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燮应了声“是”,取了一个火摺子送上。
赵槐林伸手接过,晃着火摺子,取起那张卖身契,点着火烧了起来,直等一张桑皮纸烧成灰烬,才朝小翠笑了笑道:“小翠,从现在起,你就回复叫张阿花了,饭后,你可随这位朋友回到你爹身边去了!”
小翠听的一惊,粉脸变色,扑的一声跪了下去,连连叩头道:“老庄主垂察,小婢自问没有过错,求求老庄主开恩,小婢不愿回去,只愿伺候老庄主。”
这就可见赵府对待下人,就像家人一样,不然,哪有不肯回去之理?
赵槐林蔼然笑道:“傻孩子,快快起来,老实说,去年你卖身替父治病,老夫早就怜你一片孝心,原想让你和爹一起回去的,就是因为你爹受人怂恿,要把你卖到不好的地方里去,老夫才把你收留下来,免得一个好女孩子,堕入火坑。
如今有这位大侠受你父之托,前来看你,老夫相信有河海客这位大侠带你回去,你父决不会再存不良之心,老夫也就放心了。父女之间,有天性存焉,何况你们父女本来就相依为命,你总不能在老夫家中,耽上一辈子,你是一个好女孩,听老夫相劝,吃过酒席,好好随河海客大侠回去。”
河海客肃然动容道:“赵老先生果然是仁厚长者,阿花姑娘,你恭敬不如从命,还不谢过老庄主?”
小翠泪流满面,又拜了下去,咽声道:“老庄主大恩大德,小婢一世报答不尽。”
赵槐林连声道:“起来,起来,今天是老夫贱辰,待会你要替老夫多敬河海客大侠几杯。”
小翠拭着泪站起,就在河海客下首一张椅子落坐。
绝情仙子心中暗暗觉得奇怪,自己明明在假山地室中看到赵槐林的灵柩,赵槐林明明已经死了。眼前这位寿星,明明是西贝货,但却装作得和真的一样,这到底有什么阴谋呢?
金笛解元和琵琶仙是多年忘年之交,此时坐在一起,低声交谈,两人声音说的极轻微。
金笛解元正在把此行经过,简扼的告诉了琵琶仙。
琵琶仙听说绝情仙子在地室发现好好先生棺木之事,也大为惊奇,沉吟道:“老朽心里,原在怀疑,好好先生这次作寿,有些突兀,这么看来,此事果然大有蹊跷。”
金笛解元道:“依老哥哥看,这会有些什么花样?”
琵琶仙道:“这很难猜得到,好好先生既已作古,他们仍要假冒好好先生,而且把好好先生生前一些至亲好友,一齐约了来,定然是为了要借好好先生之口,说出什么事来,此时酒筵已开,有什么事,也快要宣布了。”
金笛解元点点头道:“老哥哥说的极是。”
这时酒筵已开,数十名一式青绸衣衫的苗窕少女,陆续送上酒菜。
无缘师太眼看经河海客一闹,赵槐林当场焚毁卖身契,命小翠随河海客回去,但赵复初说翠玲在西花厅女宾席,直到此时,仍不见人,显然是故意敷衍。
翠玲沥血写下绝命书,只怕早就死了。她心头愈想愈怒,一张马脸变的铁青,要待发作,又碍着好好先生情面。
河海客就是一个例子,事先没调查清楚,贸然闹了起来,结果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河海客没关系,他和赵槐林不是旧识,闹过了一走了之,就没事了;但自己可不相同了,赵槐林是青衣庵的大施主,每年都要捐上几千两银子,这还不说。
就是他和峨嵋派也有极深的交谊,自己总不好在他寿辰闹了起来,心中沉思之际,正好赵复初手执一把银壶,替大家前来斟酒。
无缘师太沉声道:“赵公子。”
赵复初慌忙趋了过来,满脸堆笑,躬身道:“老……老师太,可……有什么吩咐?”
无缘师太道:“小徒呢?她怎么还没有来呢?”
赵复初貌蠢如猪,但他心思却思毫不笨,眼看无缘师太神色不善,连连陪笑道:“晚……晚辈已经打……打发下人去请了,大概也……也快要来了。”话声甫落,忽然伸手一指,笑道:“老……老师太请……请看,姚……姚姑娘不……不是来……来了么?”
他越是想说的快,就越发口吃的厉害。
无缘师太没待他说完,循着他手指就看到西首长廊上正有两个少女,急步朝大厅走来。
因为走廊上都挤满了人,这两位姑娘就走的不快。
无缘师太目光何等犀利,一眼就已看清,前面这位姑娘,一身青衣,像是赵府的使女,后面跟着的一个,一身粉绿衣裙,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不是自己徒儿姚翠玲,还有谁来?
心头不觉一喜,暗道:“如此看来,翠玲并没有死,但管弄玉交给自己的一方血书,又明明是翠玲的笔迹……”
姚翠玲已经走进大厅,她听说师父到了,自然十分高兴,一张娇红的粉靥上,喜孜孜的含着笑意,还隔着两张桌子,就娇声叫道:“师父!”
翩然奔了过来,一把拉着无缘师大的衣袖,接着说道:“你老人家也来了,徒儿要不是听小桃来说,还不相信呢!”
姚翠玲的突然出现,绝情仙子心头不觉蓦地一沉,她明明看到姚翠玲身中“青煞印”,当场死去。而且尸体由两名赵府护院送入假山,自己才发现假山下面另有地下石室。
那时姨翠玲的尸体,就躺在剥制人皮的那张长案之上,她如今还会活生生的在寿筵上出现?
青衣庵规矩极严,徒儿见了师父,都是规规矩矩的,姚翠玲若非换了个人,决不敢对师父如此。这一点,外人自然不会知道的。
无缘师太还拉着马脸,一点没有笑容,一双炯炯目光,直注在姚翠玲的脸上,一言不发。
姚翠玲被师父看的有些心慌,扭着腰道:“师父,你怎么啦?”
无缘师大冷峻的道:“翠玲,你下山之时,为师和你说的话,你可记得?”
姚翠玲眨眨眼睛,说道:“徒儿下山之时,你老人家和徒儿说了许多话,徒儿怎知你问的是哪一句呢?”
无缘师太突然尖声笑道:“你不是我徒儿,不是姚翠玲,你……你是什么人?”
话声出口,已经一把扣住了姚翠玲的脉腕。
姚翠玲并不慌张,吃惊的道:“师父,你……你怎么连徒儿也不认识了?”
无缘师太一手扣着姚翠玲脉腕,倏地回过身去,朝赵槐林道:“赵老施主,你们……”
话未说完,突然上身一仰,口吐白沫,往地上跌坐下去。
姚翠玲这回可大吃一惊,急急蹲下身去,口中叫道:“师父、师父,你老人家怎么了?”
从无缘师太扣住姚翠玲脉腕,说出她不是姚翠玲,不是她徒弟,到突然昏阙过去,只不过是一二句话的工夫。大家不明就里,只当无缘师太急症突发。
只有绝情仙子心头有些明白,无缘师大的突然昏厥,极可能是假姚翠玲使了什么手法?但自己一直注意着她的行动,竟然连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心头暗暗生疑,迅快的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随着她走过去的还有姜剑髯、段斗枢、高德辉,任子春等人。
赵槐林也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问道:“老师太怎么了?”
姚翠玲已经伸手从师太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打开瓶塞,倾了一粒白色药丸,纳入无缘师太的口。绝情仙子虽觉怀疑,但却不好多问。
姚翠玲仍把药瓶放回师父怀中,才抬头道:“家师素有痰厥症,服了药,只要休息一回就好。”
赵槐林一手摸着胡子,笑道:“幸亏有姑娘在场,否则老朽等人真还不知如何才好。”一面回头道:“复初,你要两个使女扶着老师太,带姚姑娘到厢房里休息去。”
赵复初躬身应是,正持招呼使女,来扶无缘师太。
绝情仙子道:“不用了,我和姚姑娘扶老师太进去。”
赵复初道:“筵……筵席已开……姑娘……只管……”
绝情仙子道:“不要紧,我和老师太相识已有多年由我和姚姑娘陪她好了。”
赵槐林喜道:“复初,管姑娘既然这么说了,那就由管姑娘陪老师太进去也好。”
赵复初忙道:“两……两位姑娘,请……请随兄……兄弟来。”
当下由绝情仙子、姚翠玲两人,扶着无缘师太,朝厢房而去。
赵槐林等他们几人走后,依然在上首站着,说道:“诸位道兄,在座的至友亲朋,兄弟贱辰,辱蒙远道宠临,兄弟真是既感激,又愉快,敬备粗肴水酒,不足以报隆情高谊于万一,但希大家多喝一杯,共谋一醉,来,来,兄弟先敬诸位一杯。”
说罢,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干。
厅上贺客全都站起,一齐喝了一杯。
只有谢少安不喜喝酒,冰儿和李玫不会喝酒,只略一沾唇而已!
赵府寿筵,酒菜自然十分丰盛,山珍海味,陆续端了上来,每席都有一名青衣使女,手捧银壶,替宾客斟酒。
贺客们除了纷纷向寿星敬酒,已经由敬酒而闹酒,猜拳行令之声,愈来愈是响亮。
酒过三巡,无肠公子赵复初由剥皮猴徐永燮、恶狗陈康和一左一右陪同之下,两名青衣使女手端红漆托盘,盘中放一把白银酒壶,代表乃父,挨桌敬酒。
你别看无肠公子赵复初长得其蠢如猪,酒量可真不坏,逢人干杯,杯到酒干,挨个儿敬。
姜剑髯、段斗枢、高德辉、霍长泰、于显、任子春、琵琶仙等人,个个都是海量,自然没有问题。
敬到谢少安,赵复初擎着酒杯,说道:“谢……谢大侠,兄……兄弟代表家父致……致敬,兄……兄弟先干为敬了。”
一口喝了下去。
谢少安举起酒杯,突然耳际间响起一个极细的声音说道:“这杯酒喝不得,记住,席终之后,及早带冰儿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这声音好熟,但说的太轻了,谢少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对,是铁舟老人的声音!
无肠公子赵复初已经干了,他不能不干,只好举起酒杯,一口喝下。
赵复初笑了!
一名使女拿起银壶,替赵复初杯中斟满了酒,另一名使女去给冰儿倒去杯中的酒,重又斟了满满一杯。
赵复初从盘中取起酒杯,眯着一双色跟,笑嘻嘻的道:“在……在下敬……敬姑娘一杯。”
一口喝干。
冰儿道:“我不会喝酒。”
赵复初道:“那……那怎么成?在下这……这是代表家……家父敬你的,这……这一杯,姑娘一……一定要赏……赏脸。”
谢少安道:“赵兄原谅,我这妹子,真的不会喝酒,这样吧,在下代她喝了。”
赵复初道:“这……这个酒不……不能代……”
但谢少安已经取起冰儿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轮到李玫,小姑娘原也不会喝酒,一名使女替她斟上了酒。
姜兆祥忙道:“赵兄,表妹不会饮酒,这一杯由小弟代喝吧。”
他话声未落,李玫一手取起酒杯,哼道:“我才不要人家代喝呢!”
仰起脖子,一口把酒喝了下去。
冰儿一片纯洁,还不知道她这话是气谢少安替自己喝了酒,突然一笑道:“李姐姐,你酒量比我好多了!”
谢少安早巳把喝下去的两杯酒,一齐用功逼住此时站起身子,往外行去,装作如厕模样,四顾无人,就把两杯酒吐了出来。回到席上,无缘师太师徒已经在座,绝情仙子也已回到原来的坐位上。
谢少安问道:“管仙子陪老师太进去,没事吧?”
绝情仙子道:“没什么,老师太只是老毛病,她有自己配制的药,自然一服就好。”
谢少安道:“那么她徒弟呢?”
绝情仙子道:“她们师徒已有多月不见,老师太醒来之后,对她徒弟好得很,你不会自己瞧,老师太可真疼她徒儿呢!”
这话就不对了!
姚翠玲明明是有人假扮的,无缘师太方才明明说她不是姚翠玲,不是她徒儿,醒来之后,怎会突然改变了态度?
就是绝情仙子的口气,也显然有了极大转变。谢少安心中虽觉可疑,但也不好再问。
寿星好好先生赵槐林巍巍颤颤的站了起来,拍拍手,然后说道:“诸位道兄,在座的各位好友亲朋……”
这两句话,他是用内功说出来的,大厅上人声虽然噪杂,但每一个人听来还十分清楚。
好好先生多少年来,江湖上已没有看到过他的武功,但从这句活上看来,他武功一直并未搁下,而且还相当精纯。
乱哄哄的人声,立时静了下来,刹那之间,肃静得堕针可闻。
赵槐林堆着一脸笑容,拱拱手道:“趁着兄弟贱辰,各位道兄、各方豪杰共聚一堂,兄弟有几句话想说,自从六十年前,九大门派和各地武林同道,为了维持武林正义,发起公举武林盟主,每十年公举一次。到了第三任盟主铁面神判耿存亮,竟然闹出了轩然大波,那是盟主耿存亮被歹徒假冒,藉以号令天下武林,九大门派险遭覆亡,幸差耿存亮的徒弟尹天骇到处奔波,终于歼灭邪恶,力挽狂澜,九大门派鉴于公举盟主之弊,此一良好制度,也就从此废弃……”
他说到这里,取起茶碗,喝了一口续道:“自从那时起,江湖大恶已除,确也平静了二三十年,古人有两句至理名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两句话,如果用于咱们江湖人的身上却是更为妥切。试看三十年来,江湖上风平浪静,很少有大事发生,各大门派到了今日,大家就是耽于安乐,刻苦练武之风,已经大为低落,纵不名存实亡,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尤其大家各人自扫门前雪,简直有如一盘散沙,三十年前的患难与共,团结一致的精神,已不可复睹……”
大厅上所有贺客,虽不知好好先生说这番话的用意何在,但每一个人,都听的不住点头,心有共鸣。
好好先生目光扫过全场,紧接着道:“但三十年来,咱们又遇上了一次面临覆亡的大危机,那就是武林中出现了一个手段毒辣,嗜杀成性的大魔头,他就是飞天神魔闻于天!”
飞天神魔闻于天,三十年来没有人敢提他的名字,大家都是以手指天,作为代号,好好先生这一直呼其名,厅上至少有半数以上的人,听的突然变色。
好好先生赵槐林淡淡一笑,道:“这些年来,大家对闻于天可说畏之如虎,但闻于天只有一个人,他武功通天,也不会危害到整个武林,因此虽然大家怕他,还不至于有覆亡的危险,焉然这魔头就是因为鉴于江湖上人人称他天君,畏他如虎,使他起了君临天下的野心,这些年,他不但培养了十二个门人个个扮作他模样,名之曰化身。而且还勾结了不少黑道巨擎,像铁拐黄衫黎元、万里飞虹申长庆等人,都甘心听他驱策,还有善用蛊毒的苗疆妖女天狐秦映红作了他的情妇,志在消灭中原武林,称尊天下。数月前,白鹤门遭受闻于天杀戮,掌门人李松涛李大侠和他师弟宋天健同时遭遇害,鹤寿山庄数十人悉遭毒手……”
杨继功、姜兆祥、李玫听他提到本门之事,但觉胸头热血沸腾,仇火如炽。
赵槐林接着又道:“据兄弟得到的惊人消息,三天前,形意门又遭闻于天突袭,掌门人杨志坚杨老哥一家二十一口,无一幸免……”
形意门在江湖上,名列九大门派,门人弟子遍及各地,居然会被飞天神魔一举袭杀,这消息使得全厅贺客,大感震惊!
赵槐林续道:“飞天神魔既然存下横扫武林之心,各门各派,都有随时遭他突袭的危机,再说,自从白鹤门遇难之后,武林中,各大门派都坐视不救,不闻不问,好像白鹤门的覆亡,不关他们的事。
但总有一天,挨到他们头上,大家也一样坐视不救,不闻不问,不出一年,不但九大门派,次第就歼,江湖上其他帮会,和稍有名气的一方雄主,都免不了要一个个的轮到头上。兄弟说这些话,是藉今天此一聚会,提醒大家,江湖大劫已至,大家再不能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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