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昐望进他双眸之中,道:“他没有什么资格埋怨你我,只是他如今年纪小还不懂事,你莫要着急。”
他长叹一声,沉沉的点了点头,当夜用的膳却并不多。
长滢看完花灯,直接住在了庞府,回来后他兴高采烈的拿了好几盏造型各异的花灯送给容昐,长沣,月琴和敬白,唯独只漏了他父亲那盏。
庞晋川失落的望着容昐手中的花灯,想上前和长滢说话,长滢却躲避他的目光拉着敬白飞速的跑到外面玩去。
容昐叫他带上敬礼,敬礼却气汹汹的瞪着长滢气道:“我不要和抢我爹爹的小偷一起玩!”长滢小脸猛地一白,谢英拉住敬礼低斥:“不可无礼,怎么和小叔叔这般说话?”
敬礼红了眼眶:“小叔叔和我抢爹爹,昨晚花灯上他一直拉着爹爹的手,还骑在爹爹的脖子上!”
谢英很是尴尬的拉着敬礼向容昐赔罪,容昐只是挥挥手,给了敬礼一枚玉佩。
等人都走了,长滢依然低着头坐在她身边。
他问:“娘是因为长滢才给敬礼玉佩的吗?”
容昐盯着他漆黑的眸子,不答反问:“你羡慕敬礼的爹爹,那你没有爹爹吗?”
长滢哑然,他发愣了许久,容昐拉着他的手走进内间,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盒子依然有些年头了,她打开铜锁。
一份份信赫然出现在长滢跟前。
容昐取了一份递给他:“你已经习字了,自己念念,这是你父亲写的。”
从长滢出生起,庞晋川就养成了记下好玩趣事的习惯。
可能是长滢第一声喊爹,也可能是长滢第一次学会走路,还有是长滢做了坏事被他打屁股的事情。
长滢坐在凳子上,打开了信函,他从中午看到日落西山。
庞晋川夜深了才回来,他下了马车看见一道身影飞快的朝自己急速飞驰过来。
“爹爹!”他扑到他怀中,哽咽大哭,不断的抽噎着:“是我虚荣儿子,儿子不该如此对您。”
庞晋川怔然了许久,后猛地一把将他牢牢抱在怀中,满是沧桑的眼眶中慢慢被迷雾弥漫。
容昐站在门内,看着父子两人,不由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怪长滢,也不怪庞晋川,只是他们两人的年岁的确已经能当他的爷爷奶奶了,当初把他生下来,是因为实在太寂寞了。
可到如今,竟对这个小人也觉得有些愧疚。
这件事很小,但却养成了长滢宽厚的性格,他开始懂得父母的辛酸,也从不在庞晋川容昐跟前提起年岁的事,一夜之间竟是成长了许多。
到他十岁时,长沣要带着月琴去江南了。
容昐和庞晋川商量:“让长滢和他们一起去吧。”
庞晋川蹙着眉,容昐说:“孩子长大了,总归是要离开我们的。长滢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早慧,性格柔和,若只一味的养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不出去见见世面,只恐压制了他的天性。”
庞晋川一夜都未睡,他坐在长滢床前许久。
到了第三天天刚蒙蒙亮,他叫长沣到他书房去。父子两人谈了很久的话,最后长滢还是被长沣带走了。
公府,长达十年的欢声笑语,也好像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一般。
容昐看着庞晋川的华发丛生,却懒得再去染黑。
她干脆就端了染料去他书房里。
庞晋川身前放着奏折,但眼睛却望着长沣给寄回来的长滢画像,发闷。
容昐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去,对他笑道:“我替你染发吧。”
七月的午后,暖阳正好,四周花簇萦绕,鼻尖是融融的味道,嗅的人心眼都跟着柔软了。
庞晋川脖子上围了白帕,容昐站在他身后,细心的替他染发,她的动作很轻柔,没有让黑色的染料沾染了他的头皮,那一根根白的亮眼的发丝迅速的又被染黑了。
容昐问他:“长滢现在好吗?”
庞晋川颔首:“到了江南了,来信说是喜欢那边的气候。”
容昐又问:“他语气如何?”
“很是明朗。”他笑道。
两人的对话停了一会儿,就在她转身要去拿手帕时,他忽然拉住她,把头深深埋入她腰间。
一瞬间的功夫,容昐薄薄的秋衫就被一股湿意染透。
她摘下手套,反手搂抱住他的头,任由那丑陋的东西沾到她衣襟上。
此刻,他身边仅仅有她,而她一路走过来,也只剩下了他。
“容昐,为夫我老了。”他终于心甘情愿的承认了。
容昐扬起嘴角笑了笑,笑容依然很美,带着看透后的淡然,她低声在他耳边安抚道:“老不老,不在乎年岁,而在于你的心态。”
世间好的东西太多了,人不可以这般贪心,什么都想要。
有得到,就有付出的。
他汲汲功名半生,位极人臣,权倾天下,这可不是三十年前的庞晋川能做到的。
从此,庞晋川恢复到以往的作息,但是替他染发却成了她必要的事情之一。
她若是有时没空,他也不让人来染,只等她忙完了,两人再坐在庭院之中。
长滢十一岁的除夕夜,正好赶上南方的一场暴雨,没有回来。
十二岁时,他长了一岁,回来第一件事是和大哥三哥一起给庞晋川和容昐磕了三个响头,庞晋川望着三个儿子,紧紧的握住妻子的手。
过年后,他待到十五元宵节过后,那一夜他牵着父亲和母亲的手去了街上赏灯。
三人手上都提着如至送来的玻璃宫灯,长滢就牵着父母的手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街道的尽头,他才道:“明日就要离行了,爹娘保重。”
短短一年多的功夫,他长高了不少,庞晋川只是望着老儿子,不住的点头:“好,好,好。”他轻易不夸人,连长汀小时候那般勤奋苦读他也很少点头的,可对于长滢,他连说了三声。
长滢转过头望向容昐:“娘,儿子今晚回去想吃您做的夜宵。”
容昐抽出帕子,点了点头,长滢接过上前替她擦掉眼角的泪花。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他实在是不孝的,但依然选择要走。
庞国公府已经拦不住他向往外面世界的炙热,容昐很早就知道,庞晋川如今也知道了。
因为这是他和她的儿子。
长滢十九岁时,庞晋川给他写信,问他要不要回来考取功名?长滢拒绝了,那时他在藏南一代已经颇有名声,那里没有大夫,都用着祖上留下来的老方子,很多人吃不对药,活不过四十岁就没了。
他就将长期以来的庞晋川和容昐还有几个兄长给的积蓄,全部买了药,从江南拉了大夫,在藏南开了一间药店,药店仅收取药材的本钱,初一十五免费问诊施药。
钱花光了,他就再挣,他买了几块很好的肥田,专门种植药材,再将藏南极好的药材贩卖到北方,南方,以及华南地区。
期间,他吃了很多苦,药材还没种起时,一度关门大吉,入不敷出。
等药种好了,他忙着看人采摘,制作成药材,一整年都在外奔走着。
长汀路过藏南来看他时,他黑的很,浑身瘦的快皮包骨了,可却笑得很精神,拉着长汀到药店中去。
药童上来招呼,但看见东家身边跟着的威严中年男子,不由有些退却。
长滢就自己给他倒了水,笑道:“三哥不许告知父母这些事儿。”
长汀默默的望着小弟,常年的宦海生涯,他早已练就了感情的深藏不漏。
他低声问:“值得吗?”
长滢目光闪了闪:“除了不能侍奉在爹娘身边,还是值得的。”
他见了很多市面,看尽了生老病死,人生百态。
这也让他心智变得更加成熟和稳重。
他从开起这药铺的那一刻就明白,有些责任既然已经扛起来了就不可能轻言放弃。
做这一切他甘之如饴。
长滢送走兄长后没几日,他就收到了一封从京都来的八百里加急快件,是母亲寄来的,字迹凌乱,上面只有两个“速回”。
他心下一惊,转身要离开时,刮到桌面上的笔洗。
哐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夜月凌妹子投了一个地雷,谢谢啊~
第98章 一世夫妻()
元鼎四十四年;十月十日,庞晋川与往日一样下朝回来,容昐去书房叫他用膳时发现他浑身痉挛倒在地上。
宫中御医来,诊断是中风。
十一日,容昐修书给长汀和长滢。
十二日,庞晋川醒来,但已经感受不到温度的变化;就算容昐握紧他的手;他也只是迷茫的望着她,容昐告诉他;“晋川,你会好的。”他笑了笑,在她嘴角落下一吻。敬白连忙捂脸,两颊绯红。
十四日,他再次陷入了昏迷,容昐让人预备寿材预备冲喜。
十七日,长汀归家,向皇帝提出暂缓职务。
二十三日,长滢也回来了。
朱归院中,灯火一如往昔,驱散走冰冷的黑夜。
风很大,鼓吹着守夜婢女的衣裙哗哗作响,那精致的绸衫似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容昐站在院中,望着紧闭许久的折门,瘦小纤细的身子让人不忍上去搀扶住她。
月琴就这样做了,她走到婆母身边,轻声劝:“娘,您也回去歇息吧。”
容昐慢慢的回过头,朝她淡淡一笑,那笑意很是温和,一如月琴印象中的模样,月琴眼角不由一酸,搀住她的手。
容昐道:“他们兄弟三人进去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她的声音微微的颤抖。
容昐闻言,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声:“别怕。”
屋内,飘着浓浓的药味,闻着就是极苦,苦的都能把人的五脏六腑给生生呕出来。
长沣,长汀,长滢兄弟三人跪在床前,庞晋川望着兄弟三人,眼神略微有些涣散又有些淡淡的悲凉。
“长沣。”他咳了一声,第一个叫道了他的长子。
长沣跪趴上去,紧紧抓住父亲的手,他泪眼斑驳望着庞晋川,低低的喊了一声:“爹。”庞晋川的嘴角就带了一抹笑,他伸出颤抖的厉害的手,摸上他的头发,这个儿子从小身子就不好,到如今五十多岁的人了,也是半头的风霜。
“我把庞国公府留给你,你好好经营。”他沉默了会儿,开口道。
长沣一怔,望向身后的长汀。
庞晋川招手唤长汀过来。
“父亲。”长汀柔声低唤他,坐在他身侧将他扶起,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庞晋川双目浑浊的望着眼前的嫡次子,他最像自己。
下手狠决,有谋算,庞国公府交给他定是不会没落的。
只是他若是这样了,她估计又得到他跟前哭一哭,他不舍她流泪,就这样吧。
庞晋川摸上儿子的脸,仔细的端详他许久。
他的仕途不用他的保驾护航也走的极好,极稳,就这几年的功夫皇上就不断的和他面前提出要让长汀入内阁的事儿,他都没有应允。
因为这个孩子最像他,野心勃勃。他知道若是长汀入了内阁,他们父子两人必定是又要再斗一斗,斗一斗那人臣的位置。
庞晋川的目光略有些恢复了溢彩,长汀给他喂了一杯水,拿起母亲落在床前的手帕替他轻轻擦掉嘴角的水痕。
他就这般望着他,却头一次知晓他儿子竟也是个如此温柔的人,可他从不对自己像对他母亲那般,临了临了,却让人心下有些觉得对不住他。
庞晋川喘了一口气深气,窗外吹进清风,吹得床头的烛火明明灭灭的。
他说:“长汀,我把朝中庞家的人脉都留给你,换你替我看顾这庞国公府。”
长汀捏上他的手,那手早已是皮肉贴着,干瘦的犹如骨头一般。他忽然才意识到在他心中那座自己不断想越过的高山,也老了。
他笑道:“儿子不用,这些年的经营早已打好了根基。”
庞晋川忽的剧烈咳嗽起来,长汀连忙替他抚背,庞晋川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抓住他的手,双目圆瞪:“我知晓你存着变法的心思许久了。”
长汀盯住他,庞晋川了然一笑:“你那些人还不够。”
长汀默默的低下了头,接受了他的意见。
庞晋川这才深舒了一口气,滑到了床边,重重的闭上眼。
长汀问他:“当年你为何要如此待她?若不是你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不在,我也不至于怨怼你这些年。”
长滢抬起头,望向父亲和兄长,通红的双眸有些迷茫。
她是谁?
庞晋川双眸微微一跳,眼中泛着幽幽的光芒,他转过头,望向窗外。
金桂开的正好,香气十足,她笑着说只要到了十月,屋里就不用点香。他却从未告诉过她,即便桂花不开,她身上的香味也总让他沉醉。
当年,当年的事儿,他不愿去回想了。
兄弟三人出来了,容昐在院子中等着他们,她什么都没打听,只让月琴和谢英带长沣和长汀回去。
长沣住在离这很近的宅子里,长汀住在不远处的庞府。
待他们都走了,只剩下一个长滢陪在她身边。
容昐扶了扶额,顺好发鬓,看着许多年没见过的老幺,笑道:“走,今天是你生辰,娘给你做寿面。”
长滢已经高她两头了,他拦住母亲的脚步,摸上她银白的发鬓,是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已经和父亲一样了?
“走吧。”容昐催促道。
她没让长滢进厨房,那里烟熏火燎的味道重。
长滢就在门口看她动作娴熟的煎了鸡蛋,下了葱花煸炒加入调料做汤,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寿面就出锅了,容昐抱着海碗,对他道:“去和你父亲一起吃,他这些年来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给你好好过一次寿辰。”
“好。”长滢接过碗,搂着她的肩膀。
在几个兄弟之中,他长得最像她,水汪汪的大眼,微翘起的嘴角,只有浓眉和挺直的鼻梁像他父亲。
他是一个长得极好看的男人。
屋里婢女都被容昐叫下去了。
她多拿了一个小碗,把寿面拨了一些进来绞成糊,撇开汤面上的油,只倒了一点点的清汤在里头。
庞晋川的目光幽幽的落在她身上,到容昐把碗递给长滢时,他说:“辛苦你了。”
容昐坐在床角边,平静的说:“儿子回来了,我给他煮了寿面,你们父子两人一起吃,也要陪我长长久久的,你看可好?”
这几日他都没有怎么进食,她得多哄着他吃些。
“好的很。”他努力的点头,容昐笑了。
长滢用汤勺舀了一小口送到他嘴边,庞晋川张开嘴,满满一口吞下,感慨道:“这面做的真好。”他其实已经尝不出味道了,容昐也知道。
只有长滢不知道,他急着道:“那父亲多吃点,下次儿子给您做。”他为了讨他高兴,侃侃而谈藏南的事。
庞晋川望着他这个老儿子,容昐知道他要做什么,就把长滢手中的碗接了过来。
庞晋川拍了拍自己的腿,柔和的望着他。
长滢微微一怔,而后明白过来,匍匐的靠在他膝盖上。
在长滢很小的时候,如果他醒来找不到容昐,就会哭着找庞晋川。
这时候如果父亲在书房里处理公务,他小小的身子就卷缩在父亲宽大的胸前,再困觉睡去,鼻息之间都是父亲身上淡淡的香味和熟悉极的笔墨香气,等醒来,母亲必然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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