼前,他还不敢象花蕊夫人那样过早地下结论。
“外面是什么声音?”花蕊夫人问:“这么热闹!”
玉津园门口热闹,是因为枢密院、礼部、鸿胪寺、皇城司、开封府都派了人来照料;掌养国马的天驷监,又拨来四十匹马备用。加上卖熟食的小贩,看热闹的百姓,一时人声马嘶,灯火通明,把个平日冷冷清清的玉津园,煊染得如市集一般。“
到得天色微明,接引蜀国降王的使者到了。在此刻,孟昶是待罪外臣,仪从都免,只由使者引导,皇城司属下的禁卫护送,由孟昶领头,三十三匹马成一单行载着蜀国君臣,缓缓向天街而来。
“天街”是俗称,正式名称应该是“御街”,就是宫城正面,直通明德门那条南北通衢。宽两百余步,正中用“朱漆杈子”隔出路中之路,那是跸道,任何人不准通行;但朱漆杈子左右,仍有足够宽阔的路面,可以通行高车驷马。两面路边,又设立“黑漆杈子”;这外面就是百负杂陈的御廊。
但这天的天街,却是另有一番气象:“黑漆杈子”以内,盛设甲胄鲜明的禁军,五步一人,十步一马,弓上弦、刀出鞘,作为对降王的耀武扬威——朝阳初升,照耀着五色旌旗和雪亮的刀枪,摧灿非凡;可是最触目的却是孟昶自冠素服,项系白绫,又骑一匹白马,相映之下,显得出奇地不调和。
静静地,除却马蹄声,不闻人声;人却真不少,黑漆权子外面,不知多少看热闹的百姓,只是看见孟昶的服色和脸色,便有临丧吊唁的悲哀,默然寄以怜悯和同情。
终于到了明德门。门前正中横置一张长案,上面放着孟昶的降表;侧面一长行铺着青布的矮长条案,地上铺着白色毡条,作为降王降臣的席次。等通事舍人引导孟昶坐完,只见礼部侍郎窦俨从东掖门匆匆而来,到孟昶席前致意。
“恭喜殿下!”他说:“今日除旧更新。”
“是!”孟昶强作欢颜答道:“皇恩浩荡,诸公垂爱。”
“好教殿下得知,官家适才召见面谕,说明日奉迎国母入宫叙旧。”
“喔!喔!”孟昶是真心感动,望北长揖,“官家垂怜老母,孟昶不知何以为报?”
接着窦俨又向仁贽、元(吉吉)和李昊等人作了寒暄;等景阳钟响,知道天子升殿,文武百官和降王降臣,一起肃立,受降的大典,也就在这时开始了。
在鸿胪寺的官员高声唱礼之下,通事舍人引导孟昶和他的臣属,向北序立;等唱到“呈递降表”时,东掖门内由八名禁军伴送着合门使李廷宪缓步而出。走到表案左方站定,孟昶也就跪了下去,从通事舍人手中接过降表,高举过顶,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待罪外臣孟昶,呈递降表!”
“大宋天子特派阀门使李廷宪,接纳降表。”李廷宪朗声答说。
于是“钧容直”——军乐队的几十面大鼓、几十面响锣、几十支囗篥,齐声大作,响彻云霄,震得蜀国降臣,相顾失色。
在孟昶俯伏待命的那一刻,李廷宪已将降表捧到崇元殿,跪在丹墀正中,朗声念道。
待罪外臣孟昶上言:先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时事之变更,为人心之拥迫。先臣即世,臣方囗年,猥以童昏,缪承金绪,乖以小事大之札,缺称藩奉赏之诚,染习偷安,因循积岁;所以上烦宸算,远发王师,势甚疾雷,功如破竹。顾惟懦年,焉敢当锋?寻束手以待归,止倾心而俟命,先令私署通奏使宜徽南院使伊审征,奉表归降,以缘路寇攘,前进不得;续适供奉官王茂隆再赍前表,必料血诚,上达睿听,臣于正月十九日已领亲男诸第,纳降于军门;至于老母诸孙,延余喘于私第,陛下至仁广覆,大德好生,顾臣假息于数年,所望全躯于此日。今蒙大臣慰恤,监获抚安,若非天地之垂慈,岂见军民之受赐,谨率亲男诸弟,私署诸臣,奉表待罪。
李廷宪念到“罪”字,皇弟光义已率领文武群臣,捧笏称贺:“万岁”的高呼,与明德门雄壮的军乐,遥相呼应。皇帝自然是欣悦的。
接着,李廷宪又念孟昶呈献天子的礼单:“金器八百两,玉腰带两条,银铤一万两。”念完,便有殿前禁军,抬着蜀锦所覆的礼物,陈列在丹墀之下,以备御览。
于是皇帝喊道:“宰相!”
“臣赵普在!”赵普应声出班,端笏肃立。
“孟昶投降,理当接纳。你拟敕吧!”
“是!”赵普便将预先由翰林学士虚多逊所拟,写在牙笏上的答敕,高声念道:“取法上天,广覆下上,既叶混一之象,永垂临照之光,方喜来朝,何劳待罪?体兹眷念,无至兢忧。”
皇帝将柱斧在御案上轻轻敲了一下,答了一个字:“可!”
这道表示受降与释罪双重意义的答敕,早已另在白麻上写好,仍旧付与李廷宪,出东门宣示孟昶。
“万岁,万岁,万万岁!”孟昶率领他的臣属,再拜谢恩;等他站起身来时,只见两滴晶莹的泪珠,在朝阳影里,闪闪生光——这在旁人看,自然是感激涕零。
“恭喜殿下!”窦俨长揖道贺,然后转脸问道:“衣库使何在?”
“衣库使在!”一名官员疾趋上前,躬身说道:“请殿下易服。”
等他说到这一句,窦俨手快,已把系在孟昶颈项上的三尺白绫取了下来,随手一卷,往表案下一丢。这时御赐的衣冠,已经颁到,一顶涂多嵌犀的五梁进贤冠、一袭大红锦袍;一条通龙凤犀带;一双皂皮履。
于是孟昶再一次谢恩;引入门楼,脱去素服白冠,换上御赐的一品朝服,骑马入宫谒见皇帝。
皇帝仍旧临御崇元殿,百官侍立、盛设仪仗;李廷宪把孟昶引入殿廷,便有鸿胪寺官员赞礼,孟昶不知不觉地捧着牙笏,扬尘舞蹈地拜了下去。
“平身!”殿上传呼:“引孟昶升殿!”
由东阶引入殿中,孟昶自觉羞惭无比,不由得把头一低;这样一直走到御座前面,才站住脚躬身说道:“臣孟昶瞻谒天颜!”
“你辛苦了——”皇帝用挚重的声音说,“保元,一路来可还顺利?”
保元是孟昶的别号,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了,他听入耳中,不知是陌生,还是熟悉?但此时无暇去细辨自己的感觉,要紧快回答皇帝的问话。
“托陛下洪福,一路还算顺利。”
“你母亲呢?身子健旺吧?”
提到老母,孟昶始有感激之意:“多谢陛下垂念,臣母托庇,康强如昔。”
“那好。”皇帝又问:“你的眷口都来了?”
“都来了。”
“你有几个儿子?”
“臣生三子,现存的两个。”
“我叫人给你起了一座宅子,拣个好日子就搬进去吧!如果那里不合适,再改造。”
“陛下恩典,天高地厚。得有几间屋子,容臣侍奉老母余年,于愿已足。”
“也别这么说?”皇帝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臣今年四十七。”
“那精力也还不甚衰。”皇帝说道:“四海分裂了几十年,总得要统一起来,才是生民之福。太原、吴越、江南、闽粤都还得费些手脚,你还很可以做些事。”
“是!”孟昶很快地答道:“臣愿效前驱。”
“倒也不一定用兵。”皇帝说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你总也明白。”
“陛下至仁之心,天下感戴。只是草野愚昧,缺以小事大之仪;伏愿陛下广遣使节,晓谕各处,多加恩抚,自然驯服。”
“我就是这么在做。”皇帝又说:“但望你做个榜样给大家看看。”
是做个受豢养的降王榜样给李煜他们看?孟昶觉得皇帝的话刺心,很勉强地答应了一声:“是!”
“保元!”
这一喊,孟昶不自觉地把头抬了起来,正好面对皇帝;丰颔广颡,古铜色的面皮,一望便知是历尽风霜,深体人情的仁厚之主。
“臣在!”孟昶赶紧又把头低下去。
皇帝那一喊,其实也是要看看他的脸;并没有话要问。这时便和左右问道:“大明殿预备好了没有?”
“早有预备。”一个小太监躬身回答。
“都到大明殿去吧!”
皇帝在大明殿赐宴;这与在离宫别苑的“曲宴”不同,不过在教坊鼓乐声中,赐酒三盏,奉行故事而已。等宴罢散了出来,孟昶仍由窦俨陪着回玉津园。归途风光,与来时大不相同,仪从煊赫,前驱后卫;开封的百姓,还在等着看热闹,窦俨不了解孟昶的心思,有意叫仪从出御街,经州桥,过大相国寺,像状元游街似地,尽拣热闹地大街去走。指指点点的老百姓,几乎看杀孟昶。
等自到玉津园,窦俨刚刚告辞,孟昶脱去御赐朝眼,轻袍缓带,正与花蕊夫人在谈见驾的经过,有人来报,说阁门使李廷宪来宣赐衣物。这一下又得整肃衣冠,摆香案接旨。
“还有特赐国母的金银文绮。”
“这——”孟昶为难了,看着花蕊夫人说:“应该请娘也来接旨谢恩。”
“是的。”花蕊夫人懂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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