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仿佛被岁月遗忘了。
他被遗忘了多久呢?
寂寞的犹如不见一丝光的深海。
此刻的百啸似乎隐隐明白了,为何一时间,上古之神纷纷沉睡的原因。
碧瀚美目轻瞟,声音平和而又冰凉有势,他说:“狐王刚走?”
☆、蜀山之难
九重天上,二郎神立于南天门。他已经在那立了三个时辰。偶尔路过的散仙远远的看着那如门神的天将,都默默的自动的退避三舍。
幽都易主已经半月有余,本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毫不相关。只是因为这位新主,是天帝心中之痛,是天家一道不能言说的痛。
是什么,能让自己的儿子装疯卖傻千余年?
又是什么,让天家第一的大殿下,宁愿跳下轮回台,也不愿看天宫一眼?
到底是被逼到了何等绝境,才宁愿永世入地,再不望天?
本就闲来无事的仙人们,看着南天门的二郎神,都默默使了个眼色,心中又有了一番狗血剧,二郎神曾经毫不留情的斩过大殿下,大殿下再这么诛杀妖界下去,天上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眼看就是叔侄大战了!几个眼色流转过后,几位闲的没事的仙人们各自散了去。
二郎神闭了闭眼,心中莫名有些火。
不远处,感知到主人烦闷的哮天犬,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也是急得发慌,怎奈狐王废话多,虎王不能驱客,他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进去。正在他发愁的时候,不远处如有波涛骇浪,又如碧蓝深海,尊贵之气不言而喻,哮天犬深吸一口气,怎么也没想到,狐王还没走,又来了个更难打发的主——碧瀚。
碧瀚明显没看到躲在梁上的哮天犬,那是由于狐王夹着尾巴逃跑,带起了一阵风,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碧瀚面色不动,这么个如画如玉的人,站在这里,反倒有意想不到的压人气势。他眼角轻扬,冰冷的声音如寒天冰雪,问道:“狐王刚走?”
哮天犬梁上,不由得觉得这面瘫的碧瀚好会做戏,明明就是你放他走的!不,明明就是害怕你才走的……哮天犬隐隐觉得,碧瀚刚才轻扬的眼角,看的是他!
百啸面容严肃,叹了口气,上前相应,恭敬而又不失威严,问道:“西海龙王前来,不知何事?”
碧瀚没有回答,哮天犬正在好奇,稍稍侧头巴望,正好对上那双如碧似海的深眸!
一个寒颤,差点没在房梁上摔下来。哮天犬安慰着自己说:“我主人是他亲戚,我家女主人是西海三公主,是他的亲姐姐,他是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只听碧瀚平稳的不带波澜的口气说道:“希望虎王能去一趟锁妖塔,带一个人出来。”
哮天犬差点从梁上掉下来。
百啸面色如石,不言。
锁妖塔是什么地方?那是所有的妖都退避三舍,为之恐惧的地方。但凡是进去的,便是永生永世都要困在那里,据说,困在那里的妖相互厮杀,锁妖塔的妖气,远胜于妖王群聚的百羽山。又听说,锁妖塔内岁月停滞,关在那里的妖人不管修行多长时间,都是不会成仙的。
有进无处,暗无天日,说的就算锁妖塔。
看到百啸不答,碧瀚也没有强求,只是又问道:“还请虎王告知一下狼王?”
百啸硕大的身形微颤,灰鸣杀人,已触犯妖诫,偏偏他杀的,就是那蜀山派颇有地位的人物。意思是他若觉得顾及王的面子不肯前去,大可以找个名正言顺的人去吗?
百啸沉了沉起,声如洪钟,问道:“救谁?”
碧瀚如繁星,似深海的眸子有波光闪动,他并没有去看虎王,反倒是望着天边,说道:“白绮。”
哮天犬爬在梁上三个时辰之后,终于得到了条可以震撼三界的消息,瞬时向天宫的方向飞去。
九重天上,一抹黑影蹭到二郎神杨戬脚边,下一刻就幻化成了人形。
“说吧。”二郎神看都没有看他,只是面色沉重。
哮天犬看了二郎神两眼,又犹豫再三,直到二郎神准备开了天眼瞪他,他才说道:“狐王去是去了,但那是去求救的,听说苍冥要把狐族杀光了……”
二郎神三尖两刃戟一立,顿时有横扫南天门之气!
“但但是,狐王不知道九尾白绮所踪,后来西海龙王碧瀚来了……”哮天犬再也说不下去了,碧瀚之于二郎神,那是爱不起来又恨不得。
遥记得当年碧瀚出掌西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兵攻打天庭,二郎神领命压阵,当日哮天犬去找了一向与他交好的苍冥,所以不知道二郎神和碧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哮天犬笃信,小舅子怎么也不能打自己姐夫,可偏偏,碧瀚这个小舅子,就是打的他这个名震三界的姐夫直上了九重天。
后来碧瀚突然撤兵,说是不再出世,天帝也因为虚惊一场,心情好转,要大大奖赏二郎神,谁知道,二郎神竟当场吐血,一病数月。
听西海三公主,也就是碧瀚的亲姐姐,二郎神的正牌夫人说,那些时日的二郎神,睡觉磨牙都念着碧瀚的名字。
当日,这些都是不能说的秘密……
哮天犬此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抬头噤了声。
远远的,又极近的,听到二郎神叹了口气,问道:“然后呢?”
哮天犬稍稍抬起头,看了眼主人,灵敏的嗅觉确定了自己没事,赶忙说道:“碧瀚要虎王前去锁妖塔,带白绮来见。”
二郎神双目微缩,转而又是一片平和,他摇了摇头,说道:“原来是这样。”目光望向蜀山的方向。
蜀山上血气冲天,远在后山的锁妖塔,里面关的太久的妖们已经闻到了外面疲惫松动之气,早已经蠢蠢欲动。
明净立于湖面之上,湖水如镜,映着他崭新的道袍。这袍子,如果不是因为蜀山遭逢大劫,是万万不会穿在他身上的,至少不会在这个年纪穿在他身上。
“掌门,酉时了。”一个小道士在湖岸边低声说道。
明净极目远眺,越过山谷向那至高的锁妖塔的方向望去,小道士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是也好奇的忘过去。
掌门师傅是自尽的。
见状赶来的几位师叔看到那个蓝衣锦缎的公子,目如寒星,深黑不见底,二话不说便摆出了剑阵,只见来人冷笑一声,自此那六位师叔就送了那握剑的手。
他说:“我不是来清理门户的。”
明净还记得他的话。
明净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在法雨寺后山,那个时候他眉目间还有着对尘世的嘲讽,好一个纨绔子弟!明净一个失神,竟然被他救下了已经失去理智的狼王。
对了,那个人是狼王。
明净的目光从锁妖塔上收了回来。湖面之上,他滴水未沾,看着脚下一片明镜,忽而就想起了那日的腥风血雨。
是天色突变,是暴雨倾盆,是人有心魔。
虽然师兄明凡死于那日暴雨之中,死在狼王利爪之下。可是当明净祭起宝剑,要为明凡师兄报仇的时候,在狼王那双暴戾的眼眸中,看到的是鹅黄色的哀伤。那一刻明净突然就放下了剑,那个人鹅黄衣裙的女子,她,是个人类。
他祭在天空的剑消散了光芒落入剑鞘,狼王暴戾失血的眼睛恢复了成满眼死寂。
一场腥风血雨,就止在了他收剑的那一刻。
那一刻,鸣净抬起头,看到暴雨中,雨水如晨露迷雾,白衣美人如人间仙子。
下一刻,便什么都没有了。
“掌门。”小道士又唤了一声。
明净这才回过神来,跃出湖心,向蜀山剑阁的方向走去。
剑阁后面,是剑冢,蜀山派用剑,所以死去的人排位立在剑阁,而失去主人的剑,就埋在这片剑冢。由于三个月前他的几位师叔都被那蓝衣公子斩去了手臂,终身不得用剑,所以此刻的剑冢里,又多出了六个排位。
蜀山派遭逢大变,且不说别的门派有滋事之嫌,就是本门内部,上有锁妖塔内的妖孽蠢蠢欲动,下有六位虽身残但志坚的师叔对他种种刁难。
“掌门,向天真人叫您过去。”小道士接下空中飞来的纸片,一瞬间,纸片就幻化成风,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明净看着剑冢中,向天的天冶剑墓碑,问道:“派去华阴山的弟子怎么样了?”
小道士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翻到华阴山那栏,说道:“玉姜姑娘不肯下山。三个月前在山上被杀的同门已经安葬了。狼王被劫话虽这么说,似乎是玉姜姑娘有意放走的。”
明净拂过剑冢的石碑,想起那日他和师兄明凡一起下山,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玉姜女。
华阴山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什么动物都有几分灵性。
从明凡师兄和玉姜姑娘的谈话来看,原来她还是个仙人,与本门颇有渊源,才会将锁妖绳相赠。可是那个时候,她明明已经多番劝阻了,如果他们那个时候不是直去白帝城,而是回到蜀山和掌门禀报一二,也就不会有今日的蜀山劫难。
一切,都没有如果。
明净想了想,让身旁的小道士去剑阁取了第十代掌门的画像,向蜀山大殿走去。
向天是上任掌门的师弟,资质在蜀山前辈中,是最好的,也最得人心。偏偏天之骄子,成了断臂之人,一时间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受不了众人怜悯的眼神,所以性子也变得暴戾了起来。他已经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却是黑的,只有鬓角处出现了白发,比起其他五人,已经是年轻的多了。
明净见到蜀山大殿,字辈在他之上的六位长老都已经到了,于是恭恭敬敬,一一拜了拜。最东首的,是年纪最大的,前任掌门的师兄,向心,左边依次排开是向意,向地,向礼,向书以及自始至终都没给他好脸色的向天长老。
“说吧,锁妖塔到底还有谁能守!”向天第一个发难道。
☆、以身守塔
蜀山大殿之上,沉默中压抑着愤怒。
那是被莫名斩去手臂而不得宣泄的愤怒,六位真人只知道对方是鬼王,论地位实力都绝对无法抗拒只能吃闷亏的鬼王。
明净向六位前辈一一看去,他们早已经失去了看清一切的眼睛。那个人,在他是鬼王之前,不过只是掌门师叔赠予过锁妖绳,缚住心魔的普通富家子弟。或许在那更早之前,他曾是那个人。这也就解释了掌门师父为何见到他成为鬼王的容貌,便自杀谢罪的原因。
明净没有回答向天真人的话,只是将手上的画卷交给了身后的小道童,由他亲自展开了来。微黄的卷轴已经说明了它的岁月。
足够被人遗忘的时光。
大殿之内,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向天真人第一个惊叹道:“怎么可能!”
六位真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位年轻的新掌门。明净也不再多言,只是说道:“不管可能不可能,这就是事实。”
那微黄的画卷之上,是苍冥千年不变的面容。
那是蜀山派最年轻最有才华的掌门。他十三岁随着众师兄踏遍中原,历经艰辛,找到了镇妖石,是他,主持建造了锁妖塔,此塔一出,蜀山派在各个修仙门派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蜀山派的责任与骄傲,锁妖塔。
蜀山派弟子人人都对他的故事耳熟能详,就连山下孩童都还记得这位掌门的功绩,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最该记得的人们,却忘记了。
明净只是看着六位真人,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就算如此,我蜀山派做错了什么!”说这话的是向心激动的说道。他花白的头发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明凡师兄,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明净只是看着他,依旧不语。
向心的肩膀猛烈的颤抖了起来,他看着明净说道:“明凡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除魔卫道,做了自己的本分,难道我蜀山派,连一只妖王都不能碰了吗!!”一个激动,整个人险些要在檀木椅上摔下来。在旁伺候的小道士赶忙扶住了他。
明净命人收起了画卷,说道:“明凡师兄他,杀了人。”
殿内稚气未退的小道士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反倒是这六位长老,异常沉静,彷佛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最先发难的依旧是向心真人:“就算他失手杀了人,难道他这些年为百姓,为天下,做的还不够吗!”
明净的目光扫过大殿之内每个人,六位长老显然一致认为明凡师兄死的冤枉,自己的手臂断的更是莫名其妙。
鬼王定然是早就看出他们绝无悔过之心,所以也不愿与六位长老多言了吧。明净心想道。
“事到如今,你还想替鬼王说话,放出锁妖塔那妖孽不成!”向天真人一脸正义的说道,“要不是你明凡师兄不幸被阴险狡诈的妖孽害死,哪里由得你这个优柔寡断不分敌我的弟子来继承掌门之位!”
明净眸中寒光一闪,他只是觉得,蜀山顽疾,医无可医。
“明凡师兄并非失手杀人,而是有意为之。”明净说道,“至于锁妖塔一事,我将与玉姜仙人共同守护。”
六位真人听到玉姜会出华阴山,心中多少安下了几分,怎么说她都是年过百岁的仙人,有她出面,不管是人是妖来犯,都会顾及三分。
“那她什么时候会到?”向礼真人开口问道。
“快了。”明净恭敬的回禀道,“塔中妖已经隐隐知道我蜀山有难,大多蠢蠢欲动,我将进塔内镇守,玉姜仙人会在外围清扫伺机来犯之敌。”
听到明净将进塔,所有人的面色都白了几分。
那塔里是何等凶险,区区肉体凡胎,不是白白去送死?
“你?你可想好了?”刚刚还万分激动的向心真人突然担心的问道。
“如今我乃蜀山掌门,此事必要有人为之,此刻我若不去,还有谁会去。”明净心知此刻非他入塔不可。只是,若上苍有好生之德,还请助蜀山度过此劫。
华阴山上,玉姜将行,却被山中生灵挡了去路。
“玉姜娘娘,你当真要去么?”小白兔红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迟迟不愿意从她怀里离开。
“乖飞儿,这是我命中的劫,早已注定,无处可逃。”玉拂过白兔的毛,将它放在了地上。
“这是蜀山派的劫!”林中闪出一只花斑鹿,鹿角还有晶莹剔透的露珠,可见它离着幻化出人形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玉姜心中一暖,多少年的修行,才能换得一世为人。梅花,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花斑鹿对上玉姜欣慰的眼神,一头钻进了玉姜怀里。
“玉姜姐姐,不去不行么”花斑鹿说道。
玉姜摇了摇头:“锁妖塔是取了华阴山的玉石穿凿建筑而成,里面混合了我的毛发,才有了锁妖的能力,若是塔破妖出,我也定会元气大伤,不久于世。里面的妖已经今非昔比,并非天下所有的妖儿都像梅花你一般纯净,这世上还有很多不小心丢了心,伤了心,从此不懂得如何爱人的妖。他们若是出世,于这世间,便是浩劫。”
花斑鹿的角抵住了要走的玉姜,低声说道:“那是蜀山派造孽太多,积攒下的怨气,于玉姜姐姐何干!”
玉姜略有失神,想起了千余年前,那个少年血衣浸染,眉目如剑,他昂首在山峰,大声对她喊道:“我乃蜀山派第二代掌门坐下弟子,我与众师兄为百姓,为天下,死而无憾,只是玉姜娘娘,你乃仙躯,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忍心要我蜀山派死在这山上吗!”
那一眼,是望不穿的黑色深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