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俊明师父在茶几两边相对而坐。当他从茶几上的一个小盒里取出自己的名片递给我时,我也递给他一张名片。然后,俊明师父轻轻说道:“您送给我的书我还没有看完,只看了一半吧。近江这个地区,您不是第一次来吧?”
“是的。”
我刚说完。俊明师父就大笑着说道:“近江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外来人的故乡。”
俊明师父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我。他的头没有用剃刀刮光,而是留了短短的头发。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给我的总体印像不是犀利,而是温和。
“这个人……,”我看着他的眼神想着,“从第一代开山之祖圆珍传下来,如今已经过了一千二百多年。作为第一百六十二代传人,俊明师父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圆珍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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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说明一下,”互相问候之后,俊明师父开口说道,“其实,直到现在为止,我几乎没有向外界展示过这件宝物。虽然曾经只有过一次,但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次是京都国立博物馆特别为三井寺所藏宝物举办的一次展览。除了那次,像现在这样的展示是从来没有过的。因此,收到先生的信之后,我迟迟没有回信,因为我们三井寺内也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而且,新罗明神是我们寺院收藏的宝物中最为重要的藏品,堪称国宝中的国宝。您也一定非常了解吧,新罗明神是我们三井寺的开山之祖圆珍师父的守护神,当年,圆珍师父从唐朝回国时,遭遇不测,是新罗明神出现在船上,才解救了师父性命。”
“以前,新罗明神是供奉在寺院外的新罗善神堂,是我后来将其保存在金堂内,因为新罗明神具有无法估量的价值。与其珍贵的历史文化价值相比,更重要的是其象征的深远含义。是的,先生,新罗明神就是我们三井寺的象征。”
俊明师父兴致勃勃,侃侃而谈。
“不过,我们寺院的全体成员聚在一起商议之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同意让你亲眼目睹一下我们的宝物。不管怎么说,新罗明神是与韩国有关的神佛,这个神佛的存在应该让韩国人知道。”
“谢谢您。”我郑重向他道谢。
“不必客气”,俊明师父摆摆手,说道:“应该感谢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因为新罗明神既是圆珍师父的守护神,也是我们三井寺的守护神。一千二百多年来,我们三井寺作为一个重要的佛法道场,一直香火不断,全都是因为新罗明神在保佑我们。”说着,俊明师父向带我进来的那位僧人递了一个眼色,那人便心领神会,后退着离开了房间。
“今天,我给先生看的新罗明神有两件,第一件是用绢本绘制的画像。这幅画像虽然不是国宝,但是,已经被列为重要的文化遗产。”
不一会儿,刚刚离开的僧侣小心翼翼地拎着一件东西走了进来,那是一幅高及僧侣双肩的古画,大约有一米左右宽吧。以前为了保存方便,便将其制成一幅卷画。再后来,为了便于欣赏,又重新进行了装裱。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僧人已经戴上了白手套。
俊明师父继续介绍道:“以前,我们寺院收藏了三幅新罗明神像,虽然略有差异,但是形象非常相似。其中有一件过于陈旧,已经模糊不清了。不过,给您看的这幅新罗明神像是保存最好,也最清晰的一幅。”
俊明师父又示意了一下,那位僧人便将手中的画像放在了茶几上。
“我可以看看吗?”我问道。
俊明师父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了。”
于是我走近那幅画细看。那是一幅画在细绢上的彩色肖像,果然如俊明师父所说的,画面清晰,保存完好。
画的中央是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位姿势十分独特的老人。老人的右腿放在桌子下面,左腿却搭在椅子上,目视着左前方。他的右手拿着一些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卷纸,左手则持一根锡杖。在佛教里,文殊菩萨象征智慧,普贤菩萨象征仁德。如果这样分析,那么,画中人右手拿着卷纸应该象征文殊菩萨,左手握着锡杖又象征普贤菩萨。
不过,更引人注意的还是老人的面容,他白须垂胸,目光炯炯,头戴黑色头巾。那独特的黑色头巾像一顶官帽,一顶古人常戴的乌纱帽。尽管我不知这黑头巾源自何处,不过,有一点不争的事实是,在日本是绝对看不到这样的头巾的。再细细端详,老人的样子非常像韩国历史剧中经常出现的身穿传统官服的古代官员。是的,一句话,新罗明神不是日本民俗画中出现的人物形象,倒是与敦煌莫高窟里头戴鸟羽冠的新罗史神一模一样。
新罗明神的头顶上,有一个像太阳一样火红的圆圈,圆圈里面画的是本地佛——文殊菩萨。
我的视线又被坐在新罗明神脚下的武士吸引住了。武士身穿黑色官服,一副日本传统武士的装扮坐在新罗明神旁边。武士右边坐着两位女子,既像他夫人,又像他女儿,也是身着日本传统服装,双手端着供品。可以一眼断定,这两个女子一定是武士的家人。
这位身穿黑色官服的武士到底是谁呢?我看着坐在新罗明神脚下,对明神表露出无限恭敬的武士,心里充满了好奇。
猛地,我想起去年秋天在新罗善神堂偶然看到的那个简介。
“新罗善神堂:本堂由三间四房组成,屋顶由老松树皮制成,古朴典雅,被列为国宝,历应三年(公元1339年),由足利尊重新修建。”
如果该简介所写的内容属实,那么,新罗善神堂于1339年重新修建,修建新罗善神堂的人是足利尊。足利尊于1305年出生,1558年去世,是幕府时代非常有名的将军。
“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呢?”我一边看着画像,一边问俊明师父。
俊明师父答道:“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大概是幕府后期的作品。”
开创幕府时代的人便是新罗三郎的父亲源赖义的后裔源赖朝,从此以后,武士掌握了政权,建立了中世纪的封建社会。幕府时代持续了四百多年。
如果像俊明师父推测的那样,这幅新罗明神像画于幕府时代后期,那么,坐在新罗明神脚下敬拜明神的武士,很可能就是重新修建新罗善神堂的足利尊将军。
“虽然尚未得到考证,但是,据说画这幅新罗明神像的画家是幕府后期的冷泉为恭。冷泉为恭画的一个模子现在还保存在京都的圣护院。”
听俊明师父这样说,我更加好奇了,于是指着坐在新罗明神脚下武士问俊明师父:“那么,您认为这位身穿黑色衣服的武士就是幕府时代有名的足利尊将军吗?足利尊重新修建了新罗善神堂,那么,画家画新罗明神像时,是不是也将足利尊将军画进去了呢?”
“不是的。”俊明师父摆手答道。
“这位身穿黑色衣服的武士不是重新修建新罗善神堂的足利尊将军。当然,新罗善神堂是由足利尊将军于1339年重新修建的,这幅画画于数十年后的十五世纪幕府后期,当时,足利尊将军是最有权势的人,所以也有人推测画家把足利尊将军也画了进去。不过,我不这样认为。”
俊明师父停下来,喝了一口茶,望了望后院的樱花,继续说道:“我认为,这位身穿黑色衣服的武士不是足利尊将军,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
俊明师父简短地回答道:“新罗三郎。”
听到俊明师父说出这个熟悉的名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俊明师父继续说道:“您也知道,新罗三郎的父亲源赖义在1051年出征之前,曾来到这里的善神堂,向新罗明神祈祷,并且发誓,如果取得胜利,他将把自己的一个儿子献给明神。
后来在那场战争中,源赖义果然大获全胜。于是他不负誓言,带着第三个儿子源义光来到这里,举行了成|人仪式,并将儿子的名字改为新罗三郎。
再后来,新罗三郎的长子觉义出家为僧,在新罗善神堂西南建了一座寺院,起名为金光院。另外还有记载,他的女儿患眼疾时,也曾在这里祈祷以尽快痊愈。
由此可以判断,坐在新罗明神脚下的武士一定是新罗三郎,坐在对面的两名女子则是新罗三郎的夫人和女儿。”
俊明师父的解释言简意赅,令人信服。
“现在,新罗善神堂后面还有一座新罗三郎墓,还保留着他儿子修建的寺院遗址。新罗三郎死前就已嘱咐,要将自己的坟墓建在善神堂附近,足见他对新罗明神的崇敬之心。”
一切终于真相大白,我的心仍狂跳不止,异常激动。
由此可见,三井寺所在的近江地区就是新罗三郎的故乡,而且,他死后也埋在这里。武田家族的始祖——新罗三郎是从韩半岛迁移而来的外来人。另外,新罗三郎在三井寺珍藏的新罗明神像中也留下了自己的画像,以此证明自己的守护神只有新罗明神。
“我可以拍这幅画吗?”我问道。
俊明师父随即爽快地答道:“当然可以了。”
作为一个先决条件,我答应过俊明师父拍摄的照片不用于公开报道,而是只用于个人目的,所以,无论我怎么拍照,拍摄多少,他们都没有阻拦。
拍摄结束之后,俊明师父又向另一个僧人示意了一下,那人立即小心翼翼地收起新罗明神像退了出去。
我想起刚才俊明师父曾经说过,他要将这个寺院收藏的两件新罗明神像都展示给我看,于是便坐下来默默地等待另一幅明神像。但是,我的期待却落空了。刚才收起新罗明神像退出去的僧人再次回到房间时,却两手空空。
俊明师父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边向我的茶杯续茶,一边说道:“如果想看第二幅新罗明神像,我们得换一个地方,在这里是看不到的。因为那幅新罗明神像是国宝中的国宝,不是可以从保存的地方随意挪动的。”
我明白了,默默地喝着他倒的绿茶抬头向后院望去,从树上飘落的樱花在静静的莲池上飞舞。
“刚才看到的新罗明神像是幕府后期的绘画作品,最多不过五百年,是一幅想像中的画像。不过,这次要给您看的却是一千两百多年前的雕像。我们寺院的圆珍师父在狂风暴雨的海面上因新罗明神的保护得以平安归来,所以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来画匠,按照自己在海面上看到的新罗明神的样子,雕刻了一尊新罗明神坐像。雕像完成之后,圆珍师父亲自命名为‘新罗明神坐像’。随后,圆珍师父又修建了善神堂,将这尊神像当作主佛供奉在堂内。现在要看的这尊新罗明神像就是圆珍师父当年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上遇到的那位守护神的真实面目。”
俊明师父说得很对,“新罗明神坐像”是具有一千二百年的国宝至尊,当然不能从供奉的位置随意挪动了。
“那么,”我谨慎地问道,“供奉新罗明神坐像的地方在哪呢?”
“以前,供奉新罗明神坐像的地方在您去年秋天去过的新罗善神堂。但是由于这个地方过于偏僻,安全状况不佳。不久前,转移到了金堂。”
三井寺金堂,其建筑本身就是一件国宝,是日本境内最大的佛堂。与韩国的寺刹相比,可以说是日本的大雄宝殿。它在1590年由丰臣秀吉兴建,是这一带建筑中首屈一指的大杰作。
“那么,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俊明师父倏地站起来,于是我们急急地离开了客殿。
在铺着鹅卵石的院子里,俊明师父快步走在前面,一副不拘礼节、自然随意的样子竟令人无法相信他已是八十高龄的老人。
几名正在参拜的香客,看到俊明师父慌忙行礼。我们跟随俊明师父走上台阶,向金堂走去。
去年秋天,我曾参观过一次金堂。与韩国的大雄宝殿不同且令人不解的是,作为三井寺的核心建筑,金堂没有供奉主佛,而只供奉着叫做须弥的小佛。这个佛叫做厨子,这种形式的佛殿主要是在禅宗的寺刹中使用。从这种含义上理解,金堂与其说是供奉佛教本尊释迦牟尼的佛堂,还不如说是供奉和展示三井寺收藏的各种珍贵文物的博物馆。
俊明师父在佛前简单行了礼。正如俊明师父所说,将三井寺所收藏的国宝中的国宝——新罗明神坐像展示给非佛教人士的外人之前,首先应该通报守护神明神。俊明师父的样子好像是为了击退无恶不作的恶神而向神佛祭礼。这时,我也站在口中念念有词的俊明师父后面,双手合掌,在心里真诚地祈祷。
简单的礼拜很快就结束了。我烧了一炷香之后,我们便向金堂内室走去,一路上都能看到三井寺收藏的各种文物:从三井寺的开山祖师智证大师坐像起,一直到千手观音立像,十一面观音立像,不动明王立像,护法善神立像,吉祥天立像等众多佛像。在金堂朦朦胧胧的灯光下,这些佛像显得更加诡异神奇。
走在前面的俊明师父停下了脚步,用手指着一个地方问道:“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摆着一个座钟,高不足一米,大约有80厘米,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座钟。忽然,我看到钟顶刻着龙的形状,用龙头修饰钟,这不是韩国钟的特点吗?
“这不是韩国钟吗?”我自语地说着。
俊明师父笑着说道:“是的,这是韩国钟,我们都叫它‘朝鲜钟’。”
就如俊明师父所说的,那果然是一座朝鲜钟。不仅从钟顶上刻着的龙,从钟体上刻着的飞天像,也可以看出此钟是由韩国制造的。将飞天像和龙头刻在钟上,是韩国钟独有的一个特征。
随即,我在撞钟的“撞座”旁边看到了雕刻的铭文。我走到前面仔细看起来。雕刻的铭文比较清晰,内容如下:
大平十二年壬申十二月日青凫大寺
钟百七斤大匠位金庆门栋
我正看着,俊明师父对我说道:“大平就是中国辽国的年号,大平十二年相当于德宗元年,即公元1032年。由此可以推断,这是一千年前制造的法钟。
这一千年前制造的朝鲜钟是如何来到我们三井寺的呢?没有一个人知道其中的缘由,只知道这里雕刻的‘青凫大寺’是韩国古代的一个地名,就是现在的庆尚北道青松郡。这大概是青松郡的某一个寺院用过的法钟,经过几番周折,来到了这里吧。”
俊明师父用手抚摸着钟的表面,继续说道:“这座法钟在三井寺金堂内保存很久了。自古以来,许多文人墨客看到此钟以后留下了不少诗画。他们留下的诗画现在还陈列在文化馆里。由此可见,这座朝鲜钟一直十分受人喜爱。”
我虽然没有开口说什么,但是我心里想:“我却知道这座钟如何来到日本的缘由。确如俊明师父所说,这座钟是于1032年由金庆门制造的。它若真是庆尚北道青松郡某一个寺院用过的法钟,那么一定是五百年之后,发生壬辰伪乱时这座钟被强行掠夺后运到了日本。”
非常巧合的是,保存这座法钟的金堂,是1598年统一天下的丰臣秀吉兴建的。那么,一定是丰臣秀吉命令把伪军掠夺的朝鲜钟放在自己兴建的金堂内。
我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
俊明师父知道吗?这座朝鲜钟是应该归还给韩国的,是被掠夺的文化遗产。
俊明师父走进一个狭窄的地下通道,通道门口挂着“禁止出入”牌子。从这里起,好像就是禁止外人进入的金NFDA1区。
我们踏着地下通道的台阶,慢慢走下去,一股凉气缓缓袭来。金堂地下,另外还有一个收藏库,那里配有可以长年保持恒温的特殊设备。
这是日本独特的传统,即使是没有多少艺术价值或历史价值的文物,日本人也认为神体神圣而珍贵地保护起来。
走在前面的俊明师父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从声音听来是一串钥匙。在台阶的尽头,一扇厚厚的铁门挡住了去路,像银行金库厚厚的防盗门一样,俊明师父用了三四把钥匙,又按了几个号码,终于,“当啷”一声,门开了。
俊明师父先进去打开电灯