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花坛,残枝败叶,娇蕊遍地。
丫鬟霓裳和幼荷带着人打扫庭院的断枝。
这场雨过后,天气凉爽宜人。
顾瑾之在屋子里写字,朱仲钧在一旁陪着她。
两人沉默不语。
只是朱仲钧偶尔抬头,看她一眼。想着快八月了。等八月过完,就是九月,他们便可以成亲,朱仲钧唇角又有了笑。
顾瑾之写字累了,抬头之际,经常看到他偷笑。
她的心也跳了一下。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纠缠着他们。
末正的钟敲响,朱仲钧放下了书,伸个懒腰说:“这么快就两点了啊。”然后对顾瑾之道,“外头刚刚下了雨,空气很好,咱们去花园子里走走,可好?”
顾瑾之不想动。
她道:“树梢都是水滴,掉下来打湿了衣衫;再说,路上泥泞不堪,弄脏了衣摆。”
朱仲钧就拉她:“你这个人,懒起来的时候,什么借口都有。走,咱们玩玩去。”
他几乎把顾瑾之从炕上拖下来。
他的掌心温热,透过顾瑾之的手,传递了过来。
顾瑾之只得放下笔,道:“你等着,我叫她们把冬日走雪路的木屐找出来,咱们慢慢逛。”
她果然喊了丫鬟去找木屐。
芷蕾放下手里的针线簸箩。道:“我记得放在哪里的,我去找……”
顾瑾之点点头。
芷蕾的东西尚未找到,正院那边的大丫鬟念露跑了过来。
念露道:“姑娘,外头来了位徐大人,说要找您和王爷。夫人叫人去问了,他不肯说是哪里来的,只说王爷知道。”
朱仲钧眉头微蹙。
朝中姓徐的官员,他知道几位,却没什么深交。
他在庐州一年,给京城递过信。贿赂过一些官员。那其中。没有人姓徐。
倒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侍卫,锦衣卫指挥使,他叫徐钦。
朱仲钧心头一窒。
他对顾瑾之道:“你等着,我去看看。”
顾瑾之就想到了他送给她的那些镯子。心冷了一半。点点头道:“去吧。”
去花园子里逛逛的心情。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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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泥泞,朱仲钧走得很快。
泥浆飞溅而起,弄脏了他衣裳的后摆。
他恍若不觉。几乎是飞奔到了外院。
来人不止一位。
为首者,身材魁梧高大,双目炯炯,煞气流转。
不是旁人,真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徐钦。
徐钦长得高大威猛,曾经在西北军营,杀敌无数。太子首次亲征,徐钦救了太子的命。而后太子登基,将无权无势、仅仅是个千户的徐钦从西边调了回来,做了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人人眼红的差事。
皇帝身边,不少人忠心耿耿。
像锦衣卫指挥使徐钦、像司礼监太监向梁。
皇帝用人还是有眼光的。
朱仲钧想着,笑着上前给徐钦见礼:“徐大人,您大驾光临啊。”
徐钦连忙给朱仲钧行礼。
朱仲钧的身量算是高的,徐钦却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头。
徐钦大概有两米,长得又结实。光身高上,他就压人一头。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又导致他眉宇带煞。
“王爷,家主请您和顾小姐一叙,请随末将出门。”徐钦行礼之后,对朱仲钧道。
他用词霸道。
他是皇帝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的家主,就是皇帝。
而他不是称呼“皇上”,反而是像平常家奴一样,称呼皇帝为家主。足见,皇帝是要私下里见朱仲钧和顾瑾之。
朱仲钧全身戒备。
他不动声色,静静笑了笑,问徐钦:“贵主有何事?顾小姐染了些风寒,不便出门,我随你去吧?”
徐钦面容不该,冷峻道:“家主的旨意是,只想见顾小姐。王爷非要赖着,就让您跟去。顾小姐若是再不出来,末将就要带人闯进去了……”
说得非常强势。
他带了七八个锦衣卫,都是高手。
若说他们闯进内院去拿人,别说顾家这些家丁,就是庐州王府的将领们,怕也挡不住。
朱仲钧的手紧紧攥住,脸上笑容不改:“既如此,徐大人稍等……”
他又快步,进了内院。
他把徐钦的意思,说了一遍。
“你先装病,我们拖一拖。我马上派人去告诉母后……”朱仲钧蹙眉布置,“虽然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可总归没有好事。”
顾瑾之想起前世陈琛要见她。
那时候朱仲钧明知陈琛对她着迷,却说:“你照样去,别怕。我什么都布置好了,不会让你出事的……”
结果,她差点出事了。
同样的场景,换了个身份,他不再自信满满,不顾她的安慰。他现在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让顾瑾之心里唏嘘。
“太后知道了,又能如何?她用什么阻拦锦衣卫?”顾瑾之笑了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要见我,我还能躲?你不是跟着去吗?走吧,去看看他要做什么……”
顾瑾之替朱仲钧撒谎的事,皇帝一直没有反应。
如今,他朝政忙完了,也该秋后算账。
朱仲钧重重握住了顾瑾之的手。
那种无力做主的感觉,又一次爬上了他的心头。
假如他的势力能和朝廷抗衡,皇帝怎敢如此欺辱他?
他看着顾瑾之,眼睛有点红。
“别怕。”顾瑾之轻轻笑了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我们在一起呢,怕什么?”
一股子暖流,在朱仲钧的胸腔徜徉。
他点了点头。
第316节见面
皇帝见顾瑾之和朱仲钧的地方,是在玲珑珍坊。
玲珑珍坊不算京城最有名气的酒楼之一,也不是最贵的酒楼,但是它的环境,是最幽静的。
它坐落在城南,远离闹市。
临近玲珑珍坊,是一条宽阔的甬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古木。
参天古木,树荫浓密,不似后代那般刻意修剪,所以两旁的枝条相互攀接,几乎形成了天然的顶棚,将甬道遮掩住。
雨后的阳光十分温柔,哪怕是盛夏。
宽阔的甬道光线幽暗。
马车哒哒通过,光线渐渐明亮。
高大的院墙门口,蹲着两只气象威严的石狮子。被雨水洗过的石狮子,神态栩栩,双目炯炯。
朱红色大门上,倒扣着两只黄铜门钹。
锦衣卫指挥使徐钦亲自上前敲门。
平时里是不关门的。
今日被皇帝包了场子,所以大门紧闭。
进去之后,处处都是奇花异卉。
只是刚刚暴雨,被毁得厉害。
绕过油彩壁影,后面是三层的大楼。
丝竹声声,歌声婉转。
皇帝还好心情的叫了唱曲的。
进了大堂,处处都是锦衣卫把守。
掌柜的尚且镇定,跑堂伙计早已吓成了一团。
由锦衣卫亲自代替跑堂的。
皇帝大概不常出来,所以戒备有点严格。倘若是经常微服私访的,带着一名护卫。混在人群里,才是真正的体验。
“顾小姐,请上二楼。”徐钦对顾瑾之道。
然后,他冲其他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那些锦衣卫,就围成一道墙,把朱仲钧拦下了。
朱仲钧早有了心理准备,他没有反抗,只是紧紧盯着徐钦,那眸光里的阴冷,让徐钦这种杀人如麻的人都背后一凉。
而后。他愧疚看了眼顾瑾之。道:“小七……”
顾瑾之停住了脚步,冲他笑了笑,道:“咱们在京里这些时候,居然不知道还有这么有趣的酒楼。你只管吃吃喝喝。我等会儿就下来。”
说罢。她提了裙裾。上了二楼。
朱仲钧静静站在那里,没有后退,没有前进。
他前进不得。后退一步又对不起顾瑾之。
他总是能想起前世的那次失误……
重生了一回,到了古代,又要重复曾经的生活。某些片段惊人的相似,让朱仲钧内心似热油煎熬。
他站在那里,目光幽静,叫人看不出情绪,手指却捏得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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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仲析很少穿白绸夏衣。
他是个中规中矩的皇帝,知道皇帝出宫,需要礼仪开道,文武百官随行,否则不合祖制。
做了皇帝这么多年,出宫不是静养,就是祭祀。
这还是他头一回因私事而溜出来。
这玲珑珍坊,是锦衣卫指挥使徐钦推荐的。
他说这里的环境清幽,唱曲的姑娘干净,唱腔更是一绝。
此处,没有任何**,只有风雅。
可大部分人出来寻乐,不单单是听曲,更是酒足饭饱后的身体欢愉。因玲珑珍坊始终坚持自己的高雅,不肯落入俗流,生意并不是最红火的。
这里的饭菜、酒茶、唱曲姑娘的唱腔、容貌,京城有名的青楼也比不上的。
皇帝见了,果然是很喜欢的。
他坐在二楼的雅间,品着玲珑珍坊特制的竹叶香,听着隔壁雅间姑娘的弹唱,身心愉悦。
楼下就是一片荷塘。
暴雨过后,荷叶上落满了宝石般的水珠。水珠滚来滚去,反衬着耀眼的日光,合着翠绿的荷叶、红白荷花,异样晶莹。
他入神看了片刻,就听到了脚步声。
顾瑾之上来了。
她没有特意打扮,穿着家常的淡粉色褙子,月白色裙子,脚上一双绯色绣鞋,已经被泥土沁湿了边沿。
头发随意绾成高髻,带了两把简单的珍珠梳篦。
珍珠粉润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年轻脸颊白皙红润。
她下巴尖尖的,脸很小而精致,和她高挑的个子不同。
皇帝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顾瑾之要跪下,给他磕头。
他已经笑着先开口:“小七起来,不用行此大礼。现在朕在外头,又不是在宫里,规矩免了。”
顾瑾之还是跪下了。
她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皇帝无奈笑了笑,道:“坐过来。”
他让顾瑾之和他同席而坐。
“皇上,这不合规矩。”顾瑾之道,“哪怕您是微服出行,也是天龙。小七若是和您同席而坐,会遭天谴的。”
皇帝笑起来。
“坐下。”他声音温和道,“朕——我特许你坐下。”
顾瑾之站着没动。
“你是要我去拉你?”皇帝笑着问。
顾瑾之抬头看他。
他不像是开玩笑,已经半起了身子。
顾瑾之道谢,坐到了皇帝的对面。
皇帝把酒壶推给她,笑道:“来,给我斟酒。”
顾瑾之拿起酒壶,欠身给他斟了一杯。
他细细品尝起来。
而后,他道:“你自己也斟一杯,喝着看看,是不是味道很独特?”
顾瑾之依言,给自己斟了一杯。
她不喜酒,所以不懂酒。
再好的酒在她口中,也只是辛辣难耐。
“如何?”皇帝问她。
她蹙眉咽了,用手挡住了口鼻,勉强没有失态,半晌才道:“不知道……我不懂酒。”
皇帝哈哈笑。
顾瑾之言听计从,给他斟酒布菜。陪了半晌。
他不曾开口说今日强行请她的来意,顾瑾之就没问。
他心情极好,脸上带着笑。
顾瑾之从容不迫。
几杯酒下肚,皇帝自感够了。他眼前的女人,越发妩媚动人。
酒劲上来,他笑着对顾瑾之道:“小七,你从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如今,更是好看了。”
而后,他道:“朕喜欢你。”
说完,他自己先是一愣。
大概是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说了出来。
顾瑾之却盯着他。
她的目光幽静似古谭。
被她这么看着。皇帝浑身不自在。
皇帝定了定心神,再看顾瑾之。
她仍是那种眼神,带着几分怜悯和不屑,冷冷看着皇帝。
“你为何如此看着朕?”皇帝恼了起来。
心里的旧恨也翻滚而上。
“皇上。我是您钦赐的庐阳王妃。您说喜欢我这种话。既是侮辱了庐阳王。又是不自重,我应该怎么看着您?”顾瑾之道。
她的话,好像扇了皇帝一耳光。
恼羞成怒的感觉很糟糕。容易让人失去理智。
皇帝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厉声道:“大胆!”
在门口的徐钦带着两名锦衣卫,立马冲了进来。
皇帝更是怒,对徐钦喝道:“退下去,谁让你进来的?”
徐钦见屋子里没什么异常,倒是皇帝脸红脖子粗,像是喝多了,就知道他在发酒疯,忙退到了门外。
他要保护皇帝的安全,所以时刻留心,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你是仗着朕喜欢你,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皇帝厉声诘问顾瑾之,“你当朕舍不得杀你?”
“我从来不觉得死可怕。”顾瑾之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皇帝气结。
他脸色铁青,酒气上涌,感情就不受理智的控制。
他气得无语了良久。
沉默在屋子里蔓延。
皇帝紧紧看着顾瑾之。
顾瑾之垂首,不和他对视。
他只能看到她鸦青色的青丝,遮掩了白玉般的额头。
想着她的笑颜,再看着她此刻的无情,皇帝心头一痛。
他想慢慢来,和顾瑾之慢慢处。
不成想,一句酒话,把他的计划打乱了。
“小七,你的胆子越来越大。”皇帝沉默了良久,压制住自己的怒气,对顾瑾之道,“你帮着太后和仲钧骗朕,你说朕不自重,你都是依仗什么?”
顾瑾之没接话。
“你是不是觉得,你一心一意对仲钧,仲钧就能护你?”皇帝冷笑了声,“你看到了吗,哪怕你嫁给了仲钧,朕什么时候想要你过来,你就得过来,仲钧他敢如何?”
皇帝这么强势把顾瑾之请来,又把朱仲钧拦在门外,原来是想告诉朱仲钧:朕贵为天子,想要你的女人,你又能如何?
哪怕成了亲。
顾瑾之看了他一眼。
“在您心里,兄弟情尚不及一个女人,仲钧他有如此兄长,是他的可悲。”顾瑾之道,“天下是您,所有的女人都是您的,仲钧他敢如何?”
而后,她轻扬唇角,笑了笑,“您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弟弟,很有成就感吗,比治理天下太平更有成就感?”
皇帝只觉得心口闷闷的疼。
顾瑾之总能把他刻意不去在意的羞耻感,毫不保留揭露出来。
他喘气有点急促。
顾瑾之也不再多言。
屋子里又沉寂了半晌。
隔壁厢房唱曲的姑娘,早已不知去了哪儿。
窗外的后院,是种满了荷叶的池塘,池塘边两株垂柳,细条随风缱绻。
荷叶上的蛙、柳树上的蝉,声响连成一片。
午后的骄阳筛过柳树影,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皇上,我不该欺君罔上,帮着太后和仲钧撒谎。”顾瑾之最终开口道,“小七认罪,您想怎么惩罚,我都认了。只是,仲钧他才好,他盼着和我成亲,太后也盼着这桩婚事能成。只求您别叫亲人伤了心。”
皇帝哈哈大笑:“亲人?”
他豁然起身,一把拉住了顾瑾之的胳膊,“朕没有亲人,朕是孤家寡人。朕就要你!”
第317节定心
皇帝其实只有四五分的酒意。
他喝了这么点酒,不至于失态此致。
他是被顾瑾之气的。
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爱仲钧。
父皇爱他,母后爱他,小七也爱他。
母亲虽然也爱皇帝,可是她的爱,分给了仲钧。
而父皇和小七对仲钧的爱,却不肯分给皇帝。
明明是亲兄弟,为什么皇帝想得到的爱,仲钧都有,而且那么不可分割?
他拉着顾瑾之胳膊的瞬间,脑袋猛然一激: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需要这样的。
他想和小七,相互尊重,相互爱慕,而不是这样生气发怒,叫她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