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却是看在小晴的天资上。这个农家孩子不通武功,却能令一口天生的内息冲破湘北三怪的封穴,虽说一是由于湘北三怪对小孩子封穴不甚用力道,二来也是机缘巧合,但无疑可看出这孩子的体质十分适合练武。想到这里,不免破天荒地对小晴好言相劝:“其实练武并不是什么坏事,这世上弱肉强食,恶人总是欺负好人,若你懂得武功,便可以帮好人打跑恶人。就算做了一个杀手,也可以做只杀坏人的杀手,为善为恶,皆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间……”
小晴仔细听完,默不作声,似是有些心动。
小顾又道:“你不是经常说刘公子欺负你么,若你有了武功,你至少可以不让他欺负你啊。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做杀手又有什么不好的……”
小晴咬着嘴唇,突对杯承丈大声问道:“杯叔叔,你是杀手之王,难道你就从没有杀过一个好人么?”
杯承丈顿时语塞,隔了良久方叹了一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拍拍小晴的肩膀,柔声道:“我再留金陵城一日,等你身体好了再决定吧。”
正说着,忽听客栈外的大堂上一阵梆子声响,一个苍老而浑浊的声音隐隐传来:“小老儿姓魏,今天要给诸位说一段故事……”
大堂外一阵聒噪,有人叫道:“看这老人的相貌,莫不是魏神口?听说他已有七八年未开口说书了,却不知今天要说些什么?”
小晴正对杯承丈收徒之事难以抉择,听到堂外的声响喜上眉稍,忙嚷着要去听书。杯承丈原不想抛头露面,但看小晴一派兴高采烈的样子,不忍违逆,便带着两个孩子到客堂内找个座,叫上几碟小菜,安心听书。
一入大堂,小顾猛往杯承丈身后一缩,低声道:“杯大叔帮我遮挡一下,这个魏伯伯是认得我的。”
却见一个文诌诌的白发老者蓝衫长襟,端立堂中。看他模样斯文有礼,不像个说书的,倒像个博学多材的老学究。奇在他虽是说书,却一脸悲愤之色,眼神空茫,根本未注意小顾的出现。
旁边有人喝彩道:“久闻魏神口的大名,乃是这江南地界第一神口。却听说已弃板从商,今天不知是什么仙风将他老人家吹来了……”
那老者听在耳中,先是自嘲般一笑,再慨然叹道:“这魏神口的名号全凭江湖上的朋友捧场,武无安邦之力,文无定国之策,根本算不得什么,左右不过是将些闲闻野史讲来博各位朋友一笑。”他才说了这几句,便是一阵大咳。
有好事者起哄道:“这个魏神口只怕是假的吧,怎么才说了两三句嗓子便不中用了?”
魏神口叹道:“你听了我的故事自然知晓。”
小顾对小晴低声笑道:“我自小听魏伯伯讲了许多故事,倒想不到他竟然是这么有名的说书人。”憋着嗓子喊一声:“讲一段文君操琴吧。”然后偷偷地笑。
却见魏神口眼也不抬,只将云板一敲,正色道:“今日老夫不要讲什么风月艳史,才子佳人,而是要讲一段亲身经历的江湖往事。”
旁边人登时兴奋起来,大叫:“老先生快说。”
魏神口凄然一笑,沙哑的声音在客栈中缓缓响起:“老夫往年在江湖上说书,原是有个侄女阿青一同随行。这阿青年方二八,自小就陪着我在江湖中闯荡,虽然吃了不少苦,反而出落得十分漂亮,更是娴淑有礼,乖巧可人。老夫这一生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一路上全凭着她的照顾。忙的时候帮着老夫照应一下摊子,收些铜板;闲时做几个小菜,唱首小曲,江湖漂泊虽艰难,倒也可苦中寻些乐儿。唉,虽然事情已过去了好久,但这些年来,老夫从没有一刻不想起她……”说到这里,魏神口眼蕴泪光,微微昂起白发苍然的头颅,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发起呆来。
众人看他的神情,已猜着那女孩阿青只怕已然不在人世,心中同情,也不催促魏神口继续说。魏神口发了一会怔,又继续道:“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日老夫和阿青去了扬州城,便在那扬州城最大的酒楼登仙堂里说书,谁知就碰上了那个天杀的徐公子。那徐公子瞧起来倒是好模好样、彬彬有礼,待老夫讲完后便来搭讪,只道是听老夫说书说得好,要将老夫与阿青一并请到府上盘桓几日,给他母亲大寿祝兴,而且许下了极丰厚的报酬。老夫一时鬼迷心窍,未看出那徐公子包藏的祸心,便与阿青一并去了他府上……
“当夜那徐公子便来我房中喝酒聊天,拐弯抹角地说来说去竟是想将阿青收为他第七房的小妾。老夫本看这徐公子家中气派不凡,阿青若能有个好归宿也可了我一件心事,便私下询问阿青的意思,谁知她却坚决不允。原来那徐公子趁老夫不注意时便去风言风语地调戏阿青,如此德行怎可托付终身?老夫听阿青如此说,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徐公子看起来一表人材,谁知竟使这般下作行径,当下便婉言回绝了他。那徐公子阴阴一笑,面上就有些不快,当晚不欢而散。老夫又悄悄找下人打听到徐府近日并无祝寿之事,看来这徐公子只怕是看中了阿青的美色,请我们到府中未必安着什么好心。老夫与阿青暗地一商量,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辞行。
“谁知到了第二日清早,尚未等老夫开口辞行,那徐公子先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说是家中失了宝物,非要搜老夫的行囊。这一搜竟真的搜出了许多金银器皿,当下二话不说,将老夫绑了送官,阿青却被扣在徐府中。到了衙门,也不过堂问供,先是几十大板打得老夫皮开肉绽,再送入地牢中关了起来。老夫这一生行止无亏,却在那牢中受尽了凌辱,这一关就是近半个月的光景啊……”魏神口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那在牢中非人的日子,面上悲忿交集。
“忽有一日将老夫提出来升堂,却是说什么老夫与侄女合伙偷盗徐府家金银,但因主谋阿青已畏罪自尽,念在老夫年老体衰,又是从犯,当庭释放。老夫一听这消息,直如晴天霹雳,当场就昏死过去。醒来时却被丢在了衙门外,老夫当即挣扎着击鼓喊冤,又被一顿板子打了出来。可怜我那乖侄女阿青遭这飞来横祸,说是什么畏罪自尽,必是那天杀的徐公子污辱了她,她生来烈性,方才一横心走了绝路,连尸首也未让老夫见到。这青天白日下,公理何在啊!?”说到这里,魏神口想起了昔日惨遇,一口气回不过来,大口喘息着,一滴混浊的老泪从眼角慢慢泌出。众人想不到魏神口会讲这么一段悲惨往事,齐齐叹了一声。
“老夫求救无门,只得孤单一个人天天在县府门口哭叫喊冤,将原本亮堂堂的嗓子都哭哑了。县府中亦有好人,看老夫哭得可怜,悄悄给老夫讲清事情的原委。你道那狗官为何会这般不问青红皂白胡乱判案,原来他乃是那徐公子的伯父,想是收了徐府的好处,直到阿青已死,才将老夫放了出来。那以后,老夫暗中立下誓言,此生再不说书,而要四处告官,寻一个公道回来!”
小晴听得紧握拳头,忍不住发问道:“最后可告倒了那可恶的徐公子么?”却听小顾同时发问:“那你今日为何又要说书了?”杯承丈听在耳中,不由暗叹了一声。仅凭此一问,已可看出这两个孩子的不同之处。
魏神口喘了口气,续道:“老夫自此流落于江南各地,四处告官。可官官相护,谁人肯为一个老人家去开罪堂堂扬州知府?老夫数次告官,都被驳了回来,反而又因此挨了不少苦。而那徐公子听闻老夫告官之事还不肯干休,派人告诫说若再告官便暗中找人害了老夫。这日老夫到了金陵城,身无分文又饥又渴,身上旧伤口都流出脓血来,便如一个叫花子般无人理睬。又回想起侄女阿青,悲痛难以自持,直哭得昏天昏地两眼无泪。老夫心想左右求救无门,还不若就此了却残生随阿青而去,可又不甘心让徐公子与那狗官就此逍遥……
“正在此时,却有一位陌生汉子上前询问老夫。那汉子相貌也是平常,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正气,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亲近。老夫便把这段冤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听了老夫的讲述后,也不见动容,只将老夫带至他家中安顿下来。他美丽的妻子也不嫌老夫脏乱不堪,安心服侍,而那位汉子却自此消失了几天。
“待那汉子重新回家,只淡淡道了句:‘我去扬州府查了一下,你所说果然属实,我已替老人家找回了公道!’然后也不多话,只给了老夫数十两银子,叫老夫日后莫在抛头露面做说书的营生,就在金陵城做个小本生意。那之后多蒙他夫妇二人的帮衬,老夫自此弃板从商,安渡残生。而与他夫妇二人相熟后,才知道原来那几日这位英雄去扬州府打听清楚老夫的冤情后,便单身只剑夜闯县府,将那狗官与徐公子的首级割了下来,悬在城门外!”
听到此处,周围全都噤了声。太平盛世下,八年前扬州县令莫名其妙被杀之案闹得十分哄动,却万万料不到由魏神口的这段故事中才知道了真相。有几名胆小怕事者已在悄悄结帐离开,生怕沾上什么干息,唯有杯承丈拍桌大叫了一声“好”。又低声向两个孩子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道这一声‘好’?”又自问自答般叹道:“若我是那位汉子,只会一剑把那狗官杀了,却不会想到安排老人的后事,这其中的区别,便是一个‘侠义’二字了!”小晴听到这里,心中突就涌上一股热血,与小顾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杯承丈将酒杯向魏神口一举:“如此英雄,值得我敬他一杯!”
魏神口眼中泛起泪光,与杯承丈遥干了一杯。伸出姆指豪然大笑:“满堂听客中,却唯有你这位兄弟敢叫一声好,敢与老夫干这杯酒,亦是一个英雄!”这一刹他的苍然白发飘扬而起,何曾像一位垂暮老人。
见此情景,小晴眼中亦莫名润湿起来。他平日听人闲谈中讲述江湖诸事,只道那些路见不平、拨刀相助的故事都只发生在传说之中,而现在听魏神口亲口说起这段陈年往事,令他感同身受。恨不得立刻答应做杯承丈的徒弟,日后也做这样一个锄强扶弱的英雄!
杯承丈沉声道:“我不是什么英雄,却不知这位为一个陌生老人仗义出手的英雄是何人?”
魏神口抹去嘴角酒渍,朗声道:“他便是金陵城外紫心山上、人称‘剖胆相明’的顾相明顾大侠。”此语一出,登时引来周围人一阵欢呼,看来这顾大侠在金陵果有人望。小晴满脸红光,小手都快拍烂了,小顾则是兴奋地紧紧握着小晴的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杯承丈看到小顾的神态,若有所思,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神情,长叹道:“果然是他。”又举杯一饮而尽。
魏神口亦是沉沉一叹:“老夫不是江湖中人,并不知晓顾大侠的其余义举。这段往事老夫亦从来不提,只怕会给顾大侠杀官之举惹来无数麻烦……但从今日起,老夫要将当年封口不再说书的誓言忘却,将老夫所知晓的顾大侠的故事告诉所有人知道。”说到这里,他忽扼腕对空长拜,涕泪横流,眼中似要喷出火来:“顾大侠,老夫一介残躯,不能为你报仇血恨,只能将你的侠义之举告诉天下人,以慰你在天之灵!”
“啊!顾大侠死了么?!”客栈内顿时一片惊呼声,小顾更是失声大叫:“什么?这不可能……”
魏神口眼中老泪长流,哽不成声:“昨日老夫去探访顾大侠,却发现、发现顾家已是面目全非,顾大侠尸陈房中,而顾夫人与他二个孩子尽皆不见。最后还是老夫亲手将顾大侠的尸身掩埋了……”
“咕咚”一声,小顾仰面倒下,竟是昏晕过去了。杯承丈一把抱起小顾,拉着小晴奔入房内。犹听魏神口悲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知哪个天杀的害了顾大侠,老夫恳请诸位在江湖上帮忙打探,好替顾大侠报仇……”
小晴心神犹沉浸在魏神口的故事中,万万料不到那让他十分敬佩的顾大侠竟已仙去。看着小顾紧闭双眼,面色苍白,对杯承丈连声问:“小顾怎么了?”
杯承丈沉声道:“我料得不错,小顾便是那顾相明顾大侠的儿子。”
小晴大吃一惊,原来刚才魏神口所讲的竟然是小顾父亲的事,不由紧紧攥住杯承丈的手:“杯大叔,你一定要帮小顾找到杀害他父亲的凶手,替他报仇。”
杯承丈凄然一笑,一字一句决然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跟我学武功。”
“好,我什么都答应你。”小晴看了看昏迷中的小顾,一咬牙,强忍胸口的隐痛翻身拜倒:“师父!”
紫心山上,一座新坟。头缠白布一身孝服的小顾长跪于地,杯承丈与小晴在旁边垂手谨立。几抔黄土下埋着名噪江南的一代大侠顾相明,夕阳如血,仿似由叶缝间透过的零落暗红,映照在三人身上,更显凄清。
小晴向杯承丈问道:“师父,你为什么不肯收小顾为徒呢?”
杯承丈望着天边斜落的夕阳,淡淡道:“我会给他另找一位明师。”
小晴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大声道:“你是名震江湖的杀手之王,还有什么人能比你更适合做他的师父?”
杯承丈长叹,不语。
小顾跪在父母的墓前,想到杯承丈不肯收自己为徒,而这一次离家出走竟和父母成永别,又是委屈又是难过。但他记得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一个男子汉是不应该向别人要求什么的,除非有足够的力量去报答。所以,纵然千般万般想哀求杯承丈收自己为徒,却咬紧牙关绝不流露出来。他年纪虽幼,却是遗传了父亲刚直而倔强的性格。只是鼻间一酸,拼命想忍住的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当一个髫龄童子强忍着泪的时候,那种情景最令人怜惜。小晴看着小顾抽泣的背影,上前两步握住小顾的手以示安慰,却不料被小顾一把甩开。只听小顾冷然道:“你放心,就算有杯大叔教你武功,我也一定不会输与你。”
小晴愕然,看着面容扭曲几乎不敢相认的小顾,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小顾!”杯承丈大喝一声:“你要记住,你学武功是为了给父亲报仇,而不是与小晴比个高低。”
小顾哼了一声,深深望一眼父亲的墓碑,重新拜了几拜:“爹爹你放心,就算杯大叔不收我为徒,我也一定会练成武功,为你报仇雪恨。”
杯承丈也觉得刚才语气过重,上前抚着小顾的头,柔声道:“杯大叔不收你为徒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但我一定会将你母亲和哥哥救出来……”
小顾闻言身躯一震,一跃而起:“你知道我母亲和哥哥的下落?”
杯承丈自知失口,一咬牙点点头:“我不但知道你母亲与兄长的下落,还知道你的仇人是谁!”
小顾一把攥住杯承丈的手:“告诉我,告诉我是谁杀了我爹爹?”
杯承丈沉吟良久,才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杀你父亲的人,就是我!”
小顾大惊:“你胡说。”
杯承丈长叹一声,缓慢而清晰地道:“你以为我来金陵做什么?就是来杀你父亲的。”
小顾呆呆看了一脸悲容的杯承丈半晌,终于确定他不是说谎。蓦然大叫一声,伸手就去抽杯承丈的腰间佩剑,却被杯承丈轻轻挡开。他眼中沉痛,语气却是冷静无比:“所以我不能收你为徒,等你学好武功,便来杀我吧。”
小晴亦是大惊失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