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茶一个字都不说。
渐渐的,骂咧声中,她的目光穿过眼前张牙舞爪的妇女,穿过半开着的门缝,探进里面窄窄的客厅——那里,一张破旧的沙发上,她的养父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工作服,正靠着沙发翘着腿,抽着那种十块钱一包的廉价香烟。
吞吐的烟雾中,她看不清养父沧桑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但也基本上能想象得出来,多半是那种长年累月下来的疲劳以及麻木。
就像是一台只知道做工的机器,不会管除了挣那份面包钱以外的任何事情。
沙发的对面是一台破旧的电视机,现在正放着治疗风湿麻木的老广告。
客厅对面是一扇开着的门,她那个以欺负她为乐的弟弟正握着笔伏在书桌前,但苏茶知道他不是在看课本或写作业,而是在偷偷瞧着一些没营养的不良漫画。
再把目光拉回到眼前:她缺乏教养的养母,正对她破口大骂。
她的左邻右舍,正在探头探脑瞧稀奇。
苏茶湿润了眼睛,喉咙发干,恍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我的圈子,这就是我的生活。
汪女士这时骂够了,狠推了她一把:“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就当我没养过你这个女儿,老王家的聘礼我也不会退回半分,你回去让那个老女人趁早死了心!”
“你有什么权利赶我走?”
苏茶被她推得一踉跄,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就爆发了。
她狠狠将手中大包往地下一掷,大声冲着汪女士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走?当初买这套房子的时候,也有我的八万块,这套房子也有我的一部分!”
这是她最不愿意提起的伤心事,也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不甘。
她的养父母,为了买这套条件极差的学区房,八万块将她贱卖给了别人作童养媳。
八万块,苏茶永远都忘不了,当手握这笔巨款的时候,她养母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
那是一种觉得自己赚到了的小市民表情。
在汪女士的心里,将她卖八万块就已经是赚到了。
此刻,苏茶哭着尖声冲养母理论:“你自己亲口说过的,买的这栋房子我也有份,是你亲口答应过我的,我现在为什么不能进自己家门?为什么不能在自己的房子里住几天!”
生平第一次,苏茶歇斯底里地愤怒了,歇斯底里地感受到那种前所未有的侮辱,这种侮辱,甚至超过了她从傅家父子身上所感受到的羞耻与隐怒。
汪女士也没想到,这贱丫头去茶楼野了一段时日,现在都还敢呼来喝去大小声了,微微被吼得一愣之后,她瞬间反应过来,当即连骂人的心的暂时收紧了,甩手就是狠狠一巴掌,直接招呼到苏茶脸上。
“啪!”
苏茶躲闪不及,响亮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那只大掌实打实落在她的侧脸。
她的半边脸颊上立刻红肿了起来。
汪女士还不解恨,又是反手一巴掌朝她甩过来,这次苏茶没再犯傻,身形灵活地闪开了。
汪女士劈头盖脸一通咒骂:
“好你个不要脸的贱丫头,歪主意都打到老娘头上来了!房子有你得份儿?我呸!你倒是睁大你的狐媚眼睛看看清楚,房产证上有没有你‘苏茶’两个贱字!”
骂完就整个人朝着她扑将过来,似乎还要打骂,苏茶险些被愤怒中的女人给推下楼道。
幸亏周岩赶来得及时,正好撞见苏茶被个中年妇人狠狠朝楼下一推,她脚下晃荡了一下朝后仰——
“小心点!”
周岩心惊胆颤地赶紧飞奔了几步,紧张地接住了吓白脸的苏茶,站定后连忙问她,“你没事儿吧?有没有崴到脚?”
苏茶下意识将被打的半边脸别开,胡乱弄下一点头发遮住,低头木然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回话。
周岩以为她是吓住了,想着她一个小姑娘也不容易,一时心软便安慰了两句,“别怕,没事了,司机就等在外面巷口,你先下去,我跟你母亲谈。”
“别跟她谈。”
苏茶这时候终于发出嗡嗡的一声,掀起眼皮幽幽地注视着周岩:“我们走,你别跟她谈。”
“嘿!你这欠收拾的贱丫头!”那厢原本消停片刻的汪女士一看她这态度,当即火冒三丈,连带着将周岩一起骂:
“以为找到个姘…头就能翻身了?老娘现在就把话说在前头,你这种天生就是奴隶命的贱丫头,就是跟一百个人睡了,也还是个犯…贱的——”
“你有完没完!”
苏茶听不下去了,终于崩溃地大叫,她两只手狠狠堵住耳朵,抬起脸来直面着女人那张扭曲的面孔,“你到底骂够了没有!”
她这猛然的一抬头,却令周岩看到了她被打得红肿的半边脸,她皮肤原本就薄,现在正充血,便使得半边脸血管都似乎清晰可见,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怖。
也可怜。
苏茶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背脊,用前所未有的冷静声音,对趾高气昂的养母说:“汪女士,做人要凭良心,你没良心,会遭到报应的,就算不报应到你身上,也会报应到你儿子身上。”
她一句“汪女士”,彻底划清了两人的母女情分。
说来也好笑,她们之间哪里有什么情分可言,都是苏茶自己一厢情愿的讨好,一厢情愿的倒贴。
语毕,不去看养母是什么表情,她屈身从地上捡起自己丑丑的大包,站起身的时候,对周岩说,“我去巷口等你。”
周岩点点头,想安慰她两句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但心里的确有些怪不是滋味儿,你说,这好好一如花似玉的姑娘,现在被折磨成啥样了,看着也多心疼人的。
“一分钱都别给她。”
临走的时候,苏茶对周岩说了最后一句话。
说完她就提着自己的丑包包,脚步咚咚咚咚地跑下了楼,然后全程一路奔跑,拼命地跑,好像这样就能跑离她所在的恶心圈子,她所生活的恶心环境。
好像这样就能从黑暗跑向光明。
跑入巷子的时候,她看到了巷子口一辆灰黑色的小车,停驻在那里堵住了她的去路,像是一只仗着血盆大口的特大怪兽,等着将她倾吞下腹。
可现在别说是怪兽,就是地狱,她也只要埋首向前。
车门在她靠近的时候便从里面开启了,苏茶脚步停住在车门前,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捏着包包的掌心都渗出了冷汗。
她小心翼翼地朝着车门靠近,仿佛受不住诱惑的信徒,一点一点靠近潘多拉魔盒……
“怎么搞成这样了?”男人低沉好听的嗓音传进耳朵。
车上,傅明旭久等不到她上来,便探出了半个脑袋来瞧她,接过就看到她满身湿漉漉脏兮兮的,半边脸还肿得毫无美感可言,只一眼,他的眉头就皱紧了。
苏茶紧张地看着傅明旭,呼吸都不敢放大。
“挨打了?”男人皱着眉头问她,然后也不等她回答,朝她伸出了手,“上来我看看。”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下车,甚至连全身都没有露一个。
那一只从车门伸出的手,修长而厚实,完美到仿佛钢琴家的手,每一寸骨节都是恰到好处的美感,像是仅供观赏的艺术品,凡人不可亵渎。
苏茶屏住呼吸,想到了自己满手的汗水,突然觉得无比羞耻而难堪,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她原本生活在一方小天地里,习惯了受欺凌,习惯了受侮辱,已经渐渐开始学会麻木,只等着在不久的将来,跟周遭麻木的人群融为一体。
可是傅明旭的出现,就如同为她递上了一面明亮的镜子,让她看到了镜子中遥不可及的自己——那个光鲜亮丽女人,年轻又多情,穿着漂亮的衣服,佩戴漂亮的首饰,学识渊博,谈吐优雅,有无数追求者。
那是个满身光辉的上流女人。
而她不是,她是镜子背后那个恶心的小丑。
见她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车上男人却是等得不耐烦了,傅明旭从车上下来,长腿两步迈到了她的跟前,一把将她打横抱上了车,车门砰地一声被摔上。
刚坐定,他便一把扯过她手中拽着的丑包,顺手给丢到了窗外。
“我的包——”
“几件破衣服有什么舍不得的,喜欢多少我买给你就是。”傅明旭不屑地敛了敛唇角,打断她的话,然后将她抱到腿上,一点点拂开她遮脸的发丝,露出她半边高高肿起的脸。
苏茶一瞬间难堪极了,却不是因为两人此刻暧昧的姿势。
而是因为此刻,他穿着考究,衬衣上没有一丝褶皱与污垢,而她身上都是雨水与灰尘,很快就已经将他的衬衣弄脏。
“谁打的?”他温热的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脸,呼吸就喷洒在她的耳根,声音很低。
苏茶不适应地想要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可在察觉到男人不悦地微蹙眉头之后,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竟然鼓起勇气没有再闪躲,反而像只乖巧的小动物一样,将脸往男人的指腹蹭了蹭。
自己却因为不适应这种亲密的距离而耳根子都红透了。
回答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一个、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是无关紧要的人了。
从今往后,她都是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弟弟。
……
“搞定了!”
周岩半小时之后出来,刚一上车后座,就看见座位上男人正襟危坐,正闭着眼睛浅眠,他腿上放着个睡着的小姑娘,小姑娘人短短小小的蜷缩着,几乎整个儿窝在男人的怀里,两只爪爪还揪着男人的衬衣衣摆,紧蹙着眉头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呃,”周岩默默地退出来,心想,我还是自己搭车回c市吧。
☆、第009章
命贱被人欺,苏茶用十八年的时间,明白了这个谁都明白的道理。
不同的是,从前她可以无知地忍耐,哪怕心底最深处还有万分之一的不甘,也被自己压抑得仿佛它不存在;而现在,在与养母彻底撕破脸之后,这种不甘仿佛破了闸汹涌冲出的水流,越积越猛,很快就冲毁堤坝不受控制……
“啊!”
恶梦连连,她满头大汗地惊醒,呼吸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做噩梦了?”
她先前睡觉,坐在他腿上,傅明旭一手掌着她,原本拿了本书在看,现在察觉到怀中动静,便将眼神从手中书抽出来,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似乎心情不错。
苏茶此刻坐在他腿上,两只纤细的小手紧拽着他的一只手臂,她脸色原本是睡眠后的娇红,现在却因为某种难言的紧张而一阵红一阵白地变换着,额上还沁着汗珠,看起来有种别样的楚楚可怜。
“我——嘶——”苏茶张嘴刚想说什么,可一下子牵动脸上肌肉,疼得直皱眉头。
“刚擦了药,别伸手碰。”见她伸手要去摸脸,傅明旭扔了手中书,一把拽下了她的手,沉着脸安慰道,“放心,不是什么重伤,明儿起来就能恢复原样。”
苏茶愣愣地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在男人含笑注视着她的时候立刻败下阵来,惊慌失措地移开了眼睛,怎么也不吭声。
她不吭声,傅明旭倒觉有趣,
他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她小巧的下巴,故意逗她:“挨了一巴掌倒是变得淑女起来了,不过女孩子话少是优点,叽叽喳喳不好。”
苏茶脸一红,小心翼翼地侧了侧下巴,却被垂下来的几缕发丝蹭过了眼睛,她愣了愣,四下看了看,突然问道:“我扎头发的皮筋呢?”
傅明旭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样更好看,以后都别扎了。”
他说话的时候,指尖卷过她一缕黑黝黝的发丝,闭上眼轻轻嗅了嗅,然后才睁眼笑睨着她,说道,“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女生还不兴烫染头发,我那时候有一个同桌,她的头发就是你这么长,又黑又直,可是我看着觉得烦,就悄悄往她的椅背上涂胶水……后来,她就一直是短发了,而且上课见着我就哭,下课遇见我就跑。”
似乎是想到学生时代的趣事,他自己说着都笑了起来,露出眼角微不可见的小细纹。
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少了不苟言笑时候的严厉与深沉,每一分表情都显得活灵活现,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直逼人心的成熟魅力。
苏茶盯着男人的笑颜出神,脑袋懵懵的,傻乎乎地问:“那你是喜欢她吗?”
傅明旭饶有趣味:“为什么这么问?”
苏茶:“听说,不成熟的男生都喜欢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哦?”傅明旭顿了一下,冰凉的指尖抚上她未受伤的半张脸。
那只手很大,几乎将她大半张脸全部盖住,然后,没有正面回答,男人一本正经地反问:“那你觉得,我欺负过你吗?”
苏茶先是被问得呆住,然后就想起了那天茶楼雅间,男人动作激烈的唇齿,与那双仿佛带着刺的大手,她一下子惊醒,猛地浑身一激灵,脸上血色迅速退了去——
“嗯?欺负过你没有?”他不罢休地追问。
“欺负过。”好久,苏茶幽幽怨怨地说句,声音轻得像撒娇,埋下的脑袋不敢再抬起来,脸红到耳根。
“那你觉得我是喜欢你吗?”傅明旭抬起她的下巴,状似认真地问。
苏茶已经彻底空血,慌忙摇头,似乎被这个问题吓得不轻。
男人哈哈大笑。
这大概是傅明旭愿意在苏茶身上费时费力的原因:她直白到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年轻单纯的女孩儿,那双似乎永远浸润着雾气的漂亮眼睛中,没有拙劣的心机,没有僵硬的妩媚,她每一次的皱眉苦思,每一次转眼思考,都会片刻间向他出卖自己的心思,以至于不用等到正式开口,他都已经知道了她会说什么话。
但他却奇异地期待她开口。
听她用那种颤颤巍巍的语调,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答案,就像是课堂上的笨孩子,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那种紧张又激动的模样——令他感到愉悦。
“在安源县还有没有什么朋友?有的话趁现在告个别,否则回了c市,你可能暂时就没时间回来了。”傅明旭说起。
他一说朋友,苏茶首先想到的就是被他儿子打进医院的王进,一时心中都不知作何感想,一边觉得他儿子可恶,一边又可怜自己进哥倒霉,一边还想着:我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她结结巴巴地说:“你可能、可能弄错了,我、我不是,不是你们家的——”
“我知道你不是。”傅明旭打断她的话,“但我需要你是。”
苏茶疑惑地盯着男人好看的脸。
“你就把这当作一份工作好了。”傅明旭说着,取出一张烫金信用卡交到她手上,“就是很简单的普通演员工作,台词不限,工作时间不限,没有技术性要求,月薪十万,我会让人按时打到你卡上。”
“什么?”
苏茶闻言一声惊呼,眼睛猛地瞪大,整张小脸儿煞白煞白的。
傅明旭皱眉:“嫌钱少?”
咚,咚,咚。
苏茶连忙摇头,狠狠咽下一口口水,心跳彻底不受控制,只觉得自己快被掌心四四方方的小卡片烫化了。
她悄悄在心里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十万后面是多少个零,结果竟然因为紧张而数出了好几个不一样的数字。
见她没有反对,傅明旭一口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稍后回了c市,周岩会带你签合同,然后给你一些与苑苑相关的背景资料,毕竟你要是连自己‘母亲’都不了解的话,可能很难讨老太太喜欢。”
“苑苑?”苏茶听见这两个字,这下子总算回神了,“你不是说、不是说——”
“我说什么你就信?”男人笑着看她一副被雷劈过的模样,直言道,“她是我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