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孝宗早把秦家划入黑名单了,只是碍于秦若水和当初秦家为自己登基作出巨大贡献的情面而没有继续追究,此时秦若水圣眷正浓,尚不足为虑,可春闱才过,就有一班大臣以圣上无子为由,建议孝宗充盈后。宫,不过月余,全国各地就陆续送来秀女,一旦孝宗移情别恋,秦若水的地位便岌岌可危,秦家若要兴盛,只能尽快扶植杨慷——谁叫秦仁德只有两个女儿呢!
杨恪更是明白杨慷的心情。虽然如今杨慷处在他的对立面,可毕竟是他的兄弟,他又怎么能熟视无睹呢?眼下自己封为佑王,虽暂无实权,不过以他的能力,迟早能得到孝宗重用,若要安插几个亲信也不无可能,但他素知杨慷的脾气,不能辅以旁门左道,便是想要帮忙,也无从下手了。
杨慷似乎看穿两人心思,喝完醒酒汤后,便站起身来笑道,“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去朱雀胡同了。”当着大哥大嫂,他没有说“回家”,而是说“去朱雀胡同”,好像这里才是他的家,而朱雀胡同,不过是他暂时的一个寓所而已。
阮蕙闻言,不由得一阵心酸。看着面前尚显青涩的少年,她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兄弟阮蒙。此时的他,也许跟杨慷一样,身在曹营心在汉呢!这次错过春闱,可真让她后悔莫及。时间对于他们,是何等的宝贵,可她竟然疏忽了他的春闱!没有功名在身。纵然他有满腹才华。也无从施展呀!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现在把他接到了她的身边,虽不能时时刻刻厮守在一起,也总比远隔千里要好上了许多。至少。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阮家人绝不敢再轻易弄出什么花样来伤害阮蒙了。
杨慷告辞,杨恪亲自送他出去。阮蕙也送出门去。在门口说道,“慷兄弟,别想太多。好好温书要紧……”
杨慷回头,眼里蓄上一层氤氲之气,“我知道了。多谢大嫂关心。”
杨恪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好男儿志在四方,便是文举之路不通,也还有别的出路嘛。你也不要拘泥于此狭窄之道……”随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声音也渐渐低不可闻。
好男儿志在四方?阮蕙心里蓦然一动。杨恪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在游说他的兄弟。让他也像杨恪当年一样,投身行武?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便甩了甩头。现在什么也别多想,只管好生养胎才最要紧!
她便迈过门槛进屋,觉得身子沉沉的,疲乏得很,就想在榻上靠一靠,刚刚躺好,采青就取了厚实的棉褥替她严严实实地盖好。
她便闭上眼睛,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恍惚间有人跟她说话——大小姐,您不记得老奴了吗?
她蓦地睁开眼睛,屋里静悄悄的,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她微微颦眉。这个女人的声音,怎么那么像柳妈妈呢?
对,就是柳妈妈。
柳妈妈,我又怎么会不记得您了呢?您是我的奶娘,在阮家那样恶劣的环境里保护我和蒙儿的周全,最后还因我而死,我又怎么能忘了您呢?
阮蕙在心底呐喊。她不能忘记的人,还有外祖父外祖母。他们为了她离乡背井,千里迢迢来到了晋阳。她原本想尽一己之力来保护他们,可事与愿违,她几乎没能帮上什么忙,反而让两位老人处处为自己担心。这次接阮蒙来长宁,原本也是要把两位老人也接过来的,可他们听说杨恪即将晋封王爵,高兴之余,竟径直回扬州去了,临走时告诉阮蒙,说他们死,也死得瞑目了。
她何其有幸,拥有这么多人的关爱!可她为他们,又付出了什么?!
她只觉后背一片沁凉。
难道才过了几天安乐日子,她就忘记了以前的种种不幸了吗?
不,她没有忘记,也绝不会忘记。
刚才还如潮涌般的困倦瞬间退了下去。
她不能这般懒散。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去见贤王妃,安王妃,晋王妃,景王妃……除了这些王妃们,还有丈夫身居要职的贵夫人们……当然,还有现下正处在落魄时期的苏夫人。
苏夫人当初与自己素未谋面,便能义薄云天解自己之困。受人滴水之恩,虽无法涌泉相报,却也不能不报。
现在,她就去拜访苏夫人。苏夫人现在心情郁闷,自己虽然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好歹也能从旁劝解一番,再说了,苏容现在快十七岁了,也该议亲了,苏夫人痛失苏贵妃这位掌上明珠,似乎已经把苏容这个小女儿给忘了。
采青蹑手蹑脚推门进来,悄悄向阮蕙睃了一眼,瞥见她睁得老大眼睛,吓了一跳,低声问道,“夫人,您怎么没睡?”
阮蕙拉开被褥,坐起身来,“方才有些乏,略躺一躺就好,大白天的,也睡不着。”
采青便上前收拾褥子,一边唤小丫头送热水来侍候夫人洗脸。
阮蕙就叫了芍药去问隔壁屋里的杨怡,是否随她出去见苏夫人。
芍药前脚才踏出房门,就差点撞上杨怡,便将阮蕙的话说了,杨怡笑道,“我正想着去跟婆婆问个好……大嫂莫非看穿了我的心思?”
看她心情不错,阮蕙便与她说笑了两句。
一时收拾妥当,杨恪从外院回来,看见丫头们从房里退了出去,扭头又见阮蕙和杨怡梳妆整齐,不由得奇道,“都下午了,你们还要出去么?”
阮蕙坐在镜前,对着镜中的杨恪笑道,“妾身的干娘到长宁好些天了,前阵子家里事忙,便没顾得上她。正好怡姐儿也想过去看看……横竖现在家里没事,我们去略坐一坐,问候一声就回来。”
杨恪对苏启明也早有惺惺相惜之感,闻言便笑道,“也好,我今天下午也没事,就跟你们一起前去拜访干爹干娘吧!”
阮蕙站起身来,轻轻回头,眸光从他脸上扫过,随即笑道,“干娘看到咱们一家人都去,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三人便坐了马车前往苏启明的暂居之地。
这是一处普通的小院。比起阮继丰所租赁的院子,并不见得好多少。长宁寸土寸金,便是这等普通中等的院落,一个月的租金也不菲。
杨怡早前从贤王府出来的时候就来过这里一次。按说,这里才算是她的家。可现在苏定没有回来,她只要一想想苏夫人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便没有勇气踏进这个家门,并不是她没有孝心,而是她面对苏夫人时,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安慰她。
阮蕙却想着苏家在晋阳的奢华,心里不禁感概万千。世事无常,可真是至理名言。
听见叩门声,便有妇人应道,“谁呀,来了——?”
开门的是苏夫人跟前得用的姜妈妈,看见杨怡和杨恪夫妇,有一瞬间的愣神,旋即高声道,“夫人,是佑王爷夫妇和少夫人来了!”
屋里顿时传出一个沙哑的女声,“是谁来了?”
姜妈妈又复述了一遍,“夫人,佑王爷夫妇和少夫人来了。”边说边领他们进屋。
随着话音,阮蕙已经走到堂屋门前。
姜妈妈站在堂屋的门首,沙哑的女声,正是从堂屋传出来的。
略显昏暗的光线里,阮蕙看到一个双鬂斑白的女人缓缓站起来,茫然无神的眼睛望向堂屋门口,嘴里喃喃说道,“是蕙姐儿和怡姐儿来了么?”
阮蕙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熟悉无比的声音,此刻变得异常沙哑,出自眼前这个老妪一样的妇人口中,这个妇人,竟是昔日光彩照人的苏夫人?!怎么面目全然不像,连头发都白了?!
杨怡却已经快步走了上去,伸手搀住白发妇人的手,“母亲,是大嫂来看您来了。”
苏夫人呆滞无神的双眸便陡然望向门边,“她,在哪里?”
阮蕙呆呆地看着面前衣着朴素,妆容普通的老妪,只觉胸口像被剜了一刀般痛彻心肺。美丽高贵的苏夫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强忍着心头的酸楚走上前去,伸手握住苏夫人的手,哽咽说道,“干娘,蕙儿看您来了。”
苏夫人反握住她的手,紧紧攥住,“好,好,你终于舍得来了,终于还是来了。”顿了顿,忽冷冷一笑,“真是等得我好苦。”
杨恪站在阮蕙身后,看着苏夫人时也觉得有些难过,忽见她神色有异,又说出那样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来,便上前对苏夫人微徽躬身行礼,“杨恪见过干娘。”是以阮蕙丈夫的名义跟苏夫人见礼,并不是以佑王的身份。
哪知苏夫人听见他的声音,苍白脸上陡地闪过一丝怨毒,“好你个杨恪,还我定儿来!”
150、秘约定
杨恪一愣,旋即微微笑道,“干娘请勿着急,妹婿就这两天赶到长宁。”说着,眸光有意无意地从杨怡脸上一闪而过。
阮蕙此时发现苏夫人眸光呆滞无神,就没有留意苏夫人刚才的话,只望着苏夫人着急地说,“干娘,您的眼睛……”
杨怡就略略垂下头去,低声说道,“母亲她,看不见了……”
“什么?”阮蕙大吃一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出阁未足一年,与苏夫人的能信并没有间断,从长宁出发时,苏夫人都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老妪呢?
这时,她感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回过头去,看见杨恪轻轻眨了眨眼,顿时心里微动,随即看了看扶着苏夫人的杨怡。
苏夫人双目怔怔地直盯着正前方,一只手紧紧拽住阮蕙,另一只手则向旁边乱抓,“杨恪,你到底是何居心!”浑然不似问话,而是质问。
面对这样混乱复杂的状况,阮蕙不由得心生疑惑,直觉这其中必有自己不知道的蹊跷。看样子,苏定仿佛知道什么。
还未等她出声安抚苏夫人,杨恪已朗声说道,“干娘,我和蕙儿本欲前些天就来看您,可家里一时忙乱,脱不开身,今日好容易得了空,便过来了,还有怡姐儿,也一并回来了。”说到最后一句,他刻意咬重了那个“回”字。
苏夫人想是也注意到了,失控的手就微微一顿,摸索着伸向扶着她胳膊的杨怡,“怡姐儿,你到底肯回来了……”
杨怡心里一酸。眼里就蓄上一层泪光,好半晌才哽咽出声,“母亲,是媳妇不好,不该总赖在大哥家里……还请您原谅媳妇吧!”
苏夫人的手落在杨怡的手臂上,轻轻抚了抚。就断然推开她。嘴里冷冷说道,“你们一家子,都是心狠手辣的,这般齐刷刷地来看我。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好看的,莫非是来看我的笑话?!”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杨怡被她使劲一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杨恪连忙抢上一步扶住她,向苏夫人道,“干娘,你何出此言?是不是听信了奸人挑拨咱们两家的关系?”
听到如此直白的话语,阮蕙不由感到一阵愕然,抬起眼来看向杨恪。
杨恪回了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又向苏夫人道。“干娘,我知道因为贵妃娘娘的死。你把我们姓杨的都恨上了。可这天下,姓杨的又何千万之众?难道您连天下姓杨的苍生都恨在里头?”
“你少在这里跟我巧言令色!” 苏夫人厉声喝道,“当初要不是你,我的瑾儿又何止于死于深宫?她一个没有子嗣的宫妃,完全可以不用殉葬的!”
原来是因为苏瑾苏贵妃的死误会了杨恪。阮蕙这才隐隐听出一些头绪来。这件事,她当时也是知道的,就是孝宗为了顺理成章登基而使出手段铲除一些背后有势力的先帝的妃嫔,苏瑾只是其中之一。深宫的事,向来都是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谁是谁非也无法明断,总而言之,就像《红楼梦》里柳湘莲对贾宝玉说他们府里除了门前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就再没有干净的东西一样,深宫里没有人是真正清白的。谁知道苏瑾当年为了固宠,又有没有做出昧良心的事来?就长苏瑾是苏夫人的女儿,是阮蕙名义上的干姐姐,她也不会认为苏瑾就是清白的。
听苏夫人如此武断地认定自己与苏瑾的死有直接干系,杨恪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声音也愈发低沉了起来,“干娘,干爹呢?我想跟他谈一谈。”
“谁是你干娘?谁是你干爹?” 苏夫人兀自怒气冲冲,“蕙姐儿,我一向待你不薄,没想到,你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阮蕙被苏夫人突然恶语相向,顿时心里一阵难过。自己虽然没为苏家出力,却也不至于雪上加霜,怎么苏夫人就把她说得如此不堪?难道她在苏夫人的印象中,竟是这样人?她定了定神,旋即对着苏夫人大声说道,“干娘,蕙儿愚钝,实在听不懂您话中的意思,要不,您先坐下,好好给我们说说,便是死,您也让我做个明白鬼不是?”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是你的丈夫,他做了什么,你又岂会毫不知情?”苏夫人喘息了两声,冷冷说道,“你们不必在这里演双簧了!还是赶紧告诉我定儿的下落!”
杨恪的眉头就微微一皱,旋即示意杨怡把苏夫人扶到椅上子坐下,朗声说道,“干娘既然为定儿的事担忧,我今日便把他的下落告诉您,只是……您得把这事搁在心里,不能向外人泄露。”
阮蕙听得心里一动。苏定难道不是杨恪为了顺利实施贤王府之事而故意支开的吗?难道还另有原因?
苏夫人便向门口高声叫道,“姜娘,你去侍候老爷喝药吧!”
姜妈妈一直守在门口,听见苏夫人的话,只得一步步挪向隔壁另一间房。
原来苏启明竟然在家?杨恪不由得问道,“苏大人他,生病了么?”
“全是拜你杨家所赐呀!”苏夫人刚刚抑制下去的怒气又蹭地冲了上来,“我的眼睛,容儿的亲事,都是你们杨家一手造成!今日你若不跟我说出个一二三来,我便与你拼了这条老命!”
杨恪定了定神,上前亲手扶住苏夫人,诚恳地说道,“苏夫人,今日上门,杨恪一来是登门拜访,二来也是为了苏定的事,您先别急,坐下听我好好说跟您说清楚,好不好?”
听了这样低声下气的语调,苏夫人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些,冷冷哼了一声,“你且说来!”
阮蕙与杨怡忙把苏夫人扶到堂屋上首的朱漆木椅上坐下。
杨恪这才换上笑脸,轻声说道,“苏夫人,其实您,是真的误会我了。” 说着,从袖里摸出一个物件,递到苏夫人手里,“您看看这个,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苏夫人接在手里,伸手细细摸索,好半晌,才面露惊讶道,“难道瑾儿她竟视你为知……”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屋里还有阮蕙和杨怡,就突然打住,又道,“只有这一件,我并不信,若有定儿的信物,我便信你所说。”
阮蕙垂眸看去,却是一只晶莹剔透的耳坠子。难道竟是苏瑾的遗物?又怎么会到了杨恪的手上?
可是,不等她心里的疑惑散去,杨恪已微微一笑,又从另一只袖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苏夫人掌心,“您看了这个,还不信么?”
苏夫人的手一触到杨恪放在她掌心的物件,身子顿时一颤,许久才低声喃喃说道,“这么说,定儿他打算……”
杨恪打断她的话,“是。苏定已经有这个打算,只是现在时局未稳,朝中有诸多大事尚需圣上决断,所以……我与苏定商议之后,决定再等一段时日,您看如何?”
杨怡在旁边听得迷糊,只当两人打哑谜似的,阮蕙的眼睛也一眨不眨,直直盯着杨恪,仿佛他脸上突然长出一朵花来。
杨恪别开脸去,不与她对视,只向苏夫人说道,“干娘,这个消息,还请要暂时保守这个秘密,等将来事成,您想跟谁说,都不是问题。”
到底是这个什么样的秘密?怎么连杨怡和自己都要隐瞒?阮蕙心里暗忖,眼睛就直直落在杨恪的脸上。
杨怡也是一脸兴味,饶有兴致地请求杨恪把这个秘密告诉她们。
杨恪脸色一沉,轻轻摇了摇头,转向苏夫人道,“便是在怡姐儿和蕙姐儿面前,也请您务必操守这个秘密。”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