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我梦到当日他变身的怪兽朝我扑来,我一脚踢在它脸上,它忽然又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小狗,沉甸甸趴在我肚皮上,反复舔我的手和脖子,黏糊糊的很难受。
后来小狗不见了,我又看到了外婆,冲过去抱着她大哭,我对她说外婆我其实被人逼得好难,我不知道生活要怎么继续。可我一直不敢跟你说。
外婆摸着我的头,说了很多话,可我一句也听不清。她又轻轻的一下下拍着我的背,这感觉实在太温暖,就像寒夜里温甜的米酒入腹,令我只想沉溺不醒。
这一觉前半段辗转反侧,后半段却是黑甜深沉。等我睁开眼,首先感觉眼睛有点干涸的疼痛,我知道那是哭肿了。
再定睛一看,我登时浑身像沾满了刺球,又僵又痒。
我的头没在枕头上,不知何时枕在他胳膊上。面前是一片暗白的胸膛,而他……他胸前的红点之一,竟然就在我鼻尖前方!我甚至能看清中央挺立的圆形小颗粒,还有周围轻微舒展的褶皱。它们点缀在平整匀称的光滑胸肌上,简直……太违和了。
我下意识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手正搭在他削瘦的腰上,大腿跟他交叠着,甚至能感觉到他腿上柔软的毛发。在我抬起的大腿内侧,什么坚硬滚烫的东西,紧贴着微微颤动。
我连忙把手脚都从他身上放下来,往后一退,立刻撞到了墙。我这才发现他都把我挤到了墙角,身后大半张床空荡荡的。
“早。”头顶忽然响起软软的懒懒的声音。
我抬头,撞上他平静清亮的黑眸,看起来醒了有一会儿了。
我没回答,而是缩成一团靠在墙上。
他掀开被子下床,我又无法避免的看到他白皙结实的全躯,立刻针扎般闭眼,转身朝里躺着。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洗手间的门开了又关,我一直没回头,直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我才松了口气坐起来。
我去洗了个澡,换了条干净裙子,可皮肤上始终残留他的触觉,挥之不去。
封闭的房间有点压抑,我来到外面走道,站在狭窄的窗前。太空依旧深邃,星光仍然耀眼,宇宙纯净安静得仿若初生。这是绝大多数地球人穷其一生也不能看到的美景。
如果没有穆弦,这该是一段多么美好新奇的旅程。
我很清楚无法再改变什么。
那该如何面对今后的人生?
被他束缚占有的人生?
不。强念而清晰的念头涌上心头:我的人生是我的。他不过把我当成一个叫“妻子”的工具!难道我就不能把他当成叫“丈夫”的器材?
二十二年来,我对人谦恭有礼,真心尊重每一个人。可此刻,这种从未有过的高傲而冷漠的报复心态,却令我感到从未有过快意。
他对我默认过,当日强迫我是出于无奈,现在要娶我,则是忠诚于兽族基因。他做所有的事,出发点并不是为了伤害我。他怎么会故意伤害我呢?我除了“性”和“繁殖”外,没有任何意义,他怎么会跟一个工具见识?怎么会考虑一个工具的感受和想法?
对,我也应该这样。我应该连“恨”都不屑于给他。我干嘛要把精力放在他身上,像这段日子一样,整天只是厌恶他抵抗他,沉浸在消极情绪里?
他对我来说,同样什么也不是。
就算一辈子要做他的女人,就算永远无法离开斯坦星,我也要过肆意洒脱的人生。我应该关心自己——在这个陌生星球上,除了华遥,谁还会关心华遥?
我深呼吸,让自己平复。然后沉默的看着璀璨太空。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憧憬过将来的爱人。他应当温文尔雅、宽容正直。他应当尊重我的一切意愿,是情人更是朋友。我们应该有灵魂和情感的深刻共鸣,我们的感情是日久生情的细水长流。
……算了,不想了。
人生美好的东西很多,我只是失去了某些而已。
“华小姐。”爽朗的声音在走道尽头响起,将我从沉思中拉回来。
我转头一看,怔住——两个机器人站在那里,是莫普和莫林。莫普没什么表情,莫林嘴咧得大大的在笑,所以很容易分辨。
我们一同进屋坐下,我忍不住多看莫普几眼。只见他的头颅光滑无比,完全看不出昨天被我敲扁了一块。
我一直认为他不过奉命行事,正想对他道歉,莫林一拍手掌,用兴奋而谄媚的语气说:“小姐,我们今天来,是向你汇报指挥官的财产状况。”
“……财产?”
“当然。他可是巴不得将一切都献给您,这份报告在去地球接您之前就准备好了。”莫林说。
他从口袋中拿出块巴掌大小的黑色薄片,看起来像芯片。而后他手指在上面摁了摁,我面前空气中陡然闪出一米见方的悬浮画面。我吓了一跳,往沙发里一缩,他已经站起来,用播音员般的好听声音开始解说了。
“指挥官的财产结构很简单,一笔钱、一颗小行星,还有他收藏的五百七十四架古董战机。”莫林指着屏幕。
报告做得很形象,左侧是一些金币在闪光——当然是虚拟画面。上头标注了一个斯坦文字中的数字,我默默在脑海里计算了一下,有点心惊——折合下来,大概相当于地球百亿美元的价值。
“指挥官对理财没有兴趣,这笔钱一直放在帝国银行。”莫林耸耸肩,“所以,会有小报批评指挥官是战斗天才、理财白痴。”
我不由得想,当然是白痴。职业习惯让我忍不住在心里盘算,这笔钱随便做点低风险投资,收益都超过定期存款。莫林笑嘻嘻的说:“指挥官才不是白痴,他找一个懂金融的妻子就可以了。”
我保持沉默。
画面中间浮现一颗三维星球,正在缓缓运转。星球大部分是蓝色,有少许绿色,看起来鲜嫩浑圆。莫林语气骄傲的说:“索夫坦小行星,距离斯坦星球二百光年,是指挥官的母亲留下的遗产。”
原来他的母亲已经过世。能够拥有一颗星球,想来是个很尊贵的女人。
莫林用手点了点那颗行星,眼前的画面立刻变了。蔚蓝的海水像光滑的绸缎在阳光下浮动,一望无际的平原像绿色丝绒铺满大地。
我们就像乘坐直升机,从低空俯瞰索夫坦星球。忽然有一群小动物从画面中慢吞吞的经过,看起来像狗,通体雪白,四肢短小,肉呼呼的。可又不是狗,长满长毛的脑袋上,蓝色大眼睛呆呆傻傻,比莫普的眼睛还要可爱。
“那是鬓绒幼犬,索夫坦的珍稀生物。”莫林解释,“一种非常温驯的动物。”
我们又粗略看了些画面:蓝色的迷雾般的森林、五彩的河流、乳白色的群山、橙黄色会闪闪发光的高大植物……就算我本来对他的事全无兴趣,看到这种奇景,还是被深深吸引。
至于古董战机,我看了一眼,没什么兴趣。莫林关闭了画面,把黑色芯片交给我,告诉我怎么用,并表示今后还是由他打理财产,但我可以全权支配这些东西。我接过芯片,心想就当放电影给自己看了。
他们俩起身告辞,我看向一直沉默的莫普,真诚的说:“莫普,昨天,对不起。”
莫林立刻歪着头看着我,我想那表示他非常惊讶。莫普的反应则平静得多,转头直视着我:“我接受您的道歉。”
他公式化的话语,让我有点不自在,但也不打算说别的。
他却继续说:“华小姐,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逃跑?指挥官这样的结婚对象,年轻、英俊、富有,忠诚,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他?”
我还没说话,莫林立刻双手抱头,原地剧烈摇晃:“是啊是啊!我也想不通。再没有比指挥官更好的男人了。”
“……是吗?”我冷笑。
莫林非常疯狂的用力点头:“当然!斯坦的十位舰队指挥官中,只有他对所有种族一视同仁,从无歧视和虐待,甚至以“狡猾多疑”著称的讨厌的橙人族,只要对他忠诚,都能得到重用。他还是个军事天才,带兵剿灭的叛逆种族比谁都多。而且他身体健壮、拥有半兽基因,性能力必然跟战斗力一样强悍惊人。您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两兄弟一唱一和,一个严肃质疑,一个唱做俱佳。我看着他们同样懵懂的红眸,没有再说话。
机器人不懂,难道他年轻、英俊、富有、忠诚,我就应该感恩戴德的爱上他吗?我靠自己,也能在地球过上富足、自由、惬意的生活,为什么要依附于他?
“我饿了?有吃的吗?”我换了个话题。
“马上送到。”莫林立刻转身出去,莫普看了我一眼,深深鞠躬,也走了。
后来我吃了饭,坐在沙发里看莫林留下的资料,我看到一个漆黑的岩洞,那里的地下水发出幽蓝的光泽,七彩小鱼在其中游淌,一片浅滩上,许多圆形的晶莹石子,静静绽放五光十色的光芒。
我正看得全神贯注,忽然感觉身后有点不对劲,转头一看,穆弦静静站在沙发后头,双手插在裤兜里,还是那冷冰冰的样子,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想去?”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可以吗?”我转头继续看画面,用讽刺的语气反问。
“那是你的事。”
我有点意外——这个意思是,可以去?想起他昨晚的话:他不关心其他事,只要我身心忠贞。看来他并不打算干涉我的私人行为。
这样更好。我忽然觉得轻松不少。
脚步声响起,他走到一侧衣柜旁,拿出两套军装。我忍不住用余光瞟他,却看到他目不斜视走进洗手间,拿了他的毛巾牙刷出来。
“抵达斯坦星前,我不在这里过夜。”淡淡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惊喜涌上心头,但我不想表露出来,很平淡的“哦”了一声,他就走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但实在求之不得。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点沉不住气——明明已经决定不被他左右情绪,但每次当他出现,还是会神经紧绷心跳急促。
接下来十天,他真的再没出现过。每天只有莫林来给我送饭,有时候会送些“影碟”给我看——姑且这么称呼那种三维立体悬浮视频吧。我开始几天还有些心神不宁,后来就习惯了。
这天,莫林告诉我,两天后再做一次超光速跳跃,就能抵达斯坦星了。这无疑让我有些怅然。
今天他没带午饭来,而是一本正经告诉我,穆弦邀我共进午餐。我觉得有些意外——因为我看过这艘舰队的介绍资料,现在是满员状态,估计到处都是男人。穆弦居然肯让我外出,看来他并不像莫林说的那么占有欲夸张。
“华小姐,你能不能劝指挥官回这里睡?”出发前,莫林问我。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干脆的答道:“不能。”
莫林忽然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我着实吃了一惊!虽然他吐出的口水,其实是一种淡蓝色的液体。然后他双手叉腰,做出非常幽怨的姿态:“噢,老天,不要这么绝情!我问他为什么睡在作战指挥室,他说他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华小姐,您让他失控了吗?”
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
我似乎有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装傻说:“睡在别的房间没什么大不了。”
莫林很用力的摇头:“大得了大得了!这几天他一直坐在椅子上睡觉。多么可怜的指挥官!”
我不信:“飞船上连多余的床都没有?”
莫林双手捂住脸,红眼睛一眨一眨:“难道你不知道他有洁癖?又喜欢裸睡,他觉得外面的床脏得要死。华小姐,你是个仁慈的女人,不该这么虐待自己的未婚夫。”
“共进午餐的时候,记得要劝他啊!”莫林往外走,“您开口,他一定非常高兴。”
我没说话,难怪那天他二话不说脱个精光,原来喜欢裸睡。
那我更不想让他回来了。
7。所谓洁癖
“这是最近的路。老天,你的脸好红!”
莫林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前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原来还没觉得尴尬,被他大嗓门一吼,就真有点难堪了。
这是一条宽敞的通道,柔和的橘黄色灯光像雾气弥漫,为颜色冷硬的舱壁平添几分温馨。从我们离开卧室开始,路上一直碰到三三两两的军人。
大部分是年轻男人,有的穿军装,有的穿背心,大多肌肉结实、皮肤黝黑,我几乎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汗味。还有一些竹竿似的纤长机器人,金属脚掌“咯哒、咯哒”踩在柔软的地面上,轻盈的跑步经过。
甚至还碰到了一头兽人,身高至少超过两米,头顶在天花板上,庞大身躯像一堵墙。露在军装外的胳膊肌肉黝黑、毛发旺盛。脖子上方是肌肉纠结的兽首,十分狰狞恐怖。
人类男人经过时,几乎都会看我一眼。那个兽人更是直接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盯着我,一直目送我们离开。我知道,并不是自己多么美貌出众,他们只是奇怪舰上出现女人,才会多看几眼。
我们继续往前走,莫林突然又回头瞟我一眼:“该死,你为什么穿这么短的裙子?”然后目光掠过我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前面两个男人全朝我小腿瞟去。
莫林实在太聒噪,我觉得必须制止了。
“莫林。”我喊他。
“是?”他立刻站直,眨眨眼睛。
“闭嘴。”
他张大了嘴,但没再说话了。
我们没走多久,到了一间紧闭的舱门前,莫林输入密码拧开门锁,站在门口不动:“祝您和指挥官度过一个愉快的中午。记得劝他!”
我无语的走进去,莫林悄无声息的带上了门。
这里更像一个宽敞的大厅,与天使号的控制中心类似,墙面全是电脑屏幕,银色数据在墙壁间永不停歇的流动。
没有人。
我站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侧墙上还开了道门,远远可以看到一道暗灰色背影坐在沙发里。
是他。
我不由自主深呼吸几下,缓步走过去。我以为以他的警觉,很快会察觉动静。没想到都走到门边了,他还是一动不动,似乎十分专注。
他面前的空气里,浮动着淡蓝色的光影。我知道类似于莫林给我的“影碟”。只不过刚才隔得远,角度也偏,看不清他在看什么。
现在隔近了,我便抬头认真看了看。这一看,我呆住了。
是……我?
画面是静止的,茵茵绿草地上,女孩穿着黑色学士服,用手压着四方帽,笑得格外灿烂。
那是我的大学毕业照。
光线一闪,是我穿着米色套头毛衣,头发乱糟糟的,赤着脚,抱着膝盖坐在阳台的角落,眼睛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珠——那是被他强迫之后,我躲在老房子里颓废。
然后是上课时,我低头做笔记;我去公司面试,黑色正装、长发披肩,脸很红很紧张;我到敬老院看望外婆,抱着她的腰,把头靠在她怀里……
就在这时,他忽然转头,看见了我,眸中闪过诧异。
我也诧异的看着他。
他把手中的芯片一丢,画面骤然消失。他从沙发后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神色冷冷的:“有事?”
“……莫林说你要跟我吃午饭。”我心里暗骂莫林,看穆弦的反应就知道,他根本没叫我过来。
“我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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