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门,史亮随手拴上了大门,嘴里还说:“我陪你老弟进去,门总不能敞着。”
谭秀由史亮陪着,进大门,过影背墙来到“史家寨”这大院子里,谭秀这时候才知道,“史家寨”座落在“独山湖”边上,名虽为“寨”,却不是江湖上那一般的“水寨”、“陆寨”,实际上“史家寨”只是江湖上的一个大户而已。
看,一个宽敞的大院子,东西两个跨院,后头还有个后院,后院里林木森森,种了不少树,瞧上去那浓荫足能蔽天。
那浓密的枝叶里,偶而微风过处,露出几角飞檐廊牙,似乎亭、台、楼、榭一应俱全。
再看那宽敞的前院,四面都有房子,全是一排五间,院子中间从大门往里,一条石板路把院子一分为二。
两边都铺着一层细细的黄沙,各放着一列兵器架,左边是大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鈎、叉、拐子、流星、鞭、鐧、锤、爪、铙、棍、槊、棒。
右边是小十八样利刃,单刀、双刀、双手代,手撑、拦马捅、铁尺、橄棒、稍子棍金镖、银镖、金钱镖、弩弓、袖箭、五色飞煌石,地上还摆着几具石担、石锁。
事实不错,左右两边七八个汉子上身光膀子,腰扎宽布带,正在那儿练呢,一见史亮带着个人进来全都停了手,一起往这边望了过来。
史亮突然停了步,冲谭秀一笑,说道:“后院是内宅,不方便,你老弟在这儿等等,我这就进去请我家姑娘去。”
说完了话,他没容谭秀开口,便踏着那条石板路,步履匆匆地直奔了后院。
那七八个汉子一见没什么事儿,遂捉对儿地又练上了。
谭秀站在那石板路上左看看,右瞧瞧。在谭家,他看过谭老爷子的两位侄儿练武,他不会,可是多少他懂点儿,不能说完全外行,这也是练武,那也是练武,可是眼前这七八个汉子比起那两位来就差得多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想起了当日站在谭宅看那两位练武的情景,他站在一边儿看着谭老爷子手捋白胡子,神情庄严,眉宇凝威地站在一旁指点着,这情景永远不可能再有了?想想,心里就是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候,后院方向传来了一阵步履声。
谭秀忙定神扭头,后院方走过来几个人,史亮跟那叫史伟的壮汉子走在边儿上,“小白龙”史岚走在中间,史岚的后头还跟着两个老头儿,都穿一身布裤褂,人挺精神,眼神也很足,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而且还是内外双修的好手。
这两个老头儿一胖一瘦,胖的白胖,脸色很红润,气色很好,浓眉大眼秃顶,顶上秃得发亮,看上去有五十岁年纪,挺威武。
那瘦老头儿却是既瘦又黑,像个痨病鬼似的,短眉、圆眼、鼻梁高高的,稀疏疏的几根羊胡子,瞧上去就让人有不顺眼的感觉。而且,瞧他一眼,也让人心里起疙瘩,混身不自在。
这两个老头儿紧紧地跟在“小白龙”史岚的身后。不知道是“小白龙”史岚的什么人。
谭秀这里心念转动,史岚一行人已到眼前。
史岚往谭秀眼前一站,深深地看了谭秀一眼,开口说道:“史亮刚才已把你的话告诉我了,谢谢你来送信儿!”
谭秀谦笑说道:“别客气,没什么,这是应该的,我既然知道了,总不能不来说一声……”
那瘦老头儿突然上前一步,脸上不带一点表情?凝望着谭秀道:“听说你也有颗念珠?那姓莫的才误把你当成了自己人是么?”
谭秀点头说道:“是,老人家……”
那瘦老头儿把手往前一伸,那只手青筋暴露?一根根看得清楚。指甲老长,好不怕人,他道:“把你那颗念珠拿过来看看。”
谭秀迟疑了一下?探怀摸出那颗念珠递了过去。
那瘦老头儿接过念珠,用两个指头捏着放在眼前瞧了一阵,然后回过头去冲胖老头儿点了点头。
那胖老头儿说了这么一句:“最好再问问。”
那瘦老头儿没说话,随手把那颗念珠递给了史岚。
史岚接过那颗念珠,看也没看,往手里一握,望着谭秀开口说道:“史亮认为你就是那个帮派里的人,你怎么说?”
谭秀呆了一呆道:“这么说,我……”
“你怎么?”史亮冷笑道:“你兔崽子老虎戴素珠,假充善人,这还错得了么,我好不容易把你诓了进来,这回你就是插了翅也跑不了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非请谭秀进来不可。
谭秀明白了,心里不禁冒了火,道:“我是一番好意……”
史亮道:“我要不明白你这份好意,‘史家寨’非倒霉不可”
谭秀还待再说,史岚抬手拦住了他,两指捏着那两颗念珠在谭秀眼前一晃,道:“你告诉我,这颗念珠怎么说。”
谭秀道:“这是别人给我的……”
史亮冷笑道:“那兔崽子的念珠都是别人给的……”
那瘦老头儿突然冷冷说道:“就冲这颗念珠就够了,还罗嗦什么,拿下了。”
他这一声“拿下了”,史亮、史伟就在谭秀身边,伸手各抓住了谭秀一只胳膊。谭秀一怔没挣脱,叫道:“你们这是……”我要是那个帮会里的人,还会来给你‘史家寨’报信儿么?“
史亮冷笑说道:“我没说么,你兔崽子是老虎戴素珠,假充善人。”
谭秀道:“你们可以问问史姑娘去……”
史亮道:“我家姑娘没工夫,凭你也配。”
谭秀还待再说,瘦老头儿突然一声:“
史伟“,谭秀只觉脖子后头挨了一下重击,脑中一昏,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醒过来后发觉自己爬在地上。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摇摇头,定定神再看,他看清楚了,也怔住了。
他不知道他置身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可是他看出他置身的地方是个囚人的牢房。
四边是厚厚的土墙。眼前一道儿臂般粗细铁栅,铁栅外头是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走道。
走道土墙上,挂着一盏油灯,那灯焰只有豆般大小,光线昏暗,阴森森的。还直闪,像是有风。
铁栅的这一边,就是他置身的这一边,地上铺着一层干草,还有麦稻,扎人,别的什么也没有。
谭秀还能不明白么,他是被“史家寨”囚了起来。
一番好意换来了监牢之灾,使得自己变成了“史家寨”的阶下囚,这世上还有好人走的道儿么,看来好心人做不得。
谭秀支撑着身子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脖子后头还在隐隐作痛,这一下真不轻,他知道,那是史伟出的手。
“史家寨”在江湖上颇有名气,却不料“史家寨”是这么个不讲理的地方。
那位史姑娘没说错,要让“他们”知道自己身上有颗念珠,非招来杀身之祸不可。
怪只怪自己为什么又折回来,可是,冲着那位史姑娘,自己能不折回来么。
什么都别怪,要怪只怪自己不会武。
只有任人欺凌,任人不讲理了,在江湖上,似乎只有强梁,只有那个“武”字才是“理”!
一阵步履声从走道外头传了过来,谭秀忙抬起了眼,随着这步履声,铁栅外头来了个穿青衣,打扮跟史伟、史亮一样的中年汉子。
这中年汉子一见谭秀坐在地上,一怔,旋即冷冷说道:“你醒了。”
谭秀这时候对“史家寨”的人有一种强烈的厌恶,也有点恨,他不愿跟“
史家寨“的人说话,可是转念一想,他又开了腔:”是的。“
那中年汉子冷然又是一句:“你没死总算命大。”
谭秀扬了扬眉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中年汉子道:“不是么,像你们这一伙儿人,落到人手里能把命保住,还不叫命大么。”
原来如此,谭秀气蹩在心里,没说话。
那中年汉子突然笑了,一仰头,道:“喂,老兄,咱俩聊聊,看你年轻轻的,人长得也不赖,哪碗饭不好吃?干什么往那一伙里凑啊。”
跟他说自己不是那一伙儿里的那是白费,所以谭秀闭着嘴仍没说话。
“喂,老兄,没进那一帮之前你是那条线儿上的,娶了媳妇没有,要是连老婆都没有就把命丢了,那可太不划算啊。”
显然,这是取笑,这是逗。
谭秀只闭着嘴不作声。
“呸,娘的,当你人看你他娘的不识抬举,等着吧,有你的乐子受。”
那中年汉子冲他吐了一口唾沫,扭头走了。
谭秀只觉得脸上一凉。心知这一口唾沫正吐在他脸上,可是他没抬手擦,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就是不会武的好处,谁叫他不会武。
那中年汉子走了,自那中年汉子走后,这走道里,铁栅前就没再来过人。
谭秀在这儿不知道天亮、天黑、也不知道时辰,他只知道铁栅外,那走道土墙上的油灯灭了,那是因为没油了,灯油点尽,自然是经过了一段不算短的工夫。
可是,没人来添油。不知道是“史家寨”舍不得这一点油,还是看这所牢房的人懒。
那盏灯,一直灭着,这牢房的光线也就显得更暗、更阴森。走道不知通往何处,透不进来一点亮。
谭秀只知道灯灭着,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不,他知道他困,他倦乏,睡了几觉,醒来几回,眼前仍是一片黝黑。
而后,他又觉得饿了,他饿归他饿。“史家寨”没人给他送吃的来,“
史家寨“是这么对人的?
没多久,他觉得脑子里又昏沉沉的了,他知道那是饿的,看来“史家寨”是打算把他囚在这儿活活饿死。
脑子里越来越昏,越来越昏,身子也越来越乏力,同时,他又渴了,最后,人实在支持不住了,他躺下了,躺下没多久便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这片黑暗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了……
按说,他被囚在这儿,“史家寨”的人既然打算饿死池,他眼前那片黑暗就该是永远、永远的。
可是理虽如此,事却不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眼前不那么黑暗了,吃力地把眼睁开一条缝,一道强烈的光线射入眼里,光线强得使他受不了,两眼觉得扎得慌,他连忙又闭上了眼。
黑暗没了,他终于又看见了光亮,可是他没想他为什么看见了光亮,这时候他没工夫也没心情去想。
突然,一个轻柔、祥和、而且熟悉的话声传入耳中:“小伙子,你醒了?”
这话声比那光亮更强烈,刺得谭秀耳鼓一震,他忙睁开了眼,这回不是一条缝,而是睁得老大,他看见了那说话的人,也为之一怔。
他平躺着,面向上躺着,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身边,就在他身边,站着个人,一顶宽沿大帽,一袭灰衣。
由于他是躺着,那灰衣人是站着,这回他看见那顶宽沿大帽沿下的那张脸了。
那张脸,俊逸异常,长眉斜飞,凤目重瞳,悬胆一般的鼻子,方方的一张嘴,年纪不算大,在卅跟四十之间。
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注入了谭秀的躯体里,他一挺腰,就要坐起。
而,混身一阵酸痛,同时那灰衣人也伸出了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根根如玉,轻轻地按住了他,耳边,又是那带着笑的轻柔祥和话声:“小伙子,你元气耗损太多,不宜动,多躺会儿,躺着不挺舒服的么?”
躺着是舒服,可是谭秀心里不舒服。
谭秀冷冷地看了灰衣人一眼开了口,他自己清楚,身子还是乏力得厉害:“我没想到。”
灰衣人含笑说道:“你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是我,还是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我?嗯?小伙子?
“
谭秀道:“我没想到是你,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灰衣人淡然一笑道:“小伙子,这没什么稀罕,这就是世俗中常说的缘份,只要有缘,无论如何总会碰头的。”
谭秀心里又不舒服了,没说话。
灰衣人含笑问道:“小伙子,我说错话了么?”
谭秀仍没说话。
灰衣人笑道:“怪了,小伙子,我记得以前咱们俩挺投缘的,怎么这一回见面你对我颇不友善。这是为什么,难道咱们俩缘尽了么。‘
谭秀开了口,冷冷说了一句:“大概是吧。”
灰衣人为之微微一愕,道:“大概是吧?这话什么意思?可是怎么回事儿。”
谭秀没理他。
灰衣人沉默了一下,旋即开口说道:“对了,小伙子,你怎么会被人囚在‘史家寨’的地牢里,像你这么一个人,会得罪谁?”
谭秀一听这话心里更不舒服了,也觉得心里往上冒火儿,他两眼一睁,冷冷说道:“谁知道我得罪谁了,让人这么害我。”
灰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小伙子,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谭秀心想本来就该告诉他的,为什么不告诉他……
心里这么想,口中冷冷说道:“能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就是你给我的那颗念珠害了我,差一点没要我的命……”
灰衣人突然笑了,道:“我明白了,你身上带着我给你的那颗念珠,路过这‘史家寨’的时候让‘史家寨’的人看见了,因而你被抓了起来囚进地牢,对不对。”
谭秀冷冷说道:“不错!”
灰衣人微微一笑道:“小伙子,为什么你带着我给你的那颗念珠,会被‘史家寨’的人抓起来囚进地牢?想是‘史家寨’的人把你当成那个以念珠为表记的什么帮里的恶徒了,是不?”
谭秀道:“不错,你说着了。”
灰衣人道:“小伙子,那么,我何辜?”
谭秀道:“那颗念珠不是你给我的么?”
灰衣人道:“不错,那颗念珠是我给你的,你是把我当成了那个什么帮的一伙了,是不是?
小伙子你错了,你误会我跟‘史家寨’的人误会你一样,同样是一颗念珠,但却不能混为一谈。“
谭秀道:“我误会了你,你那颗念珠哪儿来的。”
灰衣人道:“个伙子,你是问我怎么会有念珠,是不是?”
谭秀道:“不错。”
灰衣人突然笑了,道:“小伙子,你看看我这身打扮,再看看我这颗头……”
说着,他抬手抓下他那顶宽沿大帽,那顶宽沿大帽底下,是个光头,光头上却没有一颗戒疤。
谭秀看得一怔,两眼猛睁,他又想起了彭千里的话。
灰衣人又笑道:“小伙子,和尚有念珠,这能算什么稀奇事儿么?”
谭秀一挺腰,就要往起坐。
灰衣人伸手又按住了他,道:“小伙子有话躺那儿说也是一样。”
谭秀定了定神道:“大和尚,彭千里老人家告诉我,当世之中有位奇僧……”
灰衣人“哦”地一声道:“什么样的奇僧?”
谭秀道:“彭老人家说,这位奇僧既不属于‘少林’,也不属于‘峨嵋’,他是位出家人,但没有受戒,论文,当代几位大儒不如他,论武,他是当今第一人!”
灰衣人道:“怎么样,小伙子?”
谭秀道:“大和尚是不是这位……”
灰衣人摇头笑道:“小伙子,我不敢自夸那个奇字,那彭千里可曾告诉你这位奇僧的上下?”
谭秀摇摇头说道:“没有。”
灰衣人淡然一笑道:“小伙子,彭千里高捧我了,我是一个最平庸,最平庸的和尚……”
谭秀一阵惊喜,一阵激动,道:“我不知道大和尚就是奇僧……”
灰衣人道:“没听见么,小伙子?我是一个最平庸、最平庸的和尚。”
谭秀明知灰衣人自谦,他方待再说,灰衣人已又开了口,含笑说道:“小伙子,听你的口气,彭千里并没有把我说成一个恶和尚,那么你不该再怀疑我是那个什么帮会里的恶徒了,是不?”
谭秀窘迫地笑笑说道:“大和尚,我说过,我不知道……”
灰衣人笑道:“不知者不罪,咱俩现在又是朋友了,从现在起,对我友善点儿,别那么冷冰冰的让人难受,行么?”
谭秀红了脸,道:“大和尚,您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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