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嫱捉着高展明手,动情地和他说起他那早死父亲高元青事:“哀家还记得,你爹刚进京时候,就是和你现差不多年纪,似乎比你还现还年轻一些。那时候哀家刚进宫没多久,还没生下皇上,这宫中举目无亲,日子过得十分煎熬。先帝也很喜欢你爹,每月都召他进宫陪先帝下棋,他每回从先帝宫里出来,就到哀家这里来陪哀家说话,哀家一看见他,就把什么不痛事都忘了。”
高嫱又跟高展明说她和高元青从前还晋地时候事,说了许多,高展明渐渐也放下了拘束,神情举止都对高嫱亲近了不少。
高展明道:“我记得小时候爹和我说,姑妈对他好,有什么好事,总记得他,要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孝敬姑妈。那时候我还很小,我不懂事,后来爹去了之后,我和娘过得……并不太好,有时候我心里难受,就会想起爹说过话。我宗学中用功读书,想着将来能出人头地,为太后和诸位伯父效力,不辜负了爹当年对我期望。”
高嫱欣慰道:“好孩子,姑妈没有白疼你。”
高嫱打开一旁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本高展明所作文集,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姑妈虽深宫之中,先前外面事也听说了一些。你伯父和宗学里教官都说你文章写得好,这些文章是你写吗?”
高展明接过文集翻了翻,正是他先前被高亮盗走文章。他道:“是我写。”
高嫱道:“听说你文章先前被高亮剽窃,叫他拿出去招摇撞骗,好是你终归是你,如今都真相大白了。”
高展明道:“是。是托了姑妈和伯父福,才能还我一个公道。”
高嫱笑了笑,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绢帛,道:“这篇文章,是否也是出自你之手?”
高展明接过一看,却是那天香山之上高亮写那篇文章了。他心眼转了转,摸不清高嫱是什么心思,因此沉吟片刻,含糊其辞道:“这骈文佳句,不是出自苏翰林之手吗?”
高嫱低笑一声,道:“苏翰林原文,哀家已看过了,哪些是他写,哪些是别人写,哀家心里清楚得很。那高亮剽窃你文章占为己有,实可恶。若哀家是你,定恨不得让他当众出一个大糗。你用些小心思小手段,也是人之常情。”
高嫱一介女流之辈,她文章写得虽不好,那些深奥晦涩典故亦不甚明了,可她身为太后,身边文章写得好、能看懂生僻典故能人却不少数。这篇骈文,她特意命人看了,一字一句分析给她听,高展明是如何将皇帝比作韩成王以讽刺皇帝宠幸赵家她心里明明白白。她身边幕僚告诉他,将此篇文章与苏瑅原文两相对比,虽是两人所写,但文风如出一辙,添加上那段是仿照苏瑅风格写成,就凭这一点也知仿写之人绝不是文采平庸之辈,不然定做不到这一点。
她还偷偷派了人将高亮抓起,威胁恐吓一番,那高亮就吓得把什么都招了,说高展明是如何书房中写成那篇文章有意让他窃走,说高展明是如何害他身败名裂,甚至高亮已落到这个地步,他自己都还不明白文章中到底哪里触了皇上逆鳞。只要有心人仔细想想,便知道高亮说是实话了。他若有那样文采仿照苏翰林文风写一篇讽刺皇上和赵家文章,他又何必还要去抄袭苏瑅文章,害得自己被苏翰林当众揭穿,丢人现眼?必定是高展明有意设计了。
高展明见高嫱如此笃定模样,便知她已将事情来龙去脉都查清楚了。他布下这个局时候,也知道此局有纰漏之处,只要有人有心查证,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于是高展明连忙起身高嫱面前跪下,道:“太后赎罪。侄儿实是一时气不过,那高亮阴险狡诈,他剽窃侄儿文章,有恃无恐,便是仗着学中有人给他撑腰,一旦侄儿指证他,他就会反咬侄儿一口。侄儿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唯有……唯有……”说着狠狠咬住自己嘴唇,一脸隐忍愤恨模样。
高嫱满意地看着高展明反应,待他说完,才不紧不慢道:“起来吧,好孩子,哀家若是有心怪罪你,也不会让人用轿子把你请来了。”
高展明故作惶恐地抬头看了高嫱一眼,见她确面无愠色,这才松了口气,重爬起来坐定。
高嫱道:“若说哀家全不生气,那也是哄你。那高亮再可恶,到底是顶着我们高家面子来参加宴席,你让他当众丢人,多少损伤了我们高家脸面。不过事后哀家也站你立场想了想,你是个苦孩子,若非如此,那高亮未必肯认罪,将剽窃你文章归还于你。因此哀家也就作罢了。你落得这般田地,无人为你伸冤,你只能出此下策,说起来,也怪哀家和安国公没有照料好你。”
高展明忙道:“姑妈这样说,叫侄儿心里愈发忐忑了。”
高嫱不紧不慢地端起身侧大红袍喝了一口,放下茶盏,道:“你将皇帝比作韩成王?可真大逆不道啊。”
高展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高嫱脸色,确定她没有发怒,才道:“侄儿……实是一时气不过,做文章时候才忍不住添了几句。侄儿万万没有对皇上不敬意思,只是……只是赵家……实可恨。”
“哦?”高嫱一听到高展明说赵家,立刻精神都足了,就连坐着身子都拔高了几分,“气不过?赵家人对你做了什么?”
高展明道:“我爹虽然去早,可他对我和我娘是极好,他除了我娘和我之外,并没有其他姬妾子嗣。”高元照二十出头便死了,亦没有机会留下多子嗣。
高展明道:“他给我和我娘留下产业,原是够我们母子安度此生。可是他去了之后,我娘一介女流之辈,撑不起偌大家业,又因为家中出了家贼,因此败了不少产业。我自幼没有爹,看见别人父子团聚,总是我难过时候,我爹给我留下每一件东西、每一句话对我而言都是珍贵,因此若有人敢图谋我爹留给我东西,我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高嫱听了十分欣慰:“你说家贼,便是你那庶出舅舅吧,难怪你让刑部抓了他。此事你做得很好,这些年难为你了。”
高展明道:“是,可是家贼偷走东西,还能收回来,可若是被外贼夺走,就难以收回了。”
高嫱一怔:“外贼?你是说……赵家?”
高展明道:“对,就是赵家。赵家野心勃勃,身为边陲军阀,却借着赵贵妃势力,将手伸到了京城民生上。这些年来,他们想从高家手中分利,便开了许多产业,我们高家其他几家产业有伯父们坐镇,他们难以下手,而我父亲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孤苦无依,他们便一心挤兑我们,我父亲给我留下许多产业就是让他们给吞并了。就说这香料,原本京中大户、宫廷御用香料都是从我家进,可自从前些年赵家京城开了恒源香铺,威逼利诱,将几家大户供香全抢了过去,就连宫廷用香也被他们拦截。原本父亲留给我和母亲财产因为赵家缘故已所剩无几,这些年若不是姑妈和几位伯父接济,怕我和母亲早已捱不下去了。”
高展明这话说有失偏颇。赵家吞并他们生意是实情,可是他家之所以落败,唐乾贪婪无能和唐雪懦弱才是主要原因。何况做生意这事儿,你情我愿,谁家货好便买谁家货,赵家确是从天家处得了些便利,可是高家又何尝没有呢?说威逼利诱,着实过了。
但高展明却不怕。他知道高太后恨赵家恨得入骨,若非赵家外有兵权,她早就将赵贵妃扒皮拆骨了。高嫱和他提起赵家,显然就是试探他对赵家态度,只要他说赵家不好,高嫱就会满意,他说越咬牙切齿,高嫱就越有共鸣。他造谣夸大,反倒是对高嫱投其所好了。
果不其然,高嫱听了高展明话,狠狠拍了下茶几,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好一个赵家,哀家不知道,那赵家竟敢如此任意妄为!简直不把我们高家人放眼里!”
前几年皇帝换宫廷御香供商事情她是知道,可她身为太后。既要掌管后宫,又要插手朝政,恨不得将事事都抓自己手里,有些事情难免管不周全,这件事她当时就没有心力去管,高元青死了,高展明年纪小,和唐雪两人又不会进宫来找她哭诉,换了都已换了,过个几年,也只有这么着了。而高家外面产业,她是没有心力去管,都是高家几个兄弟外面管着,但高家这些国公侯爷们,手里手里大片产业以及政务都忙不过来,谁又有空去操心高展明死活?外面人也是觑准了这一点,高展明家中产业才沦落到今日地步。
高展明一旁装气恼愤恨,高嫱咬牙切齿道:“这些事情哀家并不知道,今日既然听你说了,哀家就不会置之不理!你放心,只要哀家还坐这宫里一天,他赵家就万万别想要逍遥。这件事哀家去办,明年宫里御香供应,一定会回到你手里!”
高展明心中不由大喜。拿回了这条线,他生财之路又多了一条,慢慢把生意做回高元青当初时模样,甚至甚于当年,指日可待了。有了钱,他能做事情就多了。
高展明和高嫱两人又一起痛陈了赵家数条罪过,高嫱道:“明儿,哀家今日找你来,不止是这些事,还有别想和你谈谈。”
高展明忙道:“姑妈请说。”
高嫱道:“埃及若记得没错,你是丁丑年生,差不多是成家立业年纪了。都说你文采不凡,所以你这些文章哀家都特意看过了,不少王公大臣也看,你见解果然出众。你文中说,天下财富总数已定,国库富则百姓穷,国库穷则百姓富,增加赋税,乃是与民争利,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若要国富民安,则应增加天下财富总数,这才是双富之举。哀家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说辞,十分有趣,今日召你进宫,便是想详细听你说说,到底怎样做到双富?”
高展明道:“侄儿通读史书,前朝许多明君武帝,为开阔疆土,大肆征伐,令蛮夷闻风丧胆,不敢再侵扰我国。然而练兵强国,需要不少军费,国库每年大部分支出都用了军费上。后蛮夷平定,百姓穷苦,国库空虚,又要花数载甚至数十载养民安生。侄儿以为,练兵强国,是必须举措,若无疆土,何以言国?如此就不得不增加赋税,充盈国库。可是若非遭遇天灾,天下生产乃是定数,每年稻禾收成只有那么多,增加赋税,国强民穷。唯一方法,就是提高生产,如此一来,既能保障百姓生存,国家又有富裕。”
高嫱道:“如何提高生产?”
高展明道:“这一点,并非侄儿一人一力可为。侄儿听说民间有些百姓有妙法,或是耕种功夫上,或是灌溉功夫上,相邻两亩田,有可产十担稻米,有却只能产五担;另外民间亦有能工巧匠,发明木牛流马等物,代替人力,提高效率。可这些方法往往不能民间普及,原因只一点:藏私。有人会将妙法传与儿孙,可儿孙却未必能继承,往往过几年,那些妙法秒术便失传了,十分可惜。人之所以藏私,只为牟利。若我能令我田地种出别人种不出东西,我亦不愿将此法外传,天下独我一家生意,我便能赚多。这对个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可对于国之发展却不利。”
高嫱点头:“有理。你接着说。”
高展明道:“侄儿心想,若要提高天下生产,绝非一人之力可为,需要朝廷扶持。那些能人,无非为一个利字,他一人独占秘法,一生可比旁人多赚一百两银子,那朝廷就设立资金,征集这些秘法,他为了一百两,朝廷就给他一百二十两,然后将此法天下普及,一旦提高生产,朝廷每年赋税收入亦可增加,便不是一百二十两银子增益了。另外朝廷可专门开辟官部,国库出资,培养能人巧匠,凡有能发明提高生产、治理灾荒妙术者,无论是木工、金工、农夫、商贾甚至贱籍奴隶,只要献计,都可重金嘉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高嫱听了这些,似乎兴趣并不甚浓厚:“如此确不失为一桩好事,可亦会有江湖术士借此招摇撞骗,又该如何处置?”
高展明道:“这是不可避免,一旦推行此政,必定需要数年才可见成效。朝廷可每年给与那些能工巧匠一笔抚恤金,不必太多,按照阶级发放俸禄,再开辟田地作坊,试验那些秘法,若有成效,推广出去,以三年为限,三年后民间确见成效,再予以重金奖赏。”
高展明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他文中涉及都是民生大计,可是他知道高嫱心中,民生并非第一位,放首位事权势。因此他脑中略一转,道:“若是推行此政,头几年,朝廷支出定然会增加,数年之后才可见收益。侄儿认为,此法宜早不宜晚。就说如今朝中局势,藩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就连朝廷都不得不忌讳,京畿虽有十万亲兵,还是太少,毕竟京畿亲兵与藩镇重兵不可同日而语,地方军阀是战场上磨练出来,打过实仗,训练有素。侄儿说句忌讳话,万一,万一藩镇造反,京畿十万亲兵未必能够应付。因此若不能削弱藩镇兵权,京畿还应该设置多兵力才是。藩镇长官如何肯被削弱?且削弱藩镇,外敌来袭又该如何是好?因此此法为下策,上策应当加强京畿守卫。要添兵,就要有钱,不光有钱,还要得民心,百姓才会自愿入伍,拱卫皇权。若能增加民间生产,一则充盈国库,二则能得民心。若是顺利,三五年内,就见成效。”
高展明话果然戳中高嫱痛处。她对赵家忌讳,就是因为赵家身为藩镇节度使,辖地民富兵强,她一直想要削藩,却阻力重重。高展明方法她不知可不可行,但高展明立场却与她出奇一致。因此她迭声赞道:“好!好!虽不知此法是否可行,但你想法和眼界十分出众!今日听了你这番话,哀家简直如沐圣水!你年纪虽轻,却有这般见识,原本哀家还想等你再年长几岁,再叫皇上召你入朝,可如今看来,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该再耽误你年纪了!你回去等着,过几天哀家就下诏,封你一个朝散郎。哀家身边正缺得力贴心人,你到哀家身边来,好好替哀家收拾那些奸佞小人!”
高展明听了这话,迟疑片刻,竟起身向高嫱下拜,轻声道:“姑妈,侄儿想参加科举。”
作者有话要说:小明想走科技强国路线提高生产力咩哈哈哈【喂你是哪里穿越来啊
感谢应白头x3、兔美酱l、teanet、纤纤仙、阿三地雷和dd手榴弹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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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嫱许给高展明一个朝散郎的官位,是从七品上的文官;可出入宫闱参与议政;晋升的空间亦是不可限量。他一入朝就能成为高嫱的幕僚;以他目前的处境来说,的确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殊荣了。
然而高展明婉拒了高嫱的提议。
他向高嫱下拜,轻声道:“姑妈;侄儿想参加科举。”
高嫱愣住了。
官宦子弟参加科举的亦不少;每年由朝中权贵推举出仕、皇帝征召的官员毕竟人数有限;一些子弟品行学业不那么出众,又没有足够深厚的背景可以得高官推荐;又耽误不起年纪,就只好参加科举选拔。从前朝科举制度刚开始实行之时;徇私舞弊的风气就十分严重,考官被收买,最后选拔出的人才依旧全是官宦子弟,寒门子弟入士无门,科举制度颇受弊病。后来历代皇帝不断改进科举制度,试卷糊名、考题严格保密、每年更换考官、由科举选拔出的世子管理科举等……到了今日,科举制度已较为公正,考生基本以成绩录取,贵戚豪门难以插手。
高嫱久久不语,高展明心中忐忑,却坚定地跪着不起。关于他的前途,他已经认真地规划好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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